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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彩诗(1 / 1)

在跑800米前,杨彩诗就觉得自己不太舒服。不是姨妈,因为还没到来姨妈的时候,但肚子就是疼得厉害,比姨妈还疼。

她疼了有阵子了,时轻时重的。她猜想可能是某种妇科疾病,便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去药房偷偷买了一点药,强忍着。

“彩诗,你怎么啦?”朋友见杨彩诗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赶紧叫来了体育老师——就在朋友去叫体育老师的时候,她已疼得蹲在了地上。

体育老师见惯了这些不肯跑800米的女孩子,抄着手,垂着眼,不耐烦地说:“中考成绩可是包括体育分的,多一分能甩开多少人?你现在偷懒不练,是不想上好高中了?”

杨彩诗有一个大学梦。她早在心中对自己宣布,她要上最好的高中、考北方的大学。最好可以考去北京,或者考去更北一点的城市,比如哈尔滨。她听说,哈尔滨是一座冰雪之城,洁净而恢弘,没有洸州的嘈杂闷热,更没有阿德与洪兆龙。她还要带着老父一起远走,别人提及故土,都道“明月何时照我还”,而她只有永别的决绝。

想到自己的这个梦,杨彩诗忍住剧烈的腹痛又站了起来,她对朋友惨淡一笑,说了句“不要紧”,便来到了跑道上。随着体育老师一声哨响,她奋力向她梦中的北京和哈尔滨跑去。

刚跑出100米,一股鲜血便从女孩腿间流了下来。

体育老师看见了跑道上的血,以为杨彩诗是姨妈来了,赶忙吹响口哨,同时大喊着叫她停下。一些跑慢了的同学也看见了血,像殷红凄艳的梅花,随女孩奔跑的脚步一朵一朵地溅落在跑道上,他们都停了下来,对杨采诗的背影大声叫喊。

但杨彩诗一声也没听见,她已经跑疯了,那可是她梦中的哈尔滨啊!

在接近第一圈终点的地方,杨彩诗终于倒了下去,一倒下就再没能站起来。她的脸色先是由白转青,继而变成死一般的灰,她不停地战栗、抽搐,像风中一株被摧折的小花。

满地的血,好像全身的血都从她的两腿间流了出来。

体育老师大惊失色,赶紧拨打了120。

为尽快将女孩送上救护车,体育老师一把将她贴身抱起。但杨彩诗似乎对这样的接触十分排斥,它触发了她最深刻的梦魇,昏迷中她仍喃喃地哀求:别碰……别碰我……

老师与同学们尽了最大努力挽救这个女孩,可惜还是有些晚了。医生无奈地摇头叹气,说,这个女孩被植入节育环的时间太早了,随时间推移不断变形甚至断裂的节育环一直在子宫腔内摩擦,最终刺穿而出,引发了大出血。如今已经造成了严重的宫腔感染,必须立即摘除她的子宫和卵巢,术后她也需一直服药,直到正常女性绝经的时间。

赶到医院的杨有禄噗通就跪在了地上。他哭着对医生说,她才十五岁啊,十五岁的她人生才刚刚开始……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望着病床上气息奄奄的女儿,想到十五年前她嗷嗷地来到人世,那么洁白无暇,那么纯真可爱,杨有禄泪如雨下。他当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阿德三天两头前来骚扰,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只要陪一点笑脸、吞一只蟑螂,对方就会满意。他没想到他们竟然对他的女儿犯下了这样的兽行。

忍了半辈子的杨有禄决定不再忍耐。他要为女儿向那群畜生讨回一个公道。

他离开医院,回到云吞面店,找到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划拉两下,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杨有禄知道这个时间阿德多半和他的手下在附近一家小馆子里喝酒。于是他提刀上门,见阿德果然在场,二话不说便扑上去,照他的头就劈下一刀。

阿德正酒酣耳热,忽听见耳畔一道迅烈的风声,及时侧头闪避,但左边耳朵还是被削掉半只,登时血流如注。紧接着,杨有禄的第二刀又劈了下来,阿德反应快,一下将桌上一锅热汤掀在了他的脸上。

“畜生!我砍死你!”不知是热汤损坏了视力,还是杨有禄自己杀红了眼,只见他双眼布满狰狞血丝,对着无人的空气狂舞菜刀。他疯了一样地喊,“畜生!我砍死你!畜生!我砍死你!”

