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过后的清晨,霍去病终于到达预定地点,却没看到公孙敖部前来会合。望着一览无余的大草原,霍去病心里颇有些不踏实。他忙命仆多和高不识脱下军装,换上牧民的服饰,顺着公孙敖部应该走过的路线去打探消息。
在焦急的等待中,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了。直倒下午,高不识和仆多才气喘喘嘘嘘的赶回来,他们还带回一个俘虏。待霍去病亲自审理过那俘虏后,他气得脸色蜡黄。周遭的校尉们也震惊得面面相觑,无一例外的苦着脸,你瞪我来我瞪你,谁也说不出话来。那时,郁闷的不止是在场的人,就是那空中的气体,仿佛也停止了流动。过了半响,赵破奴才颓丧的道:“将军,公孙将军既已回去,咱们该怎么办?”
霍去病阴沉着脸,既不答理赵破奴,也没空生气,他沉默不语,脑筋飞快的转着。现在最严酷的现实就摆在他的面前:公孙敖怕死,所以他退了回去;如果自己不想像他那般没出息,那就留下来孤军奋战,单独面对六倍于己的匈奴大军。会有胜算么?有,肯定有!自己天生就是不服输的人,没有做不到的事——可这一次,该怎么做,才能打败那十二万的匈奴大军?
霍去病苦苦思索着:是不是再来场悲壮的正面交锋战?到那时,依赖士兵对自己的崇拜心理,把他们敢打敢拼的硬朗风格发挥到极至,就像皋兰山下的那一役不行!力量对比太过悬殊了,这样做无异于是拿鸡蛋撞石头!自己手下的士兵,绝大部分是第一次参加战斗,在关键时刻,他们可能顶不住;战局只要稍有波动,他们更会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到那时,不管自己怎么以身作则,结局就只能是一个——全军覆没!说不定,自己的行踪早就暴露于匈奴人的眼皮底下,他们还不给自己打正面战的机会,就磨刀霍霍,张开袋子,等着自己往里钻,好把自己疲劳的两万人马剁成肉酱!
那,从背后奇袭,行不行?
才想到此处,霍去病的眼睛一亮,他马上摊开地图,聚精会神的研究起来。他身后的将领们悄悄靠拢上来,然除了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他们可没法摸清骠骑将军的意图。霍去病一拍地图,几乎是兴奋的叫道:“快,给我把高不识和仆多叫来!”
很快,高不识和仆多被带到骠骑将军的面前,年轻的将军双目闪闪,他急切的问道:“你们两个,去过沙漠吗?”
高不识不知将军此问是何意思,他挠了一下后脑勺,道:“去过。我们还是牧民的时候,一年要穿越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好几次呢。”
霍去病点点头,再问:“你们穿越沙漠的时候,能找到水源吗?”
高不识很讶异,和仆多对望一眼,仆多先道:“能。其实在沙漠里找水并不是很难,懂得门道就成。”
“什么门道?”
仆多看着骠骑将军认真的眼神,他感觉这很不可思议,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道:“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虽是漫漫黄沙,因有地下水的滋润,故尔在沙漠深处,还是有植物生存的。在沙漠中若是发现了茂密的芦苇,只要下挖四尺(汉一尺是235厘米),便能挖出水来;若是看到芨芨草,则下挖至九尺,亦能挖出水来;若是看到红柳和骆驼刺,则下挖两丈或是三丈,方才有水;若是发现胡杨林,那就要深挖到至四丈处,才见得出水。”
听到此处,霍去病脸色舒展,淡淡的笑容浮现出来:“那在沙漠中,你们凭什么来判断方向?”
高不识笑了,道:“晚上看北极星,白天看太阳下的影子,反正是不会迷路的。”
“好,从这一刻起,你们两个就是前军的向导。”霍去病此时已是胸有成竹,他转回头招呼赵破奴:“鹰击司马,传令下去,大军立即掉头,开赴巴丹吉林沙漠。”
闻听此言,在场的校尉尽皆讶然,唯赵破奴开口询问道:“将军,这,这是要去哪呢?”
霍去病意气风发,道:“我要迂回穿越巴丹吉林沙漠,过居延泽,涉弱水,从祁连山的背后,狠狠的捅匈奴人一刀!”
听罢将军的话,不单赵破奴呆若木鸡,就是他身后的众校尉也全傻掉了。适才大家都看过地图,知道将军嘴上蹦出来的那些地名,处处都是凶险之地,便是大汉朝走出国门看世界的第一人——博望侯张骞也不曾走过;兼之路途遥远,毒日如火,真要行动起来,只怕还没碰上匈奴人,汉军就全都累死或是晒死了。因而,内中一个校尉小声的道:“将军,没有陛下的圣喻,我们能自作主张么?”
霍去病抬起眼来,眼皮一翻,道:“‘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这隔着京城千余里,待得陛下圣喻,只怕我等早就做了匈奴人的刀下鬼。再说了,有谋略的将帅都知道:‘出军行师,将在自专。进退内御,则功难成。’可见,战争的进攻或后退,如果都由朝内的君王来决定,就大功难成了!你们听我的,错不了!”
霍去病谈的是行军作战中最浅显的道理,通俗讲,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理,校尉们不是不知,但终归思虑过多,有些畏首畏尾,便想借此来推脱。霍去病看到属下们惨淡如苦瓜的脸,知道众人的顾虑,他便摆出自信满满的样子,道:“从我扬威战场的那一天起,不知有多少匈奴人想要我这颗脑袋。哼,可他们怎知,有我霍去病在的地方,便有苍天在护佑!这天地之间,别说是人,就是花鸟虫鱼,只要是想得到的,就没有我霍去病跨不过的坎!没有汉军到不了的地方!”
