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面子,不肯和离,难道只有求他休妻?
可一旦被休弃,她和她娘家的名声也必有所伤。
这事……还得慢慢筹谋,怕是与唐逸周旋的日子还长呢……
林云暖这般想着,心里反而越发沉静。
她又想,以唐逸的性子,这种丢人事自不会对旁人提起,这样最好。
和离也好,休妻也罢,只在唐逸一人身上,以他性格,多半不会太过为难于她,也不至在财物方面让她吃亏。到时就是唐家上下再不满,也拗不过他去,少却多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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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小筑四周种满香樟,纵是夏末,那叶子也是遮天蔽日的,偶有一两束细细的光线渗进来,落在钟晴鬓边的琉璃发钗上,就反射出无数种光彩来,衬在她稍显稚嫩的容颜旁,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与宛香苑的沉闷阴郁不同,流萤小筑的一切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周到熨帖,手边有酒,案上有画,身旁这朵芍药,操琴吹箫,吟诗作对,是朵知冷知热的解语花。
这已是唐逸来的第五日,午后在院子里与钟晴对弈,被杀得败退连连。唐逸摆手说:“不下了,不下了,昨夜酒太多,这时头还疼呢。”
钟晴笑嗔:“谁让你昨晚喝那么多酒?张寿祝华那些人没一个好的,鼓着劲儿灌你一个人,下回再敢来我这儿找你,瞧我不大耳刮子扇他!”
是亲昵直白的语气,没有藏在一句句“四爷”背后的小心恭敬,没有闷在心头不肯诉说的委屈,是不计较得失的豁达,是不争不抢无功无利的坦荡。唐逸有些动容地将人扯过来,凑在嫩生生的脸上狠狠亲了两口。他把头垂下,靠在她窄窄的肩上,闷声道,“晴儿,你当真不肯进我的门么?没名没分,委屈了你。”
钟晴神色略添几分难过,好在他瞧不见,很快化成了唇边清浅的微笑,“是,不进门。我与你说过,郎君,我不做妾,也不稀罕那世俗的名分。能与你在一块儿,已经很好。”
唐逸没再多说什么,他枕在她细细的腿上,一觉睡得很沉。
而唐家此时已几乎将云州翻了过来,唐逸一声不响离家,友人支支吾吾说不清他在何处,唐老太太一连几天吃不下饭,慌得阖府人仰马翻。平时随侍的小厮仆役俱遭了板子,林云暖首当其冲,被唐老太太喊来上房,已在稍间外站了两个时辰。
作为妻子,连丈夫的去处都不知晓,在唐老太太瞧来,简直是不能容忍的大罪。
林云暖也已懒得辩驳,新婚时,就在同样的地点,唐老太太同样指责她,“成天拿眼盯着丈夫做什么?男人家自有男人家要做的事,难不成还事事与你交代?”
宛香苑并罗绮芳身边的人都被唤来问了个遍,不知是谁走漏了一句,“……当晚四爷从奶奶房里出来,发了好大脾气……”
林云暖更成了一等罪人。
夫妻间的事被拿来翻来覆去的追问,连“若非你伺候不好,他又岂会醉心于酒流连风月”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林云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尊严坍塌成碎沙,原本设想的好聚好散,骤然添了许多波折。
等唐老太太发泄够了,林云暖拖着酸痛的腿回去,罗绮芳侯在院子外头,一见她就哭哭啼啼哀求,“奶奶,您就行行好叫人去找找爷吧。爷从小养尊处优,外出游玩总是大堆人跟着伺候,何曾受过苦?如今只带了福盈一个,纵马外出五六日,奴婢实在担忧得紧,奶奶娘家人手多,又对外头那些铺子馆子都熟悉,不能麻烦奶奶与唐舅爷他们说说么?”
前年,林云暖娘家堂兄林熠哲续弦,对方娘家舅子是云州最大画舫的老板。因这事,林云暖没少在唐家被挤兑,“……与下九流的人做亲,林家越发走下坡路……”这种话,她没少听。
如今罗绮芳一个姨娘,也敢在她面前提起她娘家人“与铺子馆子相熟”,林云暖眯了眯眼,面色微微一沉,朝对方瞧去。同样是入门七年,岁月似乎格外苛待她,不然,为何罗绮芳那张巴掌脸上,依旧不染风霜,而她,却早已偷偷在眼下添了波纹?
“罗姨娘。”林云暖轻叹一声,“你先请回吧。四爷的事,我自有主张。”
妻妾之争,从来是后院越不过的一道坎。她娘家母亲林太太要强一生,也同样不可避免地为此吃了无数暗亏,吞下无数苦水。从前她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只为全一贤名,固守自己那点可笑的尊严。如今她连唐四奶奶的头衔都不稀罕,如何肯再与一妾侍虚与委蛇?
罗绮芳却不肯退步,她攀住林云暖袖角,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杏脸滴露桃腮凝雨,低泣道,“奴婢五日来食不下咽,知奶奶恼了四爷,皆因奴婢之过。但求奶奶瞧在与爷多年夫妻情分上,莫要再置气了,爷为奶奶之故,至今仍赐奴婢红汤,可见奶奶在爷心中分量,奴婢实属微不足道之人。当前寻回爷方是正事,龃龉事小,夫妻离心事大,奶奶勿要三思啊!”
唐家府医调制的避子汤色呈暗红,故称红汤,因林云暖多年未有子息,为免伤她脸面,避免庶子先于嫡子诞临,罗绮芳长年服食红汤,心中早有积怨,林云暖如何不知?只是这份“厚恩”一再被提及,早成了她心中一道永难愈合的疤疮,提及一回,便崩裂血涌一回,痛极。
“罗姨娘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林云暖缓声道,“既言道夫妻,我正有一句话要问姨娘。我与四爷夫妻间是龃龉,是离心,是寻他不寻,敢问与姨娘何干?”
话落,重云忽至,巨雷隆隆,平添几许厉色于这平平淡淡的声调之中。向来温和恤下的主母忽然发作,将罗绮芳满腹的话给生生堵住,张口结舌望住林云暖情绪不明的面容。
身后跟着的朝霞不由自主想到前些天四奶奶忽然挑明她与四爷间的暧昧,今儿又发作姨娘,行行种种,似是与四爷置了大气。这些天四奶奶没对自己有何惩处,还以为此事已然揭过,不想,原来四奶奶都在心里头放着呢。一时不免惴惴。
罗绮芳俏脸由白转红,心中大不服气。这些年四爷爱重于她,皆因她懂得陪小意,识大体,如今她跪谏主母,希望四房夫妇和顺,乃是出于仁善之心,尽盼夫君安健,何错之有?
林云暖见她水眸流光,红唇欲启,似有一腔真□□诉,便低下身子凑近,盯住她眼睛一字一句道:“罗姨娘与其担忧我夫妻间事,不若担忧自己。当年姨娘入门,四爷以姨娘身契安我之心,如今四爷在外,我便任意发卖了,你待如何?四爷又能如何?”
只见罗绮芳盈盈瞳光猛地一缩,“四……四奶奶,奴婢一片好心……”
林云暖倦了,这一日在上房被折磨已极,她站直身,居高临下冷冷睨去,打断罗绮芳的聒噪:“天色将晚,罗姨娘该回去了。”
那一束冰冷眸光,如寒枪冰刃,将骤雪狂风尽刺入骨,疼得罗绮芳峨眉紧蹙,气息难舒。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
晚霞忙向朝霞打眼色,率先上前搀扶林云暖进屋。
朝霞将罗姨娘拉扯起来,没好气地劝道,“姨娘因何与奶奶过不去?纵闹到阖府皆责奶奶侍夫不周,姨娘又讨得什么好去?”
窗棂放下来,用竹帘遮住,隔阻院外阵阵泣声。晚霞递水近前,“奶奶,用口茶,奴婢替您捏捏腿吧。”
林云暖摆一摆手,答非所问:“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个性子,将来换了旁人,怕是容不下……”那声音低极了,像在喃喃自语,晚霞没听清,待问上一句,却见林云暖斜倚在贵妃榻上,阖眼幽幽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