捂着流血的耳朵,阿德彻底暴怒,一脚当胸飞踹,当场就踹断了杨有禄的两根肋骨。断骨瞬间如尖锥般扎进肺部,手中菜刀呛啷落地,杨有禄口喷鲜血,仰面倒了下去。眼前一片浊与黑,他还伸手摸索,想捡起菜刀跟对方拼命,但阿德已经骑跨到了他的身上。他泄愤似的、一拳一拳地砸向他的脸,边打边恶声嘶吼:“你再骂?”

杨有禄却难得的有了不讨饶的骨气,挨一拳就骂一声“畜生”。直到路人报警,半死不活的他被抬上了救护车,嘴皮濒死地颤动着,细细一听,却仍是一声接一声的“畜生”。

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都不确定自己是救了个人,还是救了一坨烂肉。这还是脸吗?砸碎了的鼻梁已经陷进肉里,脑门上还嵌着一颗半黄的牙。

所有人都看见杨有禄抄着菜刀劈砍阿德,街上的监控也拍得清清楚楚。阿德刚被请进局子,洪兆龙的豪华律师团队就出动了。他们指着阿德被削掉的半只耳朵,巧舌如簧,认为在那样极端危险的情境下,阿德的生命安全受到严重侵害,不采用暴力手段便不足以制止杨有禄的罪行,因此阿德的行为连防卫过当都够不上,不用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果然上午抓,下午就放了。

杨有禄早年丧妻,独自抚养女儿长大,而唯一的女儿此刻也还躺在医院里,医生无法联系上他的其他亲人,只从杨有禄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染着血的外卖单页,于是他拨打了上头那个电话。

检察官盛宁的电话。

杨彩诗刚刚摘除了子宫和卵巢,还不能下地,但听见了护士间的窃窃私语,于是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护士们一把擒不住这个病弱的女孩,只能看着她光着脚,疯疯癫癫、踉踉跄跄地跑在了医院的走廊里。

在另一层楼的病房门口,杨彩诗见到了昏迷不醒、血肉模糊的杨有禄。她听医生说,她父亲肋骨骨折合并叶肺挫裂伤,同时存在胸腔积液和气胸的并发症,还有鼻骨粉碎性骨折,额骨粉碎性骨折,累及眼眶、颅底……医生不断往外冒一些专业的伤害术语,听得杨彩诗不禁一愣一愣地想,这能是被人打的吗,这该是被车撞了吧?

和她父亲看到她受伤害时的状态一样,她感到天塌地陷,感到这个世间再无一丝光与暖。她软倒在地,熔尽的烛一般,放声痛哭。

痛哭中,杨彩诗听见身后有人靠近的声音。她回过头,仰起脸,透过朦胧泪眼,看见了上回见过一面的那位检察官。他也同样垂目看着她。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可能也噙了一点泪,这种悲伤恻隐的眼神令他看来性别模糊,像悯人的仙子。

这个眼神给了杨彩诗最后一丝希望,她终于决定为自己、为父亲反抗一回。她努力地支撑自己站起来,流着怎么也忍不住、流不尽的泪,说:检察官同志,我要报案。

和专案组推断的还不完全一样,这个可怜的女孩既不贪恋美丽,也不妄图成名,她只是体恤年迈辛劳的老父,想靠拍广告照片赚一点钱补贴家用。头两次拍照,确实挣到了一笔钱,而这笔钱也让她渐渐卸下了心防。然后在第三次拍照的时候,她喝下了一杯拍摄者递来的花茶,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以后,发现不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甚至还被阿德他们拍下了过程中的视频和照片。奇怪的是,她明明早已不省人事,可这些照片却显示出她的意识是清醒的,是她自己做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下流动作。

“阿德他们拿这些照片要挟我,让我去小梅楼‘接待’一些他们重要的客人,他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这些照片散布到我的学校去,还说如果我敢报警就杀了我爸爸……”

在极端的恐惧、羞耻与无助下,她只能顺从阿德,乖乖就范;而在第一次来了月经后,她又被阿德带去了一家叫臻雅的医美妇科机构,被迫安置了节育环。

女孩的遭遇听得两人都心情沉重,默了半晌,蒋贺之才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他从市政府门户网站上直接扒下来的,洸州市领导班子的集体合影。他指了指照片上一脸憨笑的沙怀礼,问:“你说你‘接待’过一些重要的客人,其中有这个人吗?”

病床上的杨彩诗虚弱地摇了摇头,表示,没见过。

蒋贺之暗吁了一口气。他虽不喜老沙的鸵鸟作风,但这段日子的接触也令他发觉老沙并未完全泯灭天良,他不希望自己看走了眼。

想了想,他又指了指照片上的李乃军,问:“这个人呢?”

