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光炙热。
此时位于舞台聚光灯下的陈璇感到胸腔内有股呼之欲出的气直往嗓子眼外涌。
借着鞠躬的弯腰动作,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再起身时,她眼前不再仅仅是舞台。
连接观众席与舞台交界处的空气屏障像是被打破一般,身处舞台中央她不再感到压抑,现在她能感受到整个音乐厅的存在。
顿时一股充盈能量将她笼罩,持笛站稳,她有种掌控一切的自如感。
下意识的经验告诉她今天的舞台状态比她预想的要好。
但是她没有急于架笛。
再次吸气吐气,连续三次,待到微微的目眩感过去,她最后一次吸了半口气,缓缓吐掉,她知道可以开始了。
就在这时,已经和神经系统捆绑的曲目速度已经在她脑海里清晰出现。
哒-哒-哒-哒-
缓缓架笛于嘴边,金色笛头带着丝丝凉意从下唇传至全身,陈璇脑海中的哒哒声在下一个瞬间被身体接管。
只见她整个身形自下而上自然一晃,双手持笛微微向前探身,两片娇艳红唇咧出一枚小孔,吐气间气灌笛口——
“嗡”
一声浑厚不失空灵的低音从舞台平面摇曳着飘起,如缓缓铺开的油墨画卷露出底色一角,令人忍不住一探其究竟。
杜蒂耶长笛小奏鸣曲第一乐章,小快板。
如云幻日,光线朦胧,笛声上下跳跃。
小车隔着大屏幕都被色泽鲜艳的笛声所感染,原来这首曲子的感觉还可以是这样。
并不是因为这是陈老师吹的所以她觉得别致,是她真的喜欢这个开头,听了这么多遍,这是唯一一遍让她听起来觉得亲切的开头。
就像被笛声包裹着一样,听起来有种躺在阳光下的感觉,但抬头天空又是五颜六色的。
小车一旁,小北也露出了痴迷的表情。
教室里静悄悄地,笛声正从音响里传出,四处蔓延。
待到陈璇吹完四小节的时候,李安靠到了椅背上,心里暂时松了口气。
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陈璇的开场意蕴十足,称得上先声夺人。
就是这听起来丝滑简洁的开头,除了李安之外,没人知道陈璇私下练过多少遍起音。
而就是这枚起音,贯穿了全曲。
西方音乐进入二十世纪,新流派新技法层出不穷,先锋派作曲家们追逐着的风格迥异的作曲技,每一枚音符都带着对传统音乐的背离。
然而身处先锋潮流中的杜蒂耶并没有一味地追随这股创新热潮,他继承了音乐家先辈们传统作曲技法的精华,完美糅合了各种优秀的音乐元素,从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这部长笛小奏鸣曲。
此曲对于比赛意义非凡,该曲诞生的机缘便是杜蒂耶应巴黎音乐学院邀请,为长笛毕业生所创的考试作品。
考生们在毕业音乐上将这首作品演奏合格,才能顺利毕业。
在现代长笛演奏技法还未开发完全的当时,这首作品的难度之高,令毕业生们苦不堪言。
即便放到今天,它也是长笛演奏技法的一座高山。
虽然是一首小奏鸣曲,但它的三个乐章之间没有停顿,并且从特点上,它与古典主义时期的奏鸣曲结构完全不同。
陈璇开篇以不稳定的拍节律动直接点名乐章主旨。
摇摆的旋律给人随时掉拍的错觉,顿挫间的浪漫色彩又在三个音域间来回跨越起伏,充满了新古典主义的色彩。
所有带有休止的段落,现场评委都能听到一种诸如“animeztoujours”的演奏表情,始终保持活跃着的。
此类材料在三个不同段落不时出现,每每出现陈璇便会打破传统奏鸣曲的结构划分,完全契合了该乐章的定义,不规则。
但若仔细听,又听不出她究竟是做了怎样的处理。
丝滑如镜面的音乐如同乘坐云车一般来到乐章尾声。
陈璇巧妙的选择了提前江苏,然后渐快,情感丰富的附点节奏将音乐推进到顶点g音。
颗粒感爆棚的双吐与舌扑朔迷离,诗一样的言语在抵达顶点后慢慢释放,最后归于平静。
音乐速度的自然性在这一刻将音乐的内涵衬托,与乐章开篇的低沉首尾呼应,
华彩段落延续至乐章结束,第一乐章结束。
就在众人还在回味那曼妙的音乐结构时,陈璇已经驾笛悄悄地进入了第二乐章,小广板。
几乎令人无法捕捉,蔓延在舞台上的笛声不再飘忽,音压也不似紧凑音符制造出的紧张氛围。
笛声来到第二乐章呈慵懒姿态,陈璇整个持笛状态都变得松懈了几分,十指不再纵情跳动。
音乐旋律动机下的写意就如黄昏中的落日,明艳却不刺眼。
台下德伯斯特听到这里不由笑了笑,还是他记忆里那个固执的小女孩,第一天给陈璇上课的时候他和陈璇在这里展开了一番讨论。
但很显眼,对方最终并没有听取他的意见,依然选择不在音色上做出变化。
不过总体听下来,音乐到这里,音色是否做出改变已经没有太多意义,对方在整体结构的把握上比那天上课的时候要更加清晰。
这是他此刻的实际感受。
四年未见,在德伯斯特来看陈璇的长笛技术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突破,演奏风格反而更加硬朗。
四年前他就建议陈璇可以尝试着柔和一点,如今看对方非但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
不过如今对方身上已经具备了驾驭这种硬朗的心态和状态。
直白点说就是自信。
更难得的是在这自信之下,尽显规范的框架。
在那段华彩中,德伯斯特听到了一颗强大的灵魂在支配音乐。
自由速度的演奏是这首作品的一大亮点,对于听众和演奏者来说无疑都是最令人兴奋的。
用自由速度来演奏华彩最能考验演奏者综合实力的题目,可自由并不是冲动和混乱的同义词。
本轮比赛中,德伯斯特听到了各种充满想象力的华彩,可是让他满意不过十指指数。
年轻选手们的想象力都用在了去创造音乐在一瞬间给人带来的致幻感,在你一刻确实令人振奋,可之后再回味就显得有些空洞。
像是刻意而为之,像是为了华彩而华彩。
作为巴黎音乐学院的出身的德伯斯特对这首杜蒂耶的作品再了解不过。
再确切点说,这首作品是诞生于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