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战官是不是针对咱们了?”
王钺镇避开摄像头,侧身用手挡住嘴型,在路怡星耳边轻声道。
“谁知道。”路怡星无声回复,紧接着动作自然地从王钺镇的手臂下离开,继续刚刚明面上的话题:“你去找刚刚出去吐的几个人,别走远了。“
附近的场所弥漫着一股汽油混着人油的焦臭味,已经吐过一轮的组员被王钺镇找回来搬送尸体。处理尸体的场景非常骇人,因为大部分都已经碳化了,看上去还是人型,用铲子轻轻一碰触就碎了一地。路怡星隔着手套还能感受到尸体燃烧过后散发的余温。她捧起一具形状看上去像孩子的尸体,身旁的王钺镇打开裹尸袋。转移的半途中焦尸的头颅不堪重负,突然掉了下来,刚好砸在路怡星的脚边,摔得四分五裂。
她低头看了一眼,感到自己的胃在翻滚,随时都能吐出来。她奋力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几乎要把脸颊肉咬出血,才勉强止住了呕吐的冲动。她拿军工铲把碎块从地里铲起来,一股脑像倒煤灰一样把尸体的残渣倒进裹尸袋里。
王钺镇看路怡星的没被面罩挡住的上半张脸,脸色特别惨白,关切地问了句:“你还好吧?”
“还好,我没事。”路怡星摇了摇头,“顶多是这辈子都对烤鸡烤鸭产生心理阴影了。”
“别提了,我也一样。”王钺镇苦笑着说道,“我刚过来没想到是这个情况,面罩搁包里都没戴上。一下车那味道特别大,直接冲我的鼻腔和脑门。臭就算了,还有股很怪的香味我马上就冲出去吐了,差点没把我胆汁吐出来。”
旁边搬运尸体的组员听见她俩在讨论,情不自禁地发出干呕的声音,王钺镇和路怡星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把所有的尸体清理完,放进袋子里装好,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头,路怡星在附近转了一圈,在隔着现场两百步的“空地”——倒塌物相对少的地方,用铲子四四方方划了很大一个坑的轮廓,紧接招了招手,叫组里这些人过来,她说道:“就是这里,挖吧。”
“挖多深啊老大?”
“两米。”路怡星说,“快点,早结束早完工。”
挖坑这种事听起来简单,实际上手很不容易,就算是二十余个人挖,进度也不快。有组员挖了一会,很快感觉手心要长泡,便抱怨了一句:“咱也不是专业的啊。两米的坑要挖到什么时候。”
“就你话多。”王钺镇往他背上狠拍了一巴掌,“想挨踹?”
路怡星说道:“专不专业的在这里有意义么。你以为我不想借个挖掘机来挖坑?你长着眼睛都能看出来这地方都被炸得天光地白了,我上哪里调挖掘机?再让我听见有人抱怨,先进坑里待着。”她拿着军工铲站到刚刚说话的那个人背后,杵着他的脊梁骨,问道,”你想下去休息休息吗?“
组员连连摇头,后背被戳得生疼,一时间所有人都埋头默默地挖坑。在营地里休息的时候路怡星很少管事,除了巡逻和执勤抓得紧以为,其余的压根不放在心上,除非刚好闹到她的眼前,被她抓到严重违纪了,她才会在摄像头底下惩罚组员。
只有出发去执行任务了,路怡星和王钺镇两个就跟大变活人似的,纪律抓得像探照灯,照到哪里抓哪里,毫不通融,明明是相仿的年纪,把同辈训得更鹌鹑一样。路怡星倒好,往往是先礼后兵。王钺镇大部分时候都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没人想体会站在坑底被人埋土的滋味。
路怡星看大家都安分下来,这才站到王钺镇对面跟着众人一起挖。王钺镇本不是这样说动手就动手的性格,他主动把这份活揽到自己头上,说白了就是为了感谢路怡星对兰峨内退到后勤的帮助。否则按兰峨的专业根本调不去后勤,还是特批了伤残才走下来的程序。
有一次王钺镇对路怡星开玩笑说,他都担心在这边见谁不爽都打谁一耳光的习惯养成自然了,到时候退役后走街上,一不小心就甩人一耳光,立马被人报送警察局。
你可以打了别人之后再疯狂打自己,大家以为你有病,自然就放过你了。路怡星随口提议道。
