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军插翅难逃的时候,公安这边迎来了一位重要的案件关联人。
小梅楼的老板娘梅思危终于从北京回来了,还主动上门接受了询问。
询问室里,面对眼前的何絮飞与张钊,她笑容莞尔,落落大方。她说自己刚从北京国家会议中心回来,此次她受邀参加的是全国青年企业家合作大会,与贸促会、国资委的各位领导还有300多名国内优秀的青年企业家代表共话发展,实在是与有荣焉。蒋贺之与沙怀礼站在询问室那面只能单向视物的玻璃之后,微微细着眼睛,打量着这个女人。梅思危说的都是真的,青年企业家合作大会的现场照片已由官媒登出,她是一众绿叶中最耀眼的那朵红花。
蒋贺之对老沙说:“我们已经调查出,这个梅思危是湖南农村人,本名叫梅小兰,二十年前南下洸州谋求发展,结识了‘新湘军’的老大胡石银,成了他的情妇。我在钟山医院的高干病房跟她打过照面,她当时伪装成了一个护士,应该是去跟韩恕提前串供,好对抗反贪局的审查。”
话音还未落地,询问室里的梅思危居然转头对着只可单向视物的特殊玻璃窗,朝蒋贺之微笑着挥了挥手,好似知道他正在玻璃窗后谈论自己。
她明明已经三十大几,但一张紧致的鹅蛋脸上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笑起来更是眼斜飞、眉似黛,令人如沐煦煦春风。
沙怀礼的手机适时响了。他接起电话,瞬间变得恭谦、谨慎,只听他连连“是、是”,然后就收了线。
“我的老领导,省厅的老厅长。”沙怀礼主动向蒋贺之解释,“退休都三四年了,从没主动跟我联系过,倒为了他这个干侄女给我打了这第一个电话。”
蒋贺之微微蹙眉。他听出来了,这个干侄女就是梅思危。
不一会儿,又一个电话打进了沙怀礼的手机。沙怀礼看看号码,面色一凛,然后接起电话,语气比方才更恭谦、更谨慎了。
“你看,才请来问了两句话,领导们就一个一个地来电话了。”收了线,他扭头看了蒋贺之一眼,叹口气道,“就这点时间,这都已经是第三个了。”
梅思危跟着胡石银在洸州钻营了近二十年,自然认下了不少位高权重的干叔叔、干伯伯,蒋贺之冷笑道:“这就是他们说‘上午抓下午放’‘下午抓傍晚放’的原因吗?”
“不是不抓,你们连个证据都没有,怎么抓?人家也有话说,我在自己的地方招待朋友唱唱歌总可以吧?”沙怀礼又叹气,道,“物证没有,人证也没有,人家可是省内杰出企业家、慈善家的代表,不能但凭你蒋三少高兴,说抓就抓吧?”
蒋贺之无话辩驳。洪兆龙一伙在洸州作威作福多年,那些受害者宁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敢出面指证黑社会。他微微蹙眉,看老何继续盘问梅思危,而所有问题,这个女人都答得滴水不漏,甚至还主动要求上测谎仪。
老何问:“你认识谢安德吗?”阿德的全名叫谢安德。
梅思危答:“认识。”
老何又问:“我们查到,你名下有一家叫臻雅的医美妇科机构,阿德则有一家叫新摩丽的模特经济公司,他虽不是股东或者法定代表人,但我们已经摸排出他就是幕后真正的老板。你们两者是什么关系?”
梅思危道:“商业合作关系。有时我招待朋友,会请他为我找一些垫场的礼仪小姐,他也会带他旗下的一些模特到我这里来做些小小的美容手术,不过我开设臻雅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漂亮点,它完全不是我的主业,也没有盈利的目的,所以每次他带他签约的模特过来,我收的都是友情价。”
老何道:“有人反应,阿德靠那家模特经济公司胁迫一些受骗的女孩从事卖淫活动,你对此了解吗?”没人反应,没人敢反应,这是专案组自己推断出来的。
梅思危淡淡道:“谁反应你们应该去问谁,或者直接去问阿德,我不清楚。”
测谎仪的数值没有明显波动,蒋贺之又细了细眼睛,他发现即使用微表情心理学来鉴别这个女人,她也毫无破绽。
老何拿出一张岑菲儿生前的照片,问:“这个女孩,你认识吗?”
梅思危接过照片看了一眼:“不认识。”
老何又拿出一张杨彩诗的照片,问:“这个呢?”
梅思危还是淡淡地回答:“不认识。”
老何的表情严肃起来:“那我提醒你一下,这个女孩是在针对小梅楼的一次扫黄行动中被我们警方发现的,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眼熟。”梅思危交换交叠的双腿,调整了一下坐姿,微笑道,“我国的刑事诉讼法规定‘重证据轻口供’,我觉得何副队你们还是应该在证人证物上多花点心思,一味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没意思。”
老何被呛得脸色一变,顿了片刻才说:“这个女孩在你的小梅楼里化名为‘杨思偲’,自称已经二十岁,实际上她才只是个十五岁的初三学生,你知道吗?”