杨彩诗仍是摇头。

“那些曾经侵犯过你、伤害过你的人,在这张照片上吗?”问出这句话的盛宁其实是忐忑的,如果那人真在这张照片上,他没有把握自己能将对方拉下马来——即使以玉石俱焚的姿态。

而在他心神不宁间,杨彩诗已经点头了。

蒋贺之与盛宁同时紧张起来:“谁?”

在一众西装革履、眉慈目善的男人中,杨彩诗准确指认了段长天。

杨彩诗不愿出镜,蒋贺之便只开了录音,让她详细讲述了自己被胁迫、被侵犯的经过。然而眼下她的身体极度虚弱,没说一会儿话就面色青白,喘息急促,被医生要求着休息了。

两人告别女孩,离开医院。坐在车上,蒋贺之问盛宁:“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盛宁没出声。

“她看上去很不好,我建议,无论下一步打算怎么做,都得等她身体好些再说。”为免阿德再生事端,蒋贺之顾自说下去,“洸博会还没结束,公安这边调不出人手保护他们父女俩的安全,我打算安排晶臣的保镖守在这里。”

盛宁还是没出声。

“我们根据佟检提供的线索,又找到了两个可能与彩诗遭遇相同的女孩儿,如果她们都能站出来指证阿德,彩诗的证言就不再是孤证,也就没有‘孤证不能定案’这个说法了。可别说说服她们出来作证,就连见面聊两句都很难,她们和她们的家人一听说来人是警察,就立即紧闭大门,哭叫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蒋贺之轻轻叹气。

盛宁终于开口,轻声道:“她们只是太害怕了。”

“这是那两个女孩的资料。”蒋贺之摸出一只信封,递给身旁的盛宁,“成年的那个叫夏瑶,未成年的叫高雪卉。”

盛宁掏出信封里a4大小的材料,看了一眼附在上面的女孩的照片,年纪看着很小,细碎的额发甚至都软软的,像婴儿的胎发。

这个女孩也跟杨彩诗一样,白净秀丽,也长有一双羔羊般凄楚的眼睛。

接着他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高雪卉,莲华区新田镇泰平村,1993年8月出生,13岁……”盛宁闭上眼,抬手捂住了右侧的耳朵,他在会催发强烈痛苦的耳鸣声中,慢慢吐出两个字,“……畜生。”

蒋贺之原本还想调节一下沉重的气氛,说上些诸如“你看,现实跟电视剧演的还是不一样,这回率先倒下的是你们的检察长——”这样的玩笑话,然而他很快就看出盛宁的状态不对劲,便不忍再逗他,只是腾出一手握住了他的手,问他:“你怕么?”

交握的两只手传递出令人安心的力量与热度,盛宁的耳鸣也随之缓解了。

阿德上回的话许真许假,彩诗的指证就算彻底坐实了。然而要把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政法系统的高官拉下马来,想来是件难如登天的事。盛宁沉着脸,思忖许久,说了一句:“不知道。”

这时,车载支架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是“三师弟”,“三师弟”就是沙怀礼。蒋贺之专注开车,无暇旁顾,便直接摁下了免提。

扩音的话筒里传来老沙急切的声音,他说,李乃军自己投案了。

李乃军主动投案了,可他人已经傻了。

刚到晚高峰时段,在逃重大刑案嫌疑人李乃军就出现在了洸州市公安局的大门口。

市局的门卫人员最先认出了这张逃犯的脸。他赶紧打电话通知了负责此案的刑侦支队二大队,当何副队带着张钊匆忙赶来时,却一眼看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

李乃军歪着头,斜着眼,拖着一条看上去像是残了的腿,正穿过隔离花带,一瘸一拐地向着他们走来。他的右手似乎攥着一封信,但手指连同小臂抽搐得十分剧烈,像个帕金森晚期患者。

人到了眼前,何絮飞喊他一声:“李乃军。”

李乃军木着张脸,没有应他。

何絮飞想了想,又改口喊道:“李局长。”

李乃军终于有了反应。他转了转眼珠,也动了动嘴角,但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混乱语声,话音未落,倒先垂落了一道晶亮的口水。

何絮飞试着从他手里将那封信拿过来,但李乃军攥得极紧,非得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使劲掰开。打开信封一看,他发现这竟是李乃军亲笔的一封投案自首书。

