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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十七(2 / 2)

听完这话,霍去病焦黄而疲惫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得意。原来,打从一进沙漠,他就发现引路的高不识和仆多总是一边催马向前,一边不断的对照影子来校对路线。霍去病便忆起高不识在出发前说过的话,因而多了个心眼,一路跟着观察,在有意无意间,又随口讨教些观日影而定方位的技巧,由此就从中摸索出了一点规律。今见自己第一次于沙漠中判断方位就如此正确,霍去病不免也有些自鸣得意。他兴致来了,还想进一步探讨,却不料身后传来急促的跑马声,伴着掠过的热风,还带来了那马卷起的沙尘。霍去病颇为不满,他还不及回头,便听到来人跌落马下。细看去,原来是个老兵掉在沙地里。那老兵仰起头来,尽管满嘴是沙子,却还在竭力嘶叫:“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

霍去病勒住缰绳,蹙起眉头。那士兵连滚带爬的来到他跟前,也顾不得喘息,便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将军,不好了!弟兄们,后边的弟兄们,他们哗变!”

“你说什么!”霍去病的心一颤,他几乎要跳下马来。高不识还不知什么是“哗变”却见赵破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便也约略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他忙屏息静气,听候下文。

那士兵喘息了一下,虽然惊恐万分,但倒底是有了力气,他便急急道明原因:“将军,都是那李抉!是他在后边鼓动弟兄们,说什么不要为某人的加官进爵去卖命,还妖言鼓惑弟兄们,要大家响应他的号召,退兵回长安。中垒校尉和屯骑校尉上前驳斥他,结果被他指使亲信打伤,连那些誓死效命将军的弟兄也全被夺了兵器,管押起来。小的见形势大乱,忙来寻将军。不知这,这该如何是好?”

霍去病铁青着脸,他话也不答一句,忙策马驱向大军。赵破奴和高不识忙紧紧跟上,那来报信的士兵也翻身上马,追随将军而去。

不一会儿,霍去病就看到大军内的士兵马匹全都背对着他,乱哄哄的围成圈儿扎堆,似在商量什么。不时之间,有士兵在撕声力竭的狂啸:其调疯狂,其声恐怖,其音凄惨,仿佛在嚎叫中,渗透着滴滴鲜血。高不识加入汉军才四个月,他完全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然听到这种鬼哭狼嚎似的啸声,他不禁骇然。实话实说,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是昆仑神显灵了:是它让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着了魔,是它让他们疯癫痴狂!他怀着巨大的不安,瞄了赵破奴一眼,却发现他比自己还要惊恐,但见其嘴唇蠕动,却吐不出字来。

这一来,高不识就更慌了,他不由自主的缩到骠骑将军的坐骑之后:既然塞住耳朵没有用,那就尽量避开不见吧!

赵破奴则无处可躲,他只能是和骠骑将军并肩站立,目睹最糟糕的局面在眼前发生。高不识不敢看的这种景象,就是中原军队里的一种奇特怪相,在中国历史上被称做“营啸”中国古代军营军规森严,别说高声叫喊,连没事造造谣都有生命之忧。而且军营是地道的肃杀之地,传统的军规有所谓“十七条五十四斩”当兵的都是提心吊胆过日子,日积月累,精神上的压抑可想而知。另一方面军队非常黑暗:军官肆意欺压士兵,老兵结伙欺压新兵,军中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矛盾累积重重,全靠军纪弹压着。但到了一定时候,军纪便失去约束力,尤其是在大战前,人人生死未卜,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一命归西,士兵的精神更处于崩溃的边缘。“营啸”的发端往往是某个士兵在噩梦中一声尖叫,其战友便迅速被这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感染,为彻底摆脱军纪的束缚,人人就借机疯狂的发泄一通。一些头脑清楚的士兵则抄起家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由于士兵多是靠同乡关系结帮拉派,因而很快就会陷入混战。赵破奴在郡国军的时候,是见识过此种厉害的,他亲眼目睹到,那些平时欺压士兵的军官成了头号攻击目标,甚至一些无过失的军官也被波及:打伤是小事,最惨的是被剁成肉酱,死了都无法辩识。往往“营啸”过后,军队元气大伤,人员损失惨重——可眼下并无大战,却发生此等事情;看来是在沙漠里行走太久,兼之干渴缺水,士兵们无论体力还是意志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因之那李抉稍为摇舌鼓唇,便迷惑了这些士兵。只是这一来,可害苦了骠骑将军!他养尊处优,年纪又轻,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只怕,只怕——都是那杀千刀的李抉!赵破奴忿恨不已,还没来得及痛骂李抉,便听到李抉那尖利的嗓子在大叫:“既然弟兄们已经没有异议,都想活着回去!那咱们就去找霍去病理论!”