“不管什么原因,选择出卖自己这条路,只怕她成年之后会后悔这样的草率决定。不过也不能全怪一个女孩,这更是社会监管不力的过错。我一直认为,现在的家长和学校在孩子面前都过于‘谈性色变’,其实应该多加强对他们的生殖健康教育,让他们从小建立自尊自爱的价值观,提高他们的法律意识。”梅思危摇头一叹,面露痛惜之色,便用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把一腔过错全推到了杨彩诗本人乃至家长、学校和社会的头上。
张钊扭头与老何对视一眼,一下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
“想问问两位警官,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梅思危眼波袅袅一转,指了指桌上的测谎仪,意思是自己已经通过了测谎,她笑着说,“虽说‘以测代侦’不可靠,但我是真的还忙着,我下午跟万良书记有约,还要跟他汇报一下我这次在北京参会学习的心得呢。”
梅思危学医出身,已是难得,没想到她法律功底也很扎实,还能狐假虎威、适时以市委书记的名头向办案人员施压,连老沙都不禁连连称赞:“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呐!”
这个时候,蒋贺之这边的证人终于来了,还是上回颐江公馆的那个陆金融。梅思危身高167,体型体态都与颐江公馆窗口的那个女性身影相似。蒋贺之怀疑梅思危就是那个神秘女人,本想通知陆金融辨认照片,可对方一听,断然拒绝,非要跑一趟公安局、见一回真人。他在电话里说,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美女啊,当然能见真人见真人了!
“好像有点像,好像又不像,”隔着单向透视的玻璃窗,这位陆老板遗憾得连连摇头,说,“这位漂亮是漂亮,可跟‘聂小倩’还差得远。”
陆金融以前是跟老何联系的,这回也主动要了蒋贺之的联系方式,没见到心中“非鬼即狐”的女神,他悻悻地走了。
蒋贺之也感到失望,按约定在玻璃窗后敲了三下,传递给老何的意思是,没进展,可以放人了。
梅思危走出询问室的时候,盛宁正巧来找蒋贺之交换案子的最新进度。两人刚刚碰上面,便见这个女人莲步轻摇,一晃一晃地走了过来。
梅思危先来到蒋贺之的身前,冲他笑了笑,喊了他一声:“蒋三少。”
蒋贺之立即严肃地纠正道:“这里没有蒋三少,只有祛邪除恶的人民警察。”
显然,邪是她,恶也是她,但梅思危毫不介意,反倒大大方方地表态说:“你们祛邪除恶,负重前行,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更该好好配合你们办案,义不容辞了。”临了,她还不忘提一句令她念念不忘的蒋继之,“我对二少倾慕已久,上回没能见到实在可惜,麻烦三少什么时候也跟二少说一声,小梅楼的大门永远对他敞开。”
与盛宁擦身而过时,梅思危停下脚步,也朝他点头笑了一笑:“盛处长。”
“我们见过?”一阵梅花幽香从盛宁面前拂过,令他的心莫名地、浅浅地动了一下,他把这种异样感觉理解为“眼熟”。
“我以前在你们检察院的宣传片里见过你,一眼万年,希望今夜还能在梦里见到你。”说罢这番有些轻佻的场面话,她便扭动腰肢,蛇里蛇气地走了。
这种步态多半有舞蹈功底,盛宁不禁回过头,一直望着女人摇曳而去的背影。
“怎么了?”蒋贺之问。
“我觉得她有点像我姐姐。”盛宁轻轻蹙眉,“说不上来,可能是仪态气质。”
梅思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专案组没有证据,只能自己卧底收集证据。然而公安那边没有形象、年龄都符合的年轻女性,决定由检察这边出人。检察院里,盛宁动员道:“愿者自己报名,这也是检警协作,共同办案。”
说是自己报名,但要成功卧底模特经纪公司,那自然得具备成为模特的先决条件,简单点说,得是美人。于是随盛处长话音落地,众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了苏茵。
眼见只只贼亮的眼睛都盯着自己,苏茵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她嘟嘟囔囔地说:“我妈说,公检法中,检察院工作权限最大,工作强度却最低,不用像法官那样对所办理的案件终身负责,也不用像公安那样天天跑一线,直接跟犯罪分子打交道……”
“谁说检察院就不跑一线了?你不是说过你舅舅就是检察官么,你忘了你入职宣誓的时候怎么说的了?”盛宁听出苏茵不想跑一线、入险境,冷脸道,“‘维护公平正义,维护法制统一’,现在就是要你维护公平正义的时候。”
“去吧去吧,这不是夸你呢嘛,不是美女还去不了呢!”叶远也在一边嬉皮笑脸地胡乱帮腔,“如果你这回因公牺牲了,我会替你争取最高级别的抚恤金的!”
“因公牺牲?”苏茵本就害怕和洪兆龙那伙黑社会打交道,一听更要哭了,“我能不能不去啊……”
“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现在组织和上级都让你去,”在盛宁的观念里,公事上就没有讨价还价一说,遂面孔更冷上两分,“你不去,难道我去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这话一下就醍醐灌顶了,苏茵冲领导眨了眨杏核似的大眼睛,拍马屁似的来了句,“论漂亮,这世上谁能有我们盛处长漂亮呀!”