人虽混账,字倒是凤舞龙飞,挺漂亮。

何副队调了市局附近的监控,见是一辆黑色桑塔纳将已经沦为傻子的李乃军送到了市局门口。查了一下,不出意外,套牌车。

李乃军的这封自首书交待了他的全部犯罪事实,他承认杀害情妇岑菲儿并藏尸于颐江公馆、承认贪污了长留街第一阶段的数亿拆迁款、承认串通了洸州监狱那位已经被拘起来的监区长准备灭口韩恕,甚至根据他自首书中交代的埋尸地点,公安们在一处生活垃圾处理站的水泥地底下,用电钻、铁锹挖出了两具尸骸——两具尸骸都呈现出一个屈膝下跪的姿态,双手连同双脚一同被绑在身后,嘴里塞着布条,颈上缠着电线。

经与少年盛星来进行dna检验比对,确认正是长留街失踪了十一年的老村支书盛冠松和他的妻子。

再加上第一阶段的洸博会圆满结束,参展企业数量、国内外访客人数和意向成交额均创下了历史新高。

于是新案告破,沉冤得雪,百姓恪命守道,经济欣欣向荣。

为了解案件详情,洪万良特意将公检两家的一把手召来了他的大院,与市长方兴奎一起,听他们汇报情况。

沙怀礼惯常地不先开口,垂头默坐,且由段长天唱了段儿“独角戏”。可段长天此人睚眦必报,又兼暗地里与洪兆龙那伙黑社会勾连已久,一开口便是对盛宁的一通攻讦——

“现在的年轻人太急功近利,只奔个人前程,不顾发展大局,是一心一意搞事情、造大案,恨不能一步登天,把我们这些老同志都拍死在沙滩上。”这话其实是挺险恶的。刘邦杀韩信,曹操斩杨修,但凡领导,尤其是权力中枢的领导,都不会喜欢太过锋芒毕露的下属,这是亘古不变的人性。

“段检察长是说专案组那个叫盛宁的小伙子吧?”洪万良疑惑道,“可当初不也是你一力举荐,希望由他担任反贪局代理局长的吗?”

“是啊,是我向领导们力荐由他担任这个代理局长的,可哪想到我老段从检这么些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个盛宁啊,确实有点能力,但太喜欢出风头,有时省里来拍检务宣传片,他也是争着抢着要第一个上——”

“那个宣传片我看过,”没想到洪万良看过这则宣传片,听了这话不仅不恼,还颇赞赏地说,“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啊!这才是中国检察官应有的形象。他是中山大学的吧,我听说宣传片一出,中山大学法学院的报考人数较往年翻了将近三番,青年学子们都以成为检察官为荣。”

“形象那是没话说,别说洸州了,全中国都找不出第二位形象这么出众的政法人员。”段长天编派人的词儿是一套一套的,又说,“可再好的形象架不住他心术不正呐,不愿闷声做实事,就想敲锣打鼓地引起上级的注意,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这种功利冒进的政绩观,时间长了,是会引发大问题的——”

沙怀礼听不下去了,按说以前这类的话他也听过不少,但都没像今天这般令他如芒在背,不吐不快。他破天荒地主动打断了段长天,道:“我觉得段检察长有点言过其实了,那位盛处长我在工作上接触过一阵子,很踏实的一个小伙子,不说兰心傲骨吧,也绝不是那种贪功冒进的人——”

“老沙这是看上人家了,”段长天怕由老沙揭了真相,赶紧打诨道,“你女儿是不是成年了,想招盛宁当女婿?”

“段检察长,您就别瞎开我玩笑了,我女儿还没毕业呢——”

沙怀礼还想再替盛宁辩两句,一直没出声的方兴奎此刻终于出声了,他说:“万良书记,我能不能说两句。”

“兴奎市长,有话你就说吧。”洸州最大的两位领导都“相敬如宾”,老沙也不敢再胡乱插话了。

“万良书记,我们和霍尼韦帝的战略合作协议就差一口气了,霍尼韦帝计划将它们的中国总部设立在洸州,后续还计划设立生产工厂、研发中心和产业培训基地等,预计年营业收入5年累计不少于500亿元、创造就业岗位18万个,还会吸引大量人才流入,为其它世界500强企业落户洸州起到表率作用。您能想到吗?这次洸博会上,人家ceo居然特地问到了李乃军的案子,问的我是后背直冒冷汗,就怕因一案而把这些外商投资企业都吓跑了啊!”霍尼韦帝是全球最大的非政府能源公司,总部位于美国德州,业务覆盖石油炼化、生物科技、可再生能源等多个领域,正计划以“与政府合作”的形式进入中国市场,是多个城市竞相争抢的“香饽饽”。顿了片刻,方兴奎又笑笑道,“有些小同志做事过于极端,可能初心是好的,但咱们洸州也不是邪山恶海嘛,太阳都有黑子呢,一些工作上的瑕疵、一些人员任命上的失误,我认为没必要揪着不放。”

