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拿过一封,彼时皇后的唇角已经干得几乎说不出话,她抿了抿唇,艰难念道:“齐王、楚王系嫡出,身份贵重,加封食邑千户,即日起开府出宫至封地……”
上官皇后的手指抖得抽搐。她曾想到过千万种可能,一个皇帝在传位时为了扶持新君、稳固帝位,多少会帮着新君铲除一些阻碍。然而……
到底是拓跋弘心狠手辣,赵王虽然不得志,却也是他亲生的长子啊!在没有任何过错的情况下,竟因一句“华而不实”被废为庶人,遑论继位,他一生都不会有出头之日!
而自己的两个亲子,拓跋弘许是不忍心,就下旨将他们困在封地,不得回京。
皇后念完旨意,早有几个带刀侍卫捧了圣旨出去通传。林媛跪着不敢多嘴,心里亦是惊骇。
拓跋弘原是没有料到自己会死在征战的途中。他以为他还能活得很久,能够看到四海归一,受万世膜拜,也能够将大秦的江山打理妥当后再传给子孙。
至少,他应该在新皇继位之前,将诸皇子夺嫡的内乱压制下来。他需要等待儿子们长大成人,为选定好的东宫培植势力,同时打压其余皇子,让他们没有力量与东宫相争。
不过如今看来这皇位交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莫说拓跋弘一月之前还在犹豫储君人选,随后吴王和赵王又群起相争,且大有等他驾崩后兄弟间刀兵相见的架势。
传位仓促,他只好想方设法地去补救,将赵王几个废了,能压制一点算一点吧。
“娘娘,这里还有最后一道旨意。”林媛看皇后许久回不过神,只好出言提醒。
上官皇后看向自己手中仅剩的一卷丝帛。
皇帝如此不顾父子情份,打压赵王几个,她心里已是沉沉下坠。然却是没有绝望,她清楚,自己手中还拥有上官家的势力,赵王废了就废了,又不是她的骨肉。她亲生的齐王和楚王是受先皇遗诏,迁往封地永不得回京的,但等拓跋弘驾崩,一切又怎么说得准?
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只是不知这第三道旨意,又会是什么惊人的内容。
应是给吴王的,她想着。
手指簌簌地把东西抖开,方要看,榻上皇帝轻微咳了一声。
皇后忙又扑过去瞧他。
拓跋弘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念了。姚福升上前躬身行礼,将旨意从皇后手中收回,取过烛火放在上头燃了。
林媛讶异道:“皇上……”
“娘娘,请退下吧。”姚福升垂头与她们道。
几人只好退下了。片刻之后,跪在不远处的皇亲朝臣们亦得了命令上前来。
老天并没有额外厚待拓跋弘。半个时辰之后,大殿响起四声云板。
亲手将殿门推开的人是林媛。她的身侧站着乾武帝的第六皇子,太子拓跋琪。
迎接他们的是浩浩荡荡跪在前院中的文臣武将。
云板声不断地叩击,传遍天下,而与此同时,山呼万岁拥立新皇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从这个地方扩散向四周。
***
乾武二十年九月初四,拓跋弘崩于咸阳太和行宫,年四十二,谥曰圣荣孝章成皇帝,庙号显宗。
拓跋弘的谥号是“成”。他前半生收拢朝堂、擢拔贤才,后半生征战四方、荡平列国,最终却因不顾劝谏执意攻伐匈奴、夏国两国,受刀伤无救早逝。他这一生成与不成,只待后人评说了。
大行皇帝的棺椁停灵时,正是新君初登基。皇位交迭,是这个国家权力巅峰中一个悲喜交加的时刻,年轻的新皇披着孝服在父亲的灵前继位,拓跋琪正走向他全新的、充满了荣耀同时遍布着坎坷的未来。
两宫太后在同一日受封,一切依祖制,先皇中宫皇后上官氏,拜母后皇太后;淑妃林氏,拜圣母皇太后。拓跋琪给了两宫太后极大的礼遇,册封礼当日有边陲列国前来朝拜,文臣武将列席跪拜叩礼,规制十分浩大。
在册封太后的大典之后便是先皇诸位妃子的封礼了,拓跋琪遵循孝道一应以礼相待,独独遗憾的是受先