算了吧,那不是去警察局,而是去精神病院,还不如前者呢。
今天人心浮动得厉害。天没亮路怡星就接到通知,要求立马带人赶往指定地点清理现场。这个活她们之前也干过,无非就是哪里塌了挡了通行干道,或者是哪里的袭击点还有难民没疏散,需要在进一步爆发冲突之前把人撤走。她跟王钺镇两个人把营地里能出动的成员叫醒,当然王钺镇起床气极其不耐烦,跟踹皮球一样进一个帐篷就把人踹醒,他嫌弃吹集合哨子效率太低了。
走到半路上路怡星开始琢磨出不对,她还跟王钺镇无声讨论,说通知里的“消除痕迹”是什么意思,这都打仗打成这样了,能消除什么痕迹。难道她们还能把倒塌的建筑物原样装回去不成?说的这么模糊,多半有蹊跷。
王钺镇敲了敲路怡星的手背,两个人背着摄像头经常进行这种没必要录制进去的交流,因此也算心有灵犀,路怡星立刻摊开手掌,叫王钺镇在手心上写字。王钺镇刚写了个脏字,她就明白他的想法了,跟她心里感觉的一样,于是她点点头,王钺镇缩回手就没有再写下去。这一趟有一定的可能是“脏活”,具体是什么脏活,真得到了才知道了。
终于到了目标地点,火差不多已经烧完了,应该说是烧得无东西可烧因此才结束。只剩下埋在废墟里的一具具焦炭状的尸体。
这帮学生兵哪能见过这样的场面,就算看见人死了,好歹也是一具有模有样的尸体,而不是眼前这样的碳化物。这些人哭的哭吐的吐,还有连滚带爬说自己不干了的,路怡星自己是没吐,但她完全靠的是意志力强行忍住了,如果连她都在那大吐特吐,这局面恐怕就一发不可收拾。
这次连王钺镇都没撑住,他打心底里佩服路怡星的“忍功”。她说:“你们是没见过死人还是没杀过人?你们以为上前线是特色旅游?我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觉得太恶心也好,太恐怖也罢,今天的任务必须完成。吐完了就给我滚回来。”
轮番挖了将近四个小时,才挖到了一米五深,见大家实在是精疲力竭,路怡星本来说的两米只是个虚指,她就喊停了,叫人把装了尸体的裹尸袋全部丢进去。这几十个袋子,丢也丢了将近十分钟。接着就是填土,因为看见离开的希望了,这堆人从疲惫中看到回营地的曙光,干得比之前麻利多了,一排铲子抡得飞快。
填平之后,路怡星又叫几个体力相对好的人把石块和废弃物随意地丢在上面,这样一通搞下来,基本很难发现痕迹。早已没了对死者敬不敬的念头,路怡星宣布原地休整一刻钟的时候,所有人都瘫在了地上。除了路怡星还保持着坐在石块上的姿势,她正在频道中向督战官汇报情况,没有人上去打扰她。
路怡星汇报完之后,得到验收结束回营的许可,在石头上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没有去管这些人对于这次任务的窃窃私语,她感到自己的屁股就跟黏在了石头上一样,两条腿沉重得像有人抓着往下拽。快到一刻钟的时间了,她也觉得自己站不起来。如果地下真的有亡灵,或许就是他们在作祟。只可惜路怡星从来没相信这些东西存在过。直到王钺镇向她走过来,拉了她一把,她才站起来,站得笔直,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唉声叹气从地上爬起来的组员,淡淡道:“回去了。”
在经历了小半年的魔鬼训练后,李海夜一只脚勉强跨进雇佣兵合格的大门,而他的同伴余雅被抽调去了fpv战斗组。李海夜问这是什么高技术的东西。余雅说没什么花哨的,其实就是第一人称无人机,跟你用航拍模拟器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点功能。
至于多了一点什么功能,余雅笑了笑,只不过就是你平时玩游戏时候的射击变成了真的射击,仅此而已。