盛宁抬手就给了苏茵一记栗子。然后说,不去就不去了,你回去把检察官入职誓词抄写五遍。
“五遍?这么多——”
“十遍。”
苏茵摸了摸额头,吐了吐舌头,不敢再犟嘴了。
“唷,当上代理局长以后,这官威是与日见长啊。”
说话的人是佟温语,温软的声音透着一股顽皮劲儿,显是已经从项北溺亡的阴霾中走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本该在休假中的佟温语居然提前回来了。她还说,苏茵不用去阿德的模特经济公司了,因为我已经去过了。
她用潜藏的针孔摄像机拍下了一份新摩丽公司的模特经济合约,还带回了不少偷拍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是阿德和一些上过娱乐节目的小明星、小模特的合影,揽背勾肩,很是亲密。
佟温语说,胡石银不还有一家影视公司么,我推测,这家影视公司就成了他们违法犯罪的背书。阿德的套路应该是利用一些女孩想出名或者想赚外快的心理,对未成年人就先诱骗再恐吓,对成年人就承诺对她们进行形象、气质、才艺能力等全方位打造,但告诉她们还得先通过整容或者美容“提升一下自己”,诱骗她们签下欺诈性的美容贷款合同,等她们发现真相时已欠下了巨额的高利贷,只能心甘情愿地被小梅楼里的那些客人玩弄了。
盛宁接过合同,不禁皱了皱眉,阿德他们很巧妙地把高额的贷款利息写成了女孩若未成名须偿还的“营销费”“公关费”等等,这份合同甚至都不一定够得上法律意义上的高利贷合同,只能作为补充证据,而不能单单凭它向阿德他们追责。
佟温语继续说:“不过我还打听出来,这家模特经济公司才成立不到三年时间,应该是阿德他们与时俱进的结果,可能更早的时候,他们是以酒店或者制衣厂招工的名义诱拐年轻女性卖淫。”
盛宁道:“洸州是座打工城市,有很多典型的两代民工家庭,譬如杨彩诗,她很小年纪就随父母来洸州打工,经过十余年的努力艰难扎下根来,却仍被困在了社会的最底层。像杨彩诗这样的女孩还有很多,而不法分子正好就利用了她们的懵懂未知和急于改变命运的心理。”
佟温语安慰道:“洪兆龙这群人确实非常精明和狡猾,不过我相信,随我们越查越深入,他们总有彻底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盛宁闻言点了点头,又对佟温语道:“师姐,我以为你还要歇一阵子,没想到,你已经一个人做了那么多。”
佟温语却笑笑说:“不是一个人做的。”
盛宁疑惑地问:“还有谁和你一起?”
“老项啊,他在天上陪着我呢。”接着,佟温语就念出了四个数字,81、120、428、1012。她说,“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心比谁都细,知道这是什么数字吗?81是调账81次,120是120份讯问笔录,他整理过428册正副卷宗,承办过1012份各类法律文书……这是他去世前告诉我最新的一个数字。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经手的不是一个案子,而是一个人的人生,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安全。’所以每承办一个案子,他都会认真记下一笔,保证不会发生一起冤假错案,不会出现一起办案安全事故。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连带我那份儿,将这个纪录延续下去,我要跟老项说,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盛宁静静望着佟温语。说这番话时的佟温语时而微笑,时而挑眉,总之,特别活跳、耀眼。他欣慰地点头,对她说:“你现在这样特别好。”
佟温语转头看看盛宁,用一种调皮极了的眼光冲他上下打量:“你现在也特别好。我怎么觉得一阵子不见,你气色都好了,是被什么滋润成这样了?”
“哪有。”盛宁垂眸,以长长睫毛遮蔽对方的咄咄视线,轻声反驳。
所幸一阵电话铃声及时打破了这份尴尬。
办公桌上两部座机,一部由总机转接,一部则专属于侦查处处长,平日里很少作声。盛宁将那台专属于自己的电话接起来,只听了对面说了两句话,一张脸便骇然变色。
电话是从一家二甲医院打来的。对方先是很客气地问了他是不是检察官盛宁?认不认识杨有禄和杨彩诗这对父女?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喟然一声叹息,说,他们出事了。
在跑800米前,杨彩诗就觉得自己不太舒服。不是姨妈,因为还没到来姨妈的时候,但肚子就是疼得厉害,比姨妈还疼。
她疼了有阵子了,时轻时重的。她猜想可能是某种妇科疾病,便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去药房偷偷买了一点药,强忍着。
“彩诗,你怎么啦?”朋友见杨彩诗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赶紧叫来了体育老师——就在朋友去叫体育老师的时候,她已疼得蹲在了地上。
体育老师见惯了这些不肯跑800米的女孩子,抄着手,垂着眼,不耐烦地说:“中考成绩可是包括体育分的,多一分能甩开多少人?你现在偷懒不练,是不想上好高中了?”