洪万良听得连连点头,待方兴奎把话说完,也一锤定音了。他说,这件案子就到此为止吧。

“我跟省领导汇报了洸州这边的情况,他们的意见也是一样的,由市里牵头,召开一个针对803案的总结表彰大会,时间就定于9月18日,也是希望这些受了表彰的政法青年们勿忘国耻,再接再厉。”虽说案子已经定了,但洪万良还是表示,他想在表彰大会上见见盛宁,不仅他想见,连孙冉英孙书记也想见见这位年轻能干的反贪局代理局长。

沙怀礼小幅度地动了动嘴皮,还想再试着就“是否定案”争上一争,但洪万良书记的一句话又把他噎回去了。他板下脸,问他:“沙局长,我还没请教你呢,为什么要派蒋贺之同志涉险?”

“请教不敢当,不敢当……”老沙只好又拿出那套敷衍省领导的话术,憨笑着说,“这次是蒋贺之同志主动要求深入险境、为民锄奸的。蒋贺之同志那可是‘一颗红心’的好同志啊,他是勇担使命的‘先行官’,是人民财产的‘守护者’……”

“行了行了……”洪万良没听他这番不着调的话,直接挥手表示“表彰大会得重点表彰蒋贺之同志”,事情就此拍板了。

走出市委大院,段长天对沙怀礼在会议上明显偏帮盛宁的态度不满意,眯了眯眼,阴阳怪气道:“还是你老沙自在啊,别人当官是‘对上尽职,对下负责’,你只要把一个大少爷哄好就行了——”

“那还是比不上有些人,不光要对领导拍马屁,对某些不法分子,那也是撅着舔啊。老段,同仁多年,我劝你一句,当心,别把自己舔进去咯!”怼完之后,老沙猛然发现原来怼人也不太难,不仅不难,还挺爽。于是他转动转动脖子肩膀,哼上京腔小调,神清气爽地走了。

段长天虽在老沙那里吃了瘪,但回到检察院,他还是说一不二的第一把交椅。他把盛宁单独召来了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说,因为犯罪嫌疑人李乃军主动投案,803案已获上级领导批示,全案侦查终结,即日召开总结表彰大会。

“李乃军主动投案明显是替他人背锅,他可能是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被迫写下的自首书。”盛宁冷眼看着这个人面兽心的检察长,尽量不露出过于激烈的个人情绪,“李乃军不仅脑部受了重创,血液中也检查出丙咪嗪和镇痉宁这类抗精神失常药物,这两类药物短时间、大剂量地服用就会导致药源性痴呆,还有可能引起幻觉和精神错乱。”

“可能是境外的人蛇组织想抓李乃军时对他下的手,不是都有街边监控拍到那些人追打他了吗?”跟当初项北的溺水事件一样,这些明显的疑点仍被段长天刻意地无视了。他甚至还立即倒打一耙,责怪盛宁道,“谁让你和那个蒋三少自作聪明地‘悬赏2000万’,弄得黑道一片沸腾,李乃军变成这样,都是你们的责任!”

“可在颐江公馆的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也不是李乃军的,杀人藏尸的只怕另有其人。”

“那些黄金在搬运过程中当然会沾上指纹,有什么稀奇?”段长天说,“再说杀人藏尸也不归你管,反贪才是你的本职工作。”

“那么对于终结侦查,沙局没有意见?”杀人藏尸只归公安管辖,盛宁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蒋贺之口中“还未完全泯灭天良”的沙局长身上。

“你还不了解他么,老沙就是头一个点头、表示自己没意见的。现在公安、检察乃至市委市政府,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结果,你一个人是犟得什么劲儿?是怕不让你这个代理局长转正?”段长天阴恻恻地看了盛宁一眼,又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你也别太着急了,你这个代理局长肯定是转正不了的,但你毕竟还年轻,前途无量嘛。”

意料之中的结果,盛宁淡淡地说:“我不稀罕。”

“虽然这个局长你转正不了,但这件案子该记的功劳还是会给你记上的,”既然领导点名要见盛宁,段长天就不得不想办法把人哄来,他又换上一副亲人些的口吻道,“9月18号的总结表彰大会你可不能缺席,领导点名要见你呢。”

盛宁看了段长天一眼,嘴唇微启,却只是不咸不淡的两个字:“不去。”

段长天一愣,继而斥道:“你说什么?”