闻听此语,哗变的士兵仿佛有了主心骨,纷纷拨转马头,列队成行,真的按照李抉所言,要去找骠骑将军理论。最前头的那几列骑兵最先看到了霍去病,看着骠骑将军端坐马上,眼神凛冽,他们不由得呆住。而在后边的骑兵尚还不知底里,只管躁动不安,有些人甚至骂起娘来。李抉以为众将士是在等他领头,便大刺刺的吆喝着挤上前来。当他初看到霍去病时,不止是愣了一下,还哆嗦了一下。然他瞟了瞟身后的两万将士,便信心倍增,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正要煌煌大言,霍去病则先曰:“霍去病在此,谁要找我?”

彼时,霍去病一脸威严,正气凛凛,如炬的目光依次扫过士兵的脸。士兵们也正好迎着将军的目光,清楚的看到将军黑瘦的脸,干裂的嘴唇——显然,从出长安到此处,将军吃的苦不比他们少,受的罪兴许比他们还要多!士兵们两相对望,心头,眼里,一时便都没了锐气。李抉见势不妙,忙扯起尖利的嗓音道:“霍去病,弟兄们不想陪你在这儿送死!弟兄们要回去!你——”

“是你想回去吧!”霍去病厉声打断李抉的话,咄咄逼人的目光死死的定格在他身上。骠骑将军确实年轻,也是头一回碰上这种事,然他敏锐的感觉到:想兵不刃血的摆平这场哗变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擒贼擒住王,拿下始作俑者的李抉,则可以把损失降到最底点。于是,他严词斥责李抉:“李抉,你身为大校,不可能不知道军纪!回去,你可以活,可弟兄们得替你死!”

这话顿时让士兵们大为惊憟,一时想不明白,便左右相顾,没了主张。霍去病眼虽只看那李抉,余光却四处扫描,见状暗喜,忙继续驳斥道:“李抉,你妖言鼓惑弟兄们,是打量着就算犯了死罪,回到长安也有人救你!可弟兄们呢?他们替你顶着临阵退缩的罪名,挨那千刀万剐的罪,受那说不出的苦痛!有我霍去病在此,岂容你如此栽赃、陷害弟兄们!”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哗变的士兵这才想起李抉背后的力量,他们安静下来,细细思量其平日所为——呸,这小子还真不是个东西!众人暗恨自己糊涂,被这起小人利用。就在哗变的士兵黯然神伤之时,先头被扣押的那些老兵,则乘机拥着被军刀砍伤的徐自为和卫山挤出行列。霍去病一见两人,忙催马过来,待瞧见两人手臂上血淋淋的刀口,眉宇间便现出又痛又怒的神情来。那两人知道将军是在为他们担忧,心内均是一热。他们也不及和将军言语,先就回头齐声大叫:“李抉,你这狗娘养的!你要回去,你便自个回去!我们誓死追随骠骑将军,绝不做缩头乌龟!”

这一叫,引得老兵们也放声大吼:“李抉,你这狼心狗肺的杂种!你竟敢离间弟兄们的感情!将军,就让小的们剁了他,把他的心肝掏出来看看,倒底是黑的还是白的!”

李抉万料不到形势会急转直下,这么快就不利于己,他慌了,想拼个鱼死网破,便大叫道:“霍去病,你别说得比唱的好听!明明是你想加官进爵,不顾弟兄们死活,却拿我来垫背!”

他又转头对士兵道:“弟兄们,非是我李抉有歹心。大家想想,能走出这沙漠吗?断水断粮的,咱们什么时候才走得到头?我看哪,再走下去,准得死在这沙漠里!死便罢了,说不定还要喂野狼野狗,不得全尸!”

霍去病两眼圆睁,怒曰:“谁说我们断粮断水了?仆多已经去取水,他即刻就会回来!设若没水,就是杀光战马,我也要带弟兄们活着出去!要说喂食野狼野狗,不得全尸,那倒是有一个,就是你李抉!你已犯下死罪,本将现在就要拿你的人头祭旗!”