杨彩诗有一个大学梦。她早在心中对自己宣布,她要上最好的高中、考北方的大学。最好可以考去北京,或者考去更北一点的城市,比如哈尔滨。她听说,哈尔滨是一座冰雪之城,洁净而恢弘,没有洸州的嘈杂闷热,更没有阿德与洪兆龙。她还要带着老父一起远走,别人提及故土,都道“明月何时照我还”,而她只有永别的决绝。
想到自己的这个梦,杨彩诗忍住剧烈的腹痛又站了起来,她对朋友惨淡一笑,说了句“不要紧”,便来到了跑道上。随着体育老师一声哨响,她奋力向她梦中的北京和哈尔滨跑去。
刚跑出100米,一股鲜血便从女孩腿间流了下来。
体育老师看见了跑道上的血,以为杨彩诗是姨妈来了,赶忙吹响口哨,同时大喊着叫她停下。一些跑慢了的同学也看见了血,像殷红凄艳的梅花,随女孩奔跑的脚步一朵一朵地溅落在跑道上,他们都停了下来,对杨采诗的背影大声叫喊。
但杨彩诗一声也没听见,她已经跑疯了,那可是她梦中的哈尔滨啊!
在接近第一圈终点的地方,杨彩诗终于倒了下去,一倒下就再没能站起来。她的脸色先是由白转青,继而变成死一般的灰,她不停地战栗、抽搐,像风中一株被摧折的小花。
满地的血,好像全身的血都从她的两腿间流了出来。
体育老师大惊失色,赶紧拨打了120。
为尽快将女孩送上救护车,体育老师一把将她贴身抱起。但杨彩诗似乎对这样的接触十分排斥,它触发了她最深刻的梦魇,昏迷中她仍喃喃地哀求:别碰……别碰我……
老师与同学们尽了最大努力挽救这个女孩,可惜还是有些晚了。医生无奈地摇头叹气,说,这个女孩被植入节育环的时间太早了,随时间推移不断变形甚至断裂的节育环一直在子宫腔内摩擦,最终刺穿而出,引发了大出血。如今已经造成了严重的宫腔感染,必须立即摘除她的子宫和卵巢,术后她也需一直服药,直到正常女性绝经的时间。
赶到医院的杨有禄噗通就跪在了地上。他哭着对医生说,她才十五岁啊,十五岁的她人生才刚刚开始……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望着病床上气息奄奄的女儿,想到十五年前她嗷嗷地来到人世,那么洁白无暇,那么纯真可爱,杨有禄泪如雨下。他当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阿德三天两头前来骚扰,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只要陪一点笑脸、吞一只蟑螂,对方就会满意。他没想到他们竟然对他的女儿犯下了这样的兽行。
忍了半辈子的杨有禄决定不再忍耐。他要为女儿向那群畜生讨回一个公道。
他离开医院,回到云吞面店,找到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划拉两下,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杨有禄知道这个时间阿德多半和他的手下在附近一家小馆子里喝酒。于是他提刀上门,见阿德果然在场,二话不说便扑上去,照他的头就劈下一刀。
阿德正酒酣耳热,忽听见耳畔一道迅烈的风声,及时侧头闪避,但左边耳朵还是被削掉半只,登时血流如注。紧接着,杨有禄的第二刀又劈了下来,阿德反应快,一下将桌上一锅热汤掀在了他的脸上。
“畜生!我砍死你!”不知是热汤损坏了视力,还是杨有禄自己杀红了眼,只见他双眼布满狰狞血丝,对着无人的空气狂舞菜刀。他疯了一样地喊,“畜生!我砍死你!畜生!我砍死你!”
捂着流血的耳朵,阿德彻底暴怒,一脚当胸飞踹,当场就踹断了杨有禄的两根肋骨。断骨瞬间如尖锥般扎进肺部,手中菜刀呛啷落地,杨有禄口喷鲜血,仰面倒了下去。眼前一片浊与黑,他还伸手摸索,想捡起菜刀跟对方拼命,但阿德已经骑跨到了他的身上。他泄愤似的、一拳一拳地砸向他的脸,边打边恶声嘶吼:“你再骂?”
杨有禄却难得的有了不讨饶的骨气,挨一拳就骂一声“畜生”。直到路人报警,半死不活的他被抬上了救护车,嘴皮濒死地颤动着,细细一听,却仍是一声接一声的“畜生”。
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都不确定自己是救了个人,还是救了一坨烂肉。这还是脸吗?砸碎了的鼻梁已经陷进肉里,脑门上还嵌着一颗半黄的牙。
所有人都看见杨有禄抄着菜刀劈砍阿德,街上的监控也拍得清清楚楚。阿德刚被请进局子,洪兆龙的豪华律师团队就出动了。他们指着阿德被削掉的半只耳朵,巧舌如簧,认为在那样极端危险的情境下,阿德的生命安全受到严重侵害,不采用暴力手段便不足以制止杨有禄的罪行,因此阿德的行为连防卫过当都够不上,不用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果然上午抓,下午就放了。
杨有禄早年丧妻,独自抚养女儿长大,而唯一的女儿此刻也还躺在医院里,医生无法联系上他的其他亲人,只从杨有禄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染着血的外卖单页,于是他拨打了上头那个电话。
检察官盛宁的电话。
杨彩诗刚刚摘除了子宫和卵巢,还不能下地,但听见了护士间的窃窃私语,于是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护士们一把擒不住这个病弱的女孩,只能看着她光着脚,疯疯癫癫、踉踉跄跄地跑在了医院的走廊里。
在另一层楼的病房门口,杨彩诗见到了昏迷不醒、血肉模糊的杨有禄。她听医生说,她父亲肋骨骨折合并叶肺挫裂伤,同时存在胸腔积液和气胸的并发症,还有鼻骨粉碎性骨折,额骨粉碎性骨折,累及眼眶、颅底……医生不断往外冒一些专业的伤害术语,听得杨彩诗不禁一愣一愣地想,这能是被人打的吗,这该是被车撞了吧?
