霍去病没有说话,只是迎着刘彻充满期望的眼,让他看看自己的表情:霍去病的嘴角微微翘起,形成一个自信的笑容,尤其是那目光,锐利而志在必得。
这就是刘彻期望的答案,他满意的笑了。但他想了想,又道:“去病哪,我大汉凡有大的军事行动,自来也瞒不过匈奴。你到达河西的时候,大约也有十几万的匈奴兵在那等着你。这样吧,最好的士兵,最好的装备,最好的马匹,全给你。你明儿就去挑选。”
霍去病喜悦至极,他目光炯炯,朗声道:“谢陛下!”
目送霍去病轻快的出了宫门,大将军卫青不免忧心忡忡,道:“陛下,没有辎重粮草保护,骠骑将军只带两万骑兵,还要跋涉千里;而匈奴大军严阵以待,怕是有点”
刘彻打断卫青的话,道:“骠骑将军的第一次河西之战干得不赖,第二次,他准干得更好!”
见皇帝脸上颇有颜色,卫青便不敢再言。原来在五月初的朝会时,刘彻就想趁热打铁,立刻发动第二次河西之战。当时,众臣并不反对大汉向西开拓领土——既然三月份的时候,骠骑将军仅率一万军骑便可以给匈奴人那么沉痛的打击,那接下来的河西二战自然也可以打。但是有个实实在在的问题摆在那儿:短期内连续发动两次河西之战,这笔费用从哪里出?他刘彻从来就不会紧巴巴的过日子——他的挥霍,以及对第一次河西之战有功将士的赏赐,早把桑弘羊辛辛苦苦攒积的那点钱花了个底朝天。现在的国库早就干瘪得连老鼠都养不活。刘彻莫可奈何,只好按住躁动的心,责令桑弘羊抓紧敛财。也算他桑弘羊能干,短短两三个月里,靠节省和卖武功爵,就弄到五万余军骑的费用。刘彻虽然想向以往一样威风凛凛的大打特打,然在事实面前,便不得不改弦易辙,就着目前的状况量体裁衣。这一切,卫青都是清楚的,再讲无用的话,岂不是逆了他刘彻的圣意?于是,卫青便也不再言语。
且说第二日,李广兴冲冲的来到军营,恰巧碰上博望侯也来捡点人马。两人便一块行走,先从马厩看起。汉朝中央管理马匹的最高军需官是太仆,本朝的太仆便是霍去病的大姨父公孙贺。本来该他来引导李广和张骞挑选马匹的,但是他扭伤了脚,只能吩咐手下的马丞(太仆手下的马官,一般在地方任职,也有在京服役者)跟在他们身后,预备着他俩提取马匹。李广和张骞走了一圈,马匹看完,脸色也垮了下来。李广面向马丞,指着马厩里边的马匹,生气的道:“陛下把军马交与你看管,你看你把战马都养成了什么样!这样的马,能上战场吗?”
马丞飞快的瞥了李广一眼,底着头道:“李将军,下官这里的马匹,有一半是向百姓募征来的,能凑够数就算万幸了。您也知道,百姓养马,比不得专门的战马。”
李广虽怒,但他也知道,马丞所言不虚。汉朝到了文景两帝时代,因颁布“马复令”用免役的办法鼓励民间养马,所以,至武帝时即有厩马四十余万匹。但是这十余年来,汉朝与匈奴打了那么多次仗,战马死伤无数,难以补给,不得不向民间临时征募马匹。这些临时征来的马,平日里多是拉车驮东西,干干农活可以,要上战场还是不济的;至于说要撵上匈奴的骏马,那无异于是痴人说梦话。因之,李广只能按下心头的不快,他举目张望,想发泄一下心里的郁闷。忽然,他看到一个马夫正在打开一道门。在那一开一合的短暂时间里,李广竟然看到了晃动的马头。他顿时喜悦起来,道:“马丞,那边是不是还藏有良马?”
马丞眉毛都不抬,道:“是的,李将军。”
李广大喜,忙道:“那你还不快带我和博望侯去看看。”
殊料马丞却慢悠悠的道:“那些马匹都是骠骑将军一早来就挑好的。李将军,您还是和博望侯在这里挑选马匹吧。”
“这是何道理!”李广大怒,他白眉倒竖,老眼圆睁,热辣辣的气息从鼻孔里呼呼的窜出:“许他骠骑将军挑走好马,就不许我们看!我们都是陛下派来的将军,你为什么要厚此薄彼!”