“既然领导们都接受了这个调查结果,我无话可说。”盛宁一点面子不给,不给段长天、不给洪万良、甚至不给省领导。他直接站起身,平静而有力地说,“但我不接受,我不会去的。”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段长天恨得直磨后槽牙,然后看了看手表,阴悒的脸色突然又好转起来。

还未离开检察长办公室,盛宁的手机适时响了。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当着段长天的面接起时,对方倒主动发话了:“接吧,也许是你家人出事了呢。”

说完这话的段长天垂目喝了一口茶,还陶醉地闭了闭眼睛,一脸胜券在握的笃定。

盛宁一下感到不安,赶紧接起了电话——

“盛处长,我如果没记错,你姐是跳舞的吧?你说跳舞的人就靠两条玉腿颠倒众生,要都断了,多可惜啊。”他听出这是阿德的声音,这人居然敢在工作时间往检察院里打电话,“还有你妈,虽然老了点,但皮肤还是很不错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盛宁感到自己全身血液逆行,眼眶发烫,两耳轰鸣。

“让你去你就去,别自恃清高,给脸不要脸。”阿德最后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就收了线。

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落,盛宁转头静静望着段长天,与他近距离地对峙。

“前阵子我偶然在街上看见尹老,他提前退休以后,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拎着茶壶,日子过得可真逍遥啊!”放下手中的茶杯,段长天起身来到盛宁跟前,如长辈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既亲切又慈蔼,“其实你也可以学学尹老,这么不忿,这么不满,为什么不辞职呢?以你这样的形象,当什么检察官啊,去拍电影不好吗?”

《红楼梦》舞剧全国巡演的第三场武汉场还没开始,盛艺就出了车祸。她与舞团里跳黛玉的那个女孩结伴逛街,谈笑风生地走在横道线上,却被直闯红灯而来的一辆机动车撞倒了。且据目击群众反映,肇事的不是武汉本地人,倒操着一口粤地口音。

所幸只是脚踝骨裂。盛艺还想轻伤不下舞台,但导演为她的后续康复着想,临时启用b角,安排舞团其它团员护送她回了洸州。

母亲甘雪那边也发生了“意外”。

护工阿姨突然接到了一条说她“孩子出了车祸”的短信,内容言之凿凿,连她孩子的姓名、住址、学校、班级都说得清清楚楚。她赶紧离开禁用手机的病房,给孩子学校打去电话,反复确认之后这才意识到是虚惊一场。然而当她回来时,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男人走出甘雪病房的背影,而病床床头也多了一只署名为“阿德”的花篮,还是吊唁祭扫用的那种黄菊花白百合花篮。

这样晦气的花篮令人不安,联想到自己收到的离奇短信,护工阿姨赶紧联系了盛宁。盛宁调了医院监控才发现,阿德虽头上裹着纱布、脸上戴着口罩,但显然根本没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他就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探病”的。

从监控录像中可以看见,病床上的甘雪眼睑浮肿,双目紧闭,她戴着氧气面罩,单薄如纸的身体插遍了粗粗细细的管子。阿德进入病房后,俯身便向甘雪靠近,先摸了摸她的脸,接着又将自己的脸凑向甘雪干瘪的胸部、平坦的腹部,一阵贪婪闻嗅,还摇头晃脑的,露出一种陶然其中的姿态。

他清楚地知道哪里是监控探头,大大方方地对着镜头打了个招呼,接着他指了指病床上的甘雪,又对着镜头,做了一个“啪啪啪”的秽恶手势。

为母亲受到的侮辱,拄着拐杖的盛艺放声痛哭。她扑进弟弟的怀里,不停地央求着:“宁宁,我们不当这个检察官了,好不好?”

报警抓不了阿德,他能以一声“来复查耳朵顺便探望病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种感受就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你却对喂你苍蝇的人无能为力。盛宁抿严了双唇,一手轻轻拍慰姐姐的肩膀,一手慢慢攥紧了拳头。最近头疼和耳鸣频频发作,他忍耐痛苦,缓缓地闭了闭眼睛,但姐姐的哭诉声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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