和她父亲看到她受伤害时的状态一样,她感到天塌地陷,感到这个世间再无一丝光与暖。她软倒在地,熔尽的烛一般,放声痛哭。
痛哭中,杨彩诗听见身后有人靠近的声音。她回过头,仰起脸,透过朦胧泪眼,看见了上回见过一面的那位检察官。他也同样垂目看着她。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可能也噙了一点泪,这种悲伤恻隐的眼神令他看来性别模糊,像悯人的仙子。
这个眼神给了杨彩诗最后一丝希望,她终于决定为自己、为父亲反抗一回。她努力地支撑自己站起来,流着怎么也忍不住、流不尽的泪,说:检察官同志,我要报案。
和专案组推断的还不完全一样,这个可怜的女孩既不贪恋美丽,也不妄图成名,她只是体恤年迈辛劳的老父,想靠拍广告照片赚一点钱补贴家用。头两次拍照,确实挣到了一笔钱,而这笔钱也让她渐渐卸下了心防。然后在第三次拍照的时候,她喝下了一杯拍摄者递来的花茶,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以后,发现不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甚至还被阿德他们拍下了过程中的视频和照片。奇怪的是,她明明早已不省人事,可这些照片却显示出她的意识是清醒的,是她自己做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下流动作。
“阿德他们拿这些照片要挟我,让我去小梅楼‘接待’一些他们重要的客人,他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这些照片散布到我的学校去,还说如果我敢报警就杀了我爸爸……”
在极端的恐惧、羞耻与无助下,她只能顺从阿德,乖乖就范;而在第一次来了月经后,她又被阿德带去了一家叫臻雅的医美妇科机构,被迫安置了节育环。
女孩的遭遇听得两人都心情沉重,默了半晌,蒋贺之才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他从市政府门户网站上直接扒下来的,洸州市领导班子的集体合影。他指了指照片上一脸憨笑的沙怀礼,问:“你说你‘接待’过一些重要的客人,其中有这个人吗?”
病床上的杨彩诗虚弱地摇了摇头,表示,没见过。
蒋贺之暗吁了一口气。他虽不喜老沙的鸵鸟作风,但这段日子的接触也令他发觉老沙并未完全泯灭天良,他不希望自己看走了眼。
想了想,他又指了指照片上的李乃军,问:“这个人呢?”
杨彩诗仍是摇头。
“那些曾经侵犯过你、伤害过你的人,在这张照片上吗?”问出这句话的盛宁其实是忐忑的,如果那人真在这张照片上,他没有把握自己能将对方拉下马来——即使以玉石俱焚的姿态。
而在他心神不宁间,杨彩诗已经点头了。
蒋贺之与盛宁同时紧张起来:“谁?”
在一众西装革履、眉慈目善的男人中,杨彩诗准确指认了段长天。
杨彩诗不愿出镜,蒋贺之便只开了录音,让她详细讲述了自己被胁迫、被侵犯的经过。然而眼下她的身体极度虚弱,没说一会儿话就面色青白,喘息急促,被医生要求着休息了。
两人告别女孩,离开医院。坐在车上,蒋贺之问盛宁:“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盛宁没出声。
“她看上去很不好,我建议,无论下一步打算怎么做,都得等她身体好些再说。”为免阿德再生事端,蒋贺之顾自说下去,“洸博会还没结束,公安这边调不出人手保护他们父女俩的安全,我打算安排晶臣的保镖守在这里。”
盛宁还是没出声。
“我们根据佟检提供的线索,又找到了两个可能与彩诗遭遇相同的女孩儿,如果她们都能站出来指证阿德,彩诗的证言就不再是孤证,也就没有‘孤证不能定案’这个说法了。可别说说服她们出来作证,就连见面聊两句都很难,她们和她们的家人一听说来人是警察,就立即紧闭大门,哭叫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蒋贺之轻轻叹气。
盛宁终于开口,轻声道:“她们只是太害怕了。”
“这是那两个女孩的资料。”蒋贺之摸出一只信封,递给身旁的盛宁,“成年的那个叫夏瑶,未成年的叫高雪卉。”
盛宁掏出信封里a4大小的材料,看了一眼附在上面的女孩的照片,年纪看着很小,细碎的额发甚至都软软的,像婴儿的胎发。
这个女孩也跟杨彩诗一样,白净秀丽,也长有一双羔羊般凄楚的眼睛。
接着他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高雪卉,莲华区新田镇泰平村,1993年8月出生,13岁……”盛宁闭上眼,抬手捂住了右侧的耳朵,他在会催发强烈痛苦的耳鸣声中,慢慢吐出两个字,“……畜生。”
蒋贺之原本还想调节一下沉重的气氛,说上些诸如“你看,现实跟电视剧演的还是不一样,这回率先倒下的是你们的检察长——”这样的玩笑话,然而他很快就看出盛宁的状态不对劲,便不忍再逗他,只是腾出一手握住了他的手,问他:“你怕么?”