霍去病此言一出,全军震撼。原来,汉军良马奇缺,来源少,素来对军马爱惜至极,明有军令规定:凡无故伤及军马者是大罪,无故杀军马者更是死罪。霍去病今如此说,便是等同把士兵之命看得高于一切——竟管这话不像他平日口风,又还有临乱招安的嫌疑,但是危急关头,他敢承担风险,分得清目标,不牵连祸及普通小兵,这便狠狠的击中了士兵的心。其实,小老百姓从军,并非个个思虑着要建功立业,大多是但求活命归来,能一家子团圆。因而在将军感招下,人心去向,已然分明。不少士兵催马出列,或远离李抉,或站到将军这一边。李抉恐惧的看到,护卫在他周遭的,只剩下百余位亲随卫兵。然就是这百余名卫兵,亦畏畏缩缩,立场不稳。

霍去病斜眼看着这些卫兵道:“不想殉葬的,让开!违令者,斩!”

骠骑将军号令既出,那些重新夺回兵器的老兵们便挥着军刀,将李抉及众亲兵团团围住。生死面前,李抉的亲兵权衡利弊,约三分之二的人忙弃了兵器,降服归顺。余下的那三四十人想到主子的后台确实够硬,就断定霍去病也只是耍耍嘴壳子,谅他也不敢真的大开杀戒。因而硬着头皮,还想撑一撑。霍去病最后扫视他们一眼,见他们还执迷不悟,便冷冷的道:“杀!”

此言一出,只见人马晃动,刀光闪烁,凄厉的哀嚎中夹杂着乒乒乓乓的声音——仿佛只是眨眼间的功夫,李抉的那点卫兵还没怎么招架,便横死马下。李抉倒是毫发无伤,他死死的拽着缰绳,恐惧的瞪着眼睛,在老兵们的紧逼下,步步后退。其虽惊恐万状,在危机关头,却还晓得高声大叫:“谁敢拿我!我是陛下爱妃的从弟!谁敢拿我!”

这话倒很有震慑力,原先有几个杀红了眼的士兵想趁势拿下李抉,一听这话,忙缩手回去。大伙眼巴巴的瞧着霍去病,盼他拿主意。赵破奴正想建议将军先把李抉关押起来,留待回京后,由陛下自己处理。不料,霍去病“唰”的一声拔出军刀,冷冷的道:“我敢拿你的人头!”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不及反应,霍去病就手起刀落,李抉的脑袋便飞上半空,那腥红的热血泼了一地。

刹那,风静,沙平,将士们鸦雀无声,气息全无。待李抉的头颅重重的摔在沙地上时,霍去病才缓缓的道:“妖言惑众者,死!”

如果说,刚才霍去病的感招还不是特别让人心服的话,那么现在,众将士再不敢存有异心。直到此时,他们才晓得骠骑将军不仅不苟言笑,军法苛严;为人还独断独行,绝不徇私枉法,极其冷酷无情。于是,众人默默跨过李抉的尸体,跟随骠骑将军继续前行。

行到不远处,众人便都看到西边的沙丘滚起一阵沙尘。定睛细看,原来是仆多带着找水的弟兄回来了,他们老远就喊着:“找到水了!我们找到水了!”

将士们一听,大喜过望,死鱼般干枯的眼里竟然挤出泪水来。然他们按捺住雀跃奔跳的心,有点畏惧的看着骠骑将军——没有将军的首肯,他们还真不敢乱弹乱动。

霍去病回过头来,很骄傲的笑了。他的声音不高,话有点莫名其妙,却被热风送得很远:“没有人能击败我!只要是霍去病在的地方,就有苍天在护佑!”

将士们呆呆的看着霍去病,像是明白,又有点糊涂,正摸不着头脑间,霍去病则率先策马向仆多他们来的方向跑去。将士们回过神来,欢快的呼啸着,紧随将军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太阳正恋恋不舍的落下。她用一种和鲜血般美丽的彩霞,温柔的包裹着沙漠。她预感到了,这些远来的不速之客,将在今夜里走出她热情的怀抱。于是,她便想让他们牢牢的记住:她曾经有过的,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

然而那些粗鲁的汉子,只顾大口大口的喝水,谁也没记得回头看她一眼。夕阳正伤着心,却忽然发现一个年轻的将军正深情的注视着她,她不由得心一颤,默默的,柔柔的,她把自己的吻,轻轻的印在那将军俊美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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