和余雅不同,李海夜被分进了后勤组,主要的任务是护送国际人权组织运送物资进入交战区,或者是寻找失联的战地记者、公益组织联络人、无国界医生等等。这让李海夜觉得自己的雇佣兵生涯多少还有点升华了的意义所在。就算不是正面作战,护送任务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护送物资的卡车时常被跳出来的拦路虎打劫。拦路虎的成分还颇为复杂。有的是当地民兵组织希望直接截留物资自己进行再分配,有时候是当地黑帮想吞了物资高价倒卖,还有官方封锁道路直接拦截了的,在检查有无违禁物品时稍不注意就要被扣下来盘问,一盘问就糟糕了。军方出示的违禁物品清单时刻在变化,再加之委托方鱼龙混杂,也并非百分之百清白。
带队的老雇佣兵是一个叫崔斯坦的退役老兵,被飞弹炸伤了一只眼睛,在九年前的大西洋海战中服役过,退役后一直在各个冲突地带活动。李海夜长相在崔斯坦眼里太小了,活像个青少年,再加上余雅曾经拜托过,他待李海夜就跟儿子似的,多少体会了一点此前人生从未拥有过的人父情怀。崔斯坦会一些中文,他能讲好几门语言,不过全是能讲不会写,跟不同国籍的战友混在一起就是学习语言的最佳方式之一,当然最先学到的往往都是专用来骂人的精妙用语。
“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崔斯坦说道,“我之前跟一路搜查官混的熟,送点香烟之类的硬通货就进去了。”
不要心疼自己的钱,到时候朝委托方拿,它们会给的。崔斯坦着重叮嘱道,几百美金买自己的命。你要是被他们找理由拿去盘问,不断几根骨头都是轻的。
李海夜默默地想,这年头是个人手上有权都想方设法要捞点,看来这条以钱买路的道理放到全世界哪里都一样。他们的卡车穿过国境线的时候半道上碰到了一辆抛锚的越野车。越野车上有四个人,两个beta女性,一个alpha男性和一个beta男性。其中这个beta男性拦住了他们的卡车。开车的雇佣兵问崔斯坦是直接开走还是停下来。
崔斯坦说停下来,问问有什么事。
“我们的车抛锚了。请问你们这儿有懂修理的人吗?”
车上的雇佣兵里大都懂一点修车的技术,不过李海夜干过一段时间的汽修,按理来说他最专业,于是崔斯坦跟着他一块下去了。李海夜从后备箱拿出工具,检查了一会儿对崔斯坦说可能是发动机故障,除非更换,否则目前这个条件没有办法修理。
崔斯坦把他的话翻译成英文对越野车上下来的人说了一遍。其中那个棕色头发的beta男性询问崔斯坦能不能带他们一程到沃茨弗冈的索纳尔。那是一座边陲小镇,目前包含一处小型难民营。这里同样也是崔斯坦一行人的目标地点。他随即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他的记者证和驾驶执照,通关文件,后备箱中的摄影器材。他还介绍他们团队中的其余几人,一名beta女性和他一样也是记者,两人隶属同一家报社,另一名beta女性是摄影师,那名alpha男性是他们雇来的保镖。卡车上的委托方负责人隶属“世界视角”,由它们牵头出资了本次援助。因此崔斯坦和车上的负责人沟通后,负责人欣然同意这一行人的加入,把他们的越野车牵引在队伍末尾的卡车后。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经过岗哨进入索纳尔镇,但就在距离小镇还有五十公里的时候,冲出来了一队武装民兵,要求他们把三分之二的食物和医药品扔下车。
“三分之二太多了。”负责人摇头,“跟他们说最多只有三分之一的食物。”
崔斯坦举着扩音器隔空和他们交涉,这一队雇佣兵有十五人,而那帮武装民兵李海夜数了数有大概四五十人,尽管不是每个人手上都有枪械。但负责人认为不要正面敌对更好。
“剩下的物资急需补充给难民营,我们属于国际人道救援组织。”崔斯坦重复道,“我们需要前往难民营。”
领头的民兵和几个人交流了几句,朝天放了一枪,这伙人迅速地包围了这三辆卡车。两方人马呈现敌对的态势,车内的雇佣兵已经把枪架在了窗口。
他们不同意交易。比起三分之二或者三分之一,我觉得他们更倾向于赢者全拿。
崔斯坦判断道,他看向负责人,是交战还是放弃,你来做决定。
“这里有驻扎点。或许我们可以等到军方的人过来。”负责人内心挣扎了片刻,“你们能拖多久?”
