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东厂的进度
这些“悖逆文章”既有诗歌、散文这样的文学作品,也有相对系统的分析观察,还有往来的书信。但不论形式如何,这些“悖逆文章”几乎都是门多萨那种相对纯粹、狂热的神学家,对于建立“基督教大明”的壮志幻想。
在神学家们书写的议论文章中,大明的土地上遍地都是因为误解和愚昧而不晓上帝福音的羔羊。这些羔羊常常拜祭一些他们自己都说不出由来的神祇。
就比如耶稣会的会长龙华民,就曾不止一次在“中国人的修道院”里见过“长着三个头的偶像”。在他的描述里,这种偶像的三个头互相看着,并且有着“共同的意志和共同的爱”。一个头有高兴的事情,其他两个头就也高兴,反之,一个头有不高兴的事情,其他两个头也不会高兴。
龙华民询问当地人,想探究这一偶像所代表的神祇的由来,但龙华民却惊奇的发现,几乎没有人能准确地回答他的问题。
因此,龙华民判断,这种偶像所代表的,就是基督徒广泛信仰和崇拜的圣三位一体。并引申出圣徒克里斯托·圣·托马斯曾在这片土地上从事过布道事业。但因为长时间的误解和基于扭曲的偶像崇拜,这片土地上的羔羊迷茫了,不知道三位一体的真正含义。
所以,龙华民得出结论,只要悉心引导,广泛地传播天主福音,为这片土地上的羔羊解惑,那么就能驱散撒旦的阴影,打破错误的偶像崇拜,使迷惘的羔羊重新皈依耶稣基督,从信仰上征服这片土地,并建立“基督教大明”。
一开始,汤若望还希望通过模糊类似于“征服”这种明显带有侵略性意味的词,尽可能地为耶稣会做掩盖。但当他看见同组的其他成员,对这些词汇做了精准的翻译,并得知这些材料不是由某一组别独自翻译,而是由多个组别交叉翻译之后,汤若望便彻底放弃掩饰了。
经过多日的相处,汤若还发现,尽管这些中国的读书人在语言发音上可能存在各种各样的错漏与偏误,对西洋典故的了解也并不十分广泛,但就对常用字形字义的掌握程度来说,这些读书人的水平很高。尤其是部分“南方人”,他们对西班牙文和拉丁文熟悉程度丝毫不比自己差。故意掩饰不仅讨不到好,反而会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别有用心,居心叵测。
汤若望不知道的是,他被动选择的“坦诚”着实救了他。他每天翻译的结果,都会被左都御史张问达本人重点阅读。一旦张问达认定汤若望有意胡乱翻译搞包庇,那么就会有某位御史,在都察院拿出正式的勘察结果之前,跳出来弹劾汤若望。可以说,汤若望自始至终都被那个看起来很和蔼的老头儿提防并区别对待着。
“所以,”孙元化怔怔地望着汤若望。“你这是下定决心了吗?”
一阵疾风吹来,拍得门窗砰砰作响。
“叶次辅说的是对的,”汤若望似被响动吸引了注意,他转过头去,看向窗户。“我需要把自己摘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孙元化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在都察院提交勘验结果之前就上这封奏疏,不只是把自己摘出去,而更是在揭发啊。”
“我当然想过。”汤若望心口一紧,他扯过一条凳子。凳子腿儿在铺砖的地面上持续剐蹭,发出刺耳的声音。“常言道,欲盖而弥彰,要是等都察院将勘察的结果公之于众了,才上奏申辩,说自己与案子无关。申辩就很容易被人扭曲为狡辩。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早地把这个事情揭出来。”
孙元化睁开了眼睛,但仍旧沉默着。他不说话,汤若望就继续说:“初阳,你也知道的,这个案子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我不上疏,都察院也会把这些事情抖出来。”汤若望像是为了说服孙元化,但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无论我如何行动,都不会影响案子的最终走向。但我的行动能影响我自己和那些本不该牵扯进这个事情的同志。”
汤若望经人推荐,读过左丘明的《国语》,见《晋语》篇中载有“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的文字,觉得甚好,于是就把“同志”一词借来代指所有与他一起远渡重洋的传教士。
“只要我还有官身,那么我至少还能直接向皇上上疏陈情,”汤若望越说越激动。“可我要是被革了官,那么就只能请人代上奏疏了!到时候,我也就更没法替同志们说话了。”
孙元化站起身,走到窗边关上窗户。
“初阳,你觉得这样不好吗?”汤若望问道。
孙元化还是没有说话。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拧下盖子叹气似的轻轻一吹。火绒燃烧了起来,但那莹莹的火光,并不足以补偿消失的光芒。
孙元化回到案台边上拿起烛台,用火折子点燃上面的半根蜡烛。“道未啊,你真是越来越像个官儿了。这回我若是仍考不上,就留在你的帐下做个代笔的师爷好了。”孙元化将点燃的蜡烛放回原位,又拿起毛笔轻轻地在砚台里滚了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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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的一场疾风之后,一朵遮天蔽日的雨云在夜幕的掩护下笼罩了整座城市。天公没有降下惊雷提醒,毫无预兆地给京师及周边的数百里江山送来了一场酥润的大雨。
北京已经晴了好些日子,接连的明媚惯坏城市里的居民。疾风吹落衣衫,骤雨泥泞大地。上苍在恩降甘霖的同时,也给了那些夜不收衣的家庭一个不小的教训。
大雨绝了许多人出门的计划,但并不影响官府照常办公。大清早,天刚蒙蒙亮,钦天监的六品小官就举着一把伞离开了借宿的小屋。他此行所向既非都察院也非钦天监,而是位于千步廊另一侧的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北面的紫禁城是整个北京地势最高的地方,而且呈中间高、两侧低,北方高、南方低的基本态势,最北侧的玄武门比最南侧的午门足足高了近两米。在这两米的落差之间,还有数不清的明渠暗槽,钱眼涵洞。
雨水在淤积之前,就会排到内金水河,再从内金水河排到护城河,最后一路南下进入京城护城河。无论下多大的雨,只要大水不将整个京城漫灌,那么紫禁城就不可能被淹没。
大雨之下,紫禁城内再次出现千龙吐水的罕见景象。但皇帝朱常洛可不会冒着雨跑去皇极殿前的广场欣赏这番奇异的景观。这年头儿,就算是感个冒兴许也会要了人的命。为了不给自己的找麻烦,朱常洛罢了户外的活动,改在南书房里跟那坨包金的铁疙瘩较劲。皇帝跟铁疙瘩较劲,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平稳的声调朗读那份每日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