交握的两只手传递出令人安心的力量与热度,盛宁的耳鸣也随之缓解了。
阿德上回的话许真许假,彩诗的指证就算彻底坐实了。然而要把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政法系统的高官拉下马来,想来是件难如登天的事。盛宁沉着脸,思忖许久,说了一句:“不知道。”
这时,车载支架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是“三师弟”,“三师弟”就是沙怀礼。蒋贺之专注开车,无暇旁顾,便直接摁下了免提。
扩音的话筒里传来老沙急切的声音,他说,李乃军自己投案了。
李乃军主动投案了,可他人已经傻了。
刚到晚高峰时段,在逃重大刑案嫌疑人李乃军就出现在了洸州市公安局的大门口。
市局的门卫人员最先认出了这张逃犯的脸。他赶紧打电话通知了负责此案的刑侦支队二大队,当何副队带着张钊匆忙赶来时,却一眼看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
李乃军歪着头,斜着眼,拖着一条看上去像是残了的腿,正穿过隔离花带,一瘸一拐地向着他们走来。他的右手似乎攥着一封信,但手指连同小臂抽搐得十分剧烈,像个帕金森晚期患者。
人到了眼前,何絮飞喊他一声:“李乃军。”
李乃军木着张脸,没有应他。
何絮飞想了想,又改口喊道:“李局长。”
李乃军终于有了反应。他转了转眼珠,也动了动嘴角,但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混乱语声,话音未落,倒先垂落了一道晶亮的口水。
何絮飞试着从他手里将那封信拿过来,但李乃军攥得极紧,非得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使劲掰开。打开信封一看,他发现这竟是李乃军亲笔的一封投案自首书。
人虽混账,字倒是凤舞龙飞,挺漂亮。
何副队调了市局附近的监控,见是一辆黑色桑塔纳将已经沦为傻子的李乃军送到了市局门口。查了一下,不出意外,套牌车。
李乃军的这封自首书交待了他的全部犯罪事实,他承认杀害情妇岑菲儿并藏尸于颐江公馆、承认贪污了长留街第一阶段的数亿拆迁款、承认串通了洸州监狱那位已经被拘起来的监区长准备灭口韩恕,甚至根据他自首书中交代的埋尸地点,公安们在一处生活垃圾处理站的水泥地底下,用电钻、铁锹挖出了两具尸骸——两具尸骸都呈现出一个屈膝下跪的姿态,双手连同双脚一同被绑在身后,嘴里塞着布条,颈上缠着电线。
经与少年盛星来进行dna检验比对,确认正是长留街失踪了十一年的老村支书盛冠松和他的妻子。
再加上第一阶段的洸博会圆满结束,参展企业数量、国内外访客人数和意向成交额均创下了历史新高。
于是新案告破,沉冤得雪,百姓恪命守道,经济欣欣向荣。
为了解案件详情,洪万良特意将公检两家的一把手召来了他的大院,与市长方兴奎一起,听他们汇报情况。
沙怀礼惯常地不先开口,垂头默坐,且由段长天唱了段儿“独角戏”。可段长天此人睚眦必报,又兼暗地里与洪兆龙那伙黑社会勾连已久,一开口便是对盛宁的一通攻讦——
“现在的年轻人太急功近利,只奔个人前程,不顾发展大局,是一心一意搞事情、造大案,恨不能一步登天,把我们这些老同志都拍死在沙滩上。”这话其实是挺险恶的。刘邦杀韩信,曹操斩杨修,但凡领导,尤其是权力中枢的领导,都不会喜欢太过锋芒毕露的下属,这是亘古不变的人性。
“段检察长是说专案组那个叫盛宁的小伙子吧?”洪万良疑惑道,“可当初不也是你一力举荐,希望由他担任反贪局代理局长的吗?”
“是啊,是我向领导们力荐由他担任这个代理局长的,可哪想到我老段从检这么些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个盛宁啊,确实有点能力,但太喜欢出风头,有时省里来拍检务宣传片,他也是争着抢着要第一个上——”
“那个宣传片我看过,”没想到洪万良看过这则宣传片,听了这话不仅不恼,还颇赞赏地说,“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啊!这才是中国检察官应有的形象。他是中山大学的吧,我听说宣传片一出,中山大学法学院的报考人数较往年翻了将近三番,青年学子们都以成为检察官为荣。”
“形象那是没话说,别说洸州了,全中国都找不出第二位形象这么出众的政法人员。”段长天编派人的词儿是一套一套的,又说,“可再好的形象架不住他心术不正呐,不愿闷声做实事,就想敲锣打鼓地引起上级的注意,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这种功利冒进的政绩观,时间长了,是会引发大问题的——”
沙怀礼听不下去了,按说以前这类的话他也听过不少,但都没像今天这般令他如芒在背,不吐不快。他破天荒地主动打断了段长天,道:“我觉得段检察长有点言过其实了,那位盛处长我在工作上接触过一阵子,很踏实的一个小伙子,不说兰心傲骨吧,也绝不是那种贪功冒进的人——”
“老沙这是看上人家了,”段长天怕由老沙揭了真相,赶紧打诨道,“你女儿是不是成年了,想招盛宁当女婿?”