马丞满心委屈,便道:“李将军,下官何来这样的权利,敢自专独断?下官不过是奉陛下的昭命办事,还请李将军和博望侯体恤。”
李广开初是不大信的。他认为是公孙贺以公徇私,帮着他自己的外甥霍去病;但心思一转,想到汉律苛严,敢违纪背法者,责罚是极重的——料那公孙贺就是有十个脑袋,他也断不敢做这样的事!因之,李广再看马丞,见他面目严肃,态度恭谨,便信了他的话。这一信,心里不免涌上万般酸楚:一样的出塞迎敌,一样的沙场搏杀,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却是这般的贵贱薄情!李广是说不出话来了,看着他颤抖的雪白胡须,张骞叹息一声,缓缓的道:“陛下如此安排,真是圣明。想河西凶险,骠骑将军担当重任,以寡敌众,千里搏杀,自当率领我大汉最精壮的健儿,骑我大汉最骠肥的战马。正所谓:劲,要用在刀刃上。”
李广听了这翻话,也没说什么,只是蔫蔫的转过身,预备到另一头去察点士兵。张骞几步赶上,又和李广并肩齐走。对于这突发的事,张骞要比李广接受得快,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力主刘彻开通河西走廊的是他,对西域那片土地的价值,他比朝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说到对那儿的向往,只怕是刘彻,都没他那般殷切。因此,他不但迅速体谅刘彻的作法,还觉得自己有义务去解开李广将军心内的死结。
与此同时,霍去病正在建章宫内飞快的走着,他要向刘彻复命。却说他刚迈步走上台阶,便看见刘彻的宠妃李夫人正在廊柱下,望着他嫣然巧笑。霍去病一面依照礼制向李夫人行礼问安,一面满腹疑狐:他隐约觉得,李夫人今天的神情不似往常,她看他的目光如水般温婉,好象是特别的期盼他来——这倒底是为何?
和家里边的女人不同,霍去病并不怨恨李夫人,在他看来,李夫人虽然夺去了陛下的专宠,害得三姨母卫子夫空有皇后之名,实则是独守清冷的宫阙;但在她之前,就有诸如王夫人之类的女子也曾夺走过刘彻的心。那李夫人,不过是取代了王夫人的位置;在她之后,自然还有层出不穷的取代者后来居上。这能怨谁呢?要是追究起最终原因,那毛病,还是出在刘彻自己身上,都是因为他秉性好色,光未央宫里的宫女便多达万人。当然,自古以来的帝王皆是喜新厌旧,因色生爱,更因色衰而失爱——不能要求他们都似舅舅般专情,唉,只苦了深宫里的姨母。不过,刘彻的这个特性,并不损害他在霍去病心目中的地位,因之霍去病虽常在内宫走动,但他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不巴结,不讨好任何一宫的妃子。无论对谁,他总是礼数周全,不卑不亢。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年轻,二来是他对刘彻的忠诚,所以他不愿也不会卷入宫中纷繁复杂的斗争中去。
这会儿,他看着李夫人别样的眼神,虽心里狐疑,但还是快步进到宫殿内。刘彻正在和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谈得兴起,一见霍去病来,便急着要和他分享快乐,只见刘彻欢喜的叫道:“去病,快来!”
霍去病待要行礼,刘彻却引着那男子向霍去病走来,道:“去病,这是渺幽(李夫人的名字)的从弟(即堂弟)李抉,为报效国家,他特地从乡下赶来,朕今天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跟你一块去。”
霍去病这才明白李夫人方才的用意,他抬头扫了李抉一眼,但见这人面貌虽一如其从兄李延年(刘彻的男宠,李夫人的亲兄长)般俊俏,然其目光阴鸷,于桀骜难驯中见轻佻之意,想必是个不好调教的刺头。这一瞥,也让霍去病心头有数,他可不相信这个人从军就是为了“尽忠报国”很明显,他是想沾自己的光,冲着想封侯,才希翼和自己一同上战场。于是,霍去病沉吟着,见刘彻正在爱不释手的欢喜劲头上,不便明言拒绝,就道:“陛下,臣治军严厉,对违军法者,从不容情。”
刘彻听出霍去病话里的意思,但他怜爱李夫人,对眼前这个面目娇好的男子亦甚有好感,更是想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所以便笑呵呵的道:“朕的骠骑将军,就该是这个样子。李抉,你听好了,你跟了骠骑将军,如违背军法,当军法论处!”
李抉道:“臣明白。”
然后,他在刘彻的示意下,态度也还算谦和的向霍去病行礼问安。霍去病瞟了一眼刘彻,见他满眼期望,就差没亲口求他,便只好按下心头的不满,接收了此人。
七月二十五日,四路大军同时从长安出发。
霍去病的远征军到达北地时,已是深夜。北地的守军在其校尉的带领下,打开城门,列队目送骠骑将军。霍去病骑着“骝紫”率先出城,他往旁边瞥了一眼,看到为首的校尉高高的举起火把,也正目不转睛的仰视着他。
这校尉不是别人,正是李敢。
两人四目相对,均无言语。但李敢的面上,表情复杂,眼神很痛苦。尤其是在看过霍去病身后的将领之后,他不得不感觉得到:他比他们更有资格追随骠骑将军,去为大汉建功立业!
然而,他还什么都不及说,骄傲的骠骑将军已策马远去,只给他留下一个模糊而细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