赵破奴明知道将军如此说,不过是为了鼓舞军心,然他还是狠狠的被感动了。他想起了第一次,第二次——他追随将军参与过的每一次战役,诚如将军所说:这天地之间,只要是想得到的,就没有将军过不去的坎!于是,他死心踏地的仰望骠骑将军,道:“将军说去哪里,属下们就去哪里!”
赵破奴的话音刚落,徐自为和卫山也立马表示坚决拥护。剩下的四五个校尉,虽说是第一次追随将军出塞,但尽是他所提拔,兼之素来仰慕霍去病身上的英雄气,见事已至此,也只好同意了。
骠骑将军军令既出,便如山倒。将士们往水囊里注满水,立刻翻身上马,直往巴丹吉林沙漠开去。
第一日上午,将士们因在心里想着能建功立业,所以在烈日下跑马跃进,尚保持着勃勃生气。然到了下午,漫漫黄沙一成不变,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处景向都更荒凉可怖,这些看惯红花绿叶的大老爷们,心里不免开始发毛。兼之太阳又赤裸裸的炙烤沙漠,那些光和热似乎没有被黄沙吸收,倒将光热绵绵不断的反射出来,任由热气四散流布,形成一个巨大的蒸笼。人马置于其中,仿佛就像铁板上慢慢被煎熬的肉片,早晚要熟透。因此,汉军前进的速度大大减缓,一天的行军路程,还不及平时的一半。众将士在内心里叫苦不迭,只是每每抬头,总看到骠骑将军领骑在前:其背后的衣衫虽已湿透,但他仍不肯稍作停留。于是,众将士收起抱怨之心,纷纷脱下盔甲,只穿着薄衫儿,打叠出精神,勉强而行。
待到第二日,汉军的气焰更低,人人垂着头,双目呆滞,无精打采的列队而行。原来,是断水了。其实还未进沙漠之时,骠骑将军便要求部下节约用水,但将士们一开初就以为可以及时找到水源,兼之是第一次穿越沙漠,便都耐不住干渴,不免将命令弃之脑后:人喝点,马喝点,再在无意中糟蹋点,到下午时分,水囊便瘪瘪的塌了下去。因而,第三日的太阳才稍稍爬至中天,将士们便如涸辙之鱼一般,嘴角裂出片片白块,绝望的张大无神的眼,在骄阳下摇摇晃晃,蹒跚前行。人人都没力气说话,一派死沉沉的气氛中,都只想拼着最后一口气,能侥幸走出这鬼见也发愁的沙漠。好些士兵欲打马儿,催马快进。谁想马儿也是拼了老命,它们哧呼哧呼的喘着气,软绵绵的四肢使劲蹬弹沙子,竭尽全力的在沙丘里爬着。不知是不是马上的人下手太重,竟有好几匹马不堪驱使,累倒在地。被它们连带摔到在沙地里的那几个士兵,骂骂咧咧的爬起来,手推鞭抽,欲想把马儿弄起来。但那倒下的马,四肢抽搐了几下,眼一翻,头一歪,死了。
众将士默默的看着,头顶虽有毒日朗照,却不寒而栗,一身冰凉。也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众人便都看见了这么一幅画面:就在不远处的沙丘上,横七竖八的散落着几具完好的骨架——毫无疑问,那绝对是人类的骨骼!
刹那,士兵们脸色难看至极,然除了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一些原来只隐藏于脑海内的想法,此刻便如地下水般源源不断的冒出头来,它们四处流淌,不断的吞噬士兵的内心。就在众人鸦雀无声,颓废沮丧之时,李抉带着他的亲信挤了上来。待他看清情形,也恐惧到了极点。他的眼珠密密的转着,一个计划飞快的于脑中成形!
都怪自己年纪轻轻,一时迷糊,竟然想到战场上来搏取功名——还好,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赶紧打马回头,绝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这破地方!是的,谁死都可以,但自己是不想死的!也不要什么封侯了!只要能活着回到长安,回到那个花花世界,凭自己的美色,绝对可以像从兄李延年一样,用柔媚和娇态来博取皇帝的欢心,哄得他团团转着!到那时,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是宅子美人,自己将什么都不会缺的!
拿定主意的李抉,把目光挪到士兵的身上——他喜悦的感觉到:这些人恐惧得更多一点,他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一点!
可怜行走在前的骠骑将军,对后方的情形一无所知。他指派仆多带着士兵再去寻找水源,然后继续赶路。众将士被他远远的甩在了后边,惟有赵破奴和高不识能跟得上他,陪他缓辔而行。只因干燥得厉害,赵破奴眯缝着眼,才瞟了一眼头顶上白花花,亮芒芒的日光,几乎立刻就被这光热击倒在地。他赶紧稳住身子,添了添干裂的嘴皮,道:“娘的,这太阳还让不让人活呀!”
霍去病用手遮挡眉梢,也瞟了一眼天空,顺带抹了一把汗,他的嘴唇裂得更要紧些,都变成了一道道血口。仿佛像是在自己安慰自己一般,他低声道:“古人云:‘七月流火’,指的就是这种情况。仆多会找到水的!要不了多久,我们准会走出沙漠!”
赵破奴没吱声,他本也希望如此,就是心里且空且虚,老让他觉得将军的话像个遥不可及的梦。于是,他低下头,看着沙丘上晃动的影子出神。忽然,他听到将军开言道:“高不识,现在是正午时分,太阳位于正南,影子皆指向北方。西北方向应该在那里!”
赵破奴抬头时,就看见将军的马鞭正往左前方一挥;再瞧高不识,但见他黑黝黝汗渍渍的脸上诧异不已,直待过一会儿,才见他满是倾佩的道:“将军无师自通,判断得毫厘不差。真是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