“段检察长,您就别瞎开我玩笑了,我女儿还没毕业呢——”
沙怀礼还想再替盛宁辩两句,一直没出声的方兴奎此刻终于出声了,他说:“万良书记,我能不能说两句。”
“兴奎市长,有话你就说吧。”洸州最大的两位领导都“相敬如宾”,老沙也不敢再胡乱插话了。
“万良书记,我们和霍尼韦帝的战略合作协议就差一口气了,霍尼韦帝计划将它们的中国总部设立在洸州,后续还计划设立生产工厂、研发中心和产业培训基地等,预计年营业收入5年累计不少于500亿元、创造就业岗位18万个,还会吸引大量人才流入,为其它世界500强企业落户洸州起到表率作用。您能想到吗?这次洸博会上,人家ceo居然特地问到了李乃军的案子,问的我是后背直冒冷汗,就怕因一案而把这些外商投资企业都吓跑了啊!”霍尼韦帝是全球最大的非政府能源公司,总部位于美国德州,业务覆盖石油炼化、生物科技、可再生能源等多个领域,正计划以“与政府合作”的形式进入中国市场,是多个城市竞相争抢的“香饽饽”。顿了片刻,方兴奎又笑笑道,“有些小同志做事过于极端,可能初心是好的,但咱们洸州也不是邪山恶海嘛,太阳都有黑子呢,一些工作上的瑕疵、一些人员任命上的失误,我认为没必要揪着不放。”
洪万良听得连连点头,待方兴奎把话说完,也一锤定音了。他说,这件案子就到此为止吧。
“我跟省领导汇报了洸州这边的情况,他们的意见也是一样的,由市里牵头,召开一个针对803案的总结表彰大会,时间就定于9月18日,也是希望这些受了表彰的政法青年们勿忘国耻,再接再厉。”虽说案子已经定了,但洪万良还是表示,他想在表彰大会上见见盛宁,不仅他想见,连孙冉英孙书记也想见见这位年轻能干的反贪局代理局长。
沙怀礼小幅度地动了动嘴皮,还想再试着就“是否定案”争上一争,但洪万良书记的一句话又把他噎回去了。他板下脸,问他:“沙局长,我还没请教你呢,为什么要派蒋贺之同志涉险?”
“请教不敢当,不敢当……”老沙只好又拿出那套敷衍省领导的话术,憨笑着说,“这次是蒋贺之同志主动要求深入险境、为民锄奸的。蒋贺之同志那可是‘一颗红心’的好同志啊,他是勇担使命的‘先行官’,是人民财产的‘守护者’……”
“行了行了……”洪万良没听他这番不着调的话,直接挥手表示“表彰大会得重点表彰蒋贺之同志”,事情就此拍板了。
走出市委大院,段长天对沙怀礼在会议上明显偏帮盛宁的态度不满意,眯了眯眼,阴阳怪气道:“还是你老沙自在啊,别人当官是‘对上尽职,对下负责’,你只要把一个大少爷哄好就行了——”
“那还是比不上有些人,不光要对领导拍马屁,对某些不法分子,那也是撅着舔啊。老段,同仁多年,我劝你一句,当心,别把自己舔进去咯!”怼完之后,老沙猛然发现原来怼人也不太难,不仅不难,还挺爽。于是他转动转动脖子肩膀,哼上京腔小调,神清气爽地走了。
段长天虽在老沙那里吃了瘪,但回到检察院,他还是说一不二的第一把交椅。他把盛宁单独召来了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说,因为犯罪嫌疑人李乃军主动投案,803案已获上级领导批示,全案侦查终结,即日召开总结表彰大会。
“李乃军主动投案明显是替他人背锅,他可能是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被迫写下的自首书。”盛宁冷眼看着这个人面兽心的检察长,尽量不露出过于激烈的个人情绪,“李乃军不仅脑部受了重创,血液中也检查出丙咪嗪和镇痉宁这类抗精神失常药物,这两类药物短时间、大剂量地服用就会导致药源性痴呆,还有可能引起幻觉和精神错乱。”
“可能是境外的人蛇组织想抓李乃军时对他下的手,不是都有街边监控拍到那些人追打他了吗?”跟当初项北的溺水事件一样,这些明显的疑点仍被段长天刻意地无视了。他甚至还立即倒打一耙,责怪盛宁道,“谁让你和那个蒋三少自作聪明地‘悬赏2000万’,弄得黑道一片沸腾,李乃军变成这样,都是你们的责任!”
“可在颐江公馆的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也不是李乃军的,杀人藏尸的只怕另有其人。”
“那些黄金在搬运过程中当然会沾上指纹,有什么稀奇?”段长天说,“再说杀人藏尸也不归你管,反贪才是你的本职工作。”
“那么对于终结侦查,沙局没有意见?”杀人藏尸只归公安管辖,盛宁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蒋贺之口中“还未完全泯灭天良”的沙局长身上。
“你还不了解他么,老沙就是头一个点头、表示自己没意见的。现在公安、检察乃至市委市政府,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结果,你一个人是犟得什么劲儿?是怕不让你这个代理局长转正?”段长天阴恻恻地看了盛宁一眼,又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你也别太着急了,你这个代理局长肯定是转正不了的,但你毕竟还年轻,前途无量嘛。”
意料之中的结果,盛宁淡淡地说:“我不稀罕。”
“虽然这个局长你转正不了,但这件案子该记的功劳还是会给你记上的,”既然领导点名要见盛宁,段长天就不得不想办法把人哄来,他又换上一副亲人些的口吻道,“9月18号的总结表彰大会你可不能缺席,领导点名要见你呢。”
盛宁看了段长天一眼,嘴唇微启,却只是不咸不淡的两个字:“不去。”
段长天一愣,继而斥道:“你说什么?”
“既然领导们都接受了这个调查结果,我无话可说。”盛宁一点面子不给,不给段长天、不给洪万良、甚至不给省领导。他直接站起身,平静而有力地说,“但我不接受,我不会去的。”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段长天恨得直磨后槽牙,然后看了看手表,阴悒的脸色突然又好转起来。
还未离开检察长办公室,盛宁的手机适时响了。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当着段长天的面接起时,对方倒主动发话了:“接吧,也许是你家人出事了呢。”
说完这话的段长天垂目喝了一口茶,还陶醉地闭了闭眼睛,一脸胜券在握的笃定。
盛宁一下感到不安,赶紧接起了电话——
“盛处长,我如果没记错,你姐是跳舞的吧?你说跳舞的人就靠两条玉腿颠倒众生,要都断了,多可惜啊。”他听出这是阿德的声音,这人居然敢在工作时间往检察院里打电话,“还有你妈,虽然老了点,但皮肤还是很不错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盛宁感到自己全身血液逆行,眼眶发烫,两耳轰鸣。
“让你去你就去,别自恃清高,给脸不要脸。”阿德最后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就收了线。
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落,盛宁转头静静望着段长天,与他近距离地对峙。
“前阵子我偶然在街上看见尹老,他提前退休以后,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拎着茶壶,日子过得可真逍遥啊!”放下手中的茶杯,段长天起身来到盛宁跟前,如长辈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既亲切又慈蔼,“其实你也可以学学尹老,这么不忿,这么不满,为什么不辞职呢?以你这样的形象,当什么检察官啊,去拍电影不好吗?”
《红楼梦》舞剧全国巡演的第三场武汉场还没开始,盛艺就出了车祸。她与舞团里跳黛玉的那个女孩结伴逛街,谈笑风生地走在横道线上,却被直闯红灯而来的一辆机动车撞倒了。且据目击群众反映,肇事的不是武汉本地人,倒操着一口粤地口音。
所幸只是脚踝骨裂。盛艺还想轻伤不下舞台,但导演为她的后续康复着想,临时启用b角,安排舞团其它团员护送她回了洸州。
母亲甘雪那边也发生了“意外”。
护工阿姨突然接到了一条说她“孩子出了车祸”的短信,内容言之凿凿,连她孩子的姓名、住址、学校、班级都说得清清楚楚。她赶紧离开禁用手机的病房,给孩子学校打去电话,反复确认之后这才意识到是虚惊一场。然而当她回来时,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男人走出甘雪病房的背影,而病床床头也多了一只署名为“阿德”的花篮,还是吊唁祭扫用的那种黄菊花白百合花篮。
这样晦气的花篮令人不安,联想到自己收到的离奇短信,护工阿姨赶紧联系了盛宁。盛宁调了医院监控才发现,阿德虽头上裹着纱布、脸上戴着口罩,但显然根本没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他就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探病”的。
从监控录像中可以看见,病床上的甘雪眼睑浮肿,双目紧闭,她戴着氧气面罩,单薄如纸的身体插遍了粗粗细细的管子。阿德进入病房后,俯身便向甘雪靠近,先摸了摸她的脸,接着又将自己的脸凑向甘雪干瘪的胸部、平坦的腹部,一阵贪婪闻嗅,还摇头晃脑的,露出一种陶然其中的姿态。
他清楚地知道哪里是监控探头,大大方方地对着镜头打了个招呼,接着他指了指病床上的甘雪,又对着镜头,做了一个“啪啪啪”的秽恶手势。
为母亲受到的侮辱,拄着拐杖的盛艺放声痛哭。她扑进弟弟的怀里,不停地央求着:“宁宁,我们不当这个检察官了,好不好?”
报警抓不了阿德,他能以一声“来复查耳朵顺便探望病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种感受就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你却对喂你苍蝇的人无能为力。盛宁抿严了双唇,一手轻轻拍慰姐姐的肩膀,一手慢慢攥紧了拳头。最近头疼和耳鸣频频发作,他忍耐痛苦,缓缓地闭了闭眼睛,但姐姐的哭诉声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