“你如果想的话我们可以打退这些人。然而我们这里有记者,我想这可能影响不好吧。”崔斯坦朝面面相觑的记者们眨了眨眼睛。“你有军方的联系方式?请尽快。”
负责人焦头烂额地打电话,打给上级,打给军方营地的求助热线,打给一切可以解决目前状况的人。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崔斯坦说他们需要起码十分钟的讨论时间,并且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可以申请另一批物资对民兵组织进行专门支援。
他们真的是民兵吗,看起来比土匪更土匪。
李海夜对崔斯坦说道,而且为什么他们不前往难民营?
“这里的民兵是独立的。他们不会去难民营,难民营也拒绝接收民兵。你把他们理解成手里有枪的当地黑社会也行,他们也就比那些黑帮强一点。”崔斯坦耸了耸肩膀,“这里的局势太复杂了。并且他们和联合军方也不对头。”
“太好了!”负责人突然惊喜地叫道,打断了崔斯坦和李海夜的对话,“军方的联络员说他们有一支小部队就在附近,马上就能赶到,叫我们拖延半小时。”
比他们预计的时间更快的时间,四辆装甲车就开到了他们围困的附所在地。下来了一组全副武装的前线士兵。这些民兵没有任何人数和装备优势,在发现拿不到好处后马上就撤退离开了。一场危机在机缘巧合与各方角力中消弭于无形,负责人长舒一口气,他既不想爆发冲突也不想损失物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装甲车护送卡车前往难民营地,抵达之后,他们开始清点和分发食物、水和药品。
李海夜在帮忙维持秩序,崔斯坦走到一边和那个过来支援的军方行动组的组长对话。崔斯坦很有人情世故地递上一根香烟,那个组长接过香烟,但没有抽,放在了口袋里。
“举手之劳。”军方的人说,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下半张脸上有面罩,眼睛也被墨镜挡住了。负责人也走过来,试图和军方联络感情。负责人言辞非常热络地表达了感谢,那个女人声音淡淡的,只是说道:“不用客气,我们刚好要在难民营里找一个人。”
这时候有一个士兵走过来,对组长耳语了两句。女人冲崔斯坦和负责人点头致意随即离开。
随着几个士兵在难民营的帐篷中搜查,忽然一阵骚动,一个黑瘦的男人冲了出去,随即被士兵压倒在地上。排队的队伍一下子就乱套了,李海夜和其余几个雇佣兵努力维持着秩序,只有这个男人被带离后难民营才重新安静下来,但仍然有许多讨论的声音。李海夜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男人被拖到了装甲车后边的位置,李海夜已经看不到那里发生的动静,只是过了几分钟,他听到一声枪响,队伍中有孩子被吓到了,在长辈的怀抱里发出哭泣声。即使是没有哭泣的成年人,李海夜不懂他们的语言,但能看懂他们眼中惊恐的情绪。
“与你们无关!军方只要这一个人。他混进了你们的避难所。”有个留守的士兵说道,他的声音很有说服力,李海夜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一定是一个经常处于上位者身份的alpha。
物资发得差不多了,队友在收尾,李海夜走到靠着卡车休息的崔斯坦旁边,问道:“刚刚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被杀了吗?”
“当然。”崔斯坦叼着香烟,吐出一大团烟气,“你没听到枪响?”
“我的意思是,没有审判调查什么的,就这样,直接杀了?我想说,万一误杀了怎么办?”
崔斯坦听得哈哈大笑,说:“这是战争,小子。哪有那么多程序给你走。”
士兵没有离开,而是在难民营就近扎营,显然这里离他们本来的驻扎点有距离。雇佣兵的好一部分都是老油条,并不怕所谓的军方,再加之李海夜所在的雇佣兵军团也接了军方发布的外包任务,两帮人马很快就混成一片。士兵在吃饭的时候当然是摘下了面罩,李海夜吃着吃着,环顾四周,才发现带队的那个队长是一名alpha女性,竟然长得颇为漂亮。
也是刚刚毫不犹豫杀了人的人。李海夜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哆嗦,对她的外表顿时失去了所有想法。队长吃饭的速度很快,很明显她对于士兵们参与的划拳游戏不感兴趣,径直走出了营地。
等等,alpha女性,长得好看,即使在这么昏暗的灯光下都白得发光。李海夜突然福至心灵,不会吧,这么巧,难道真的是余雅的朋友?但怎么会是军方的人?不过余雅确实没有说明她的朋友是什么人,他只是想当然也觉得是雇佣兵而已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李海夜找了个去上厕所的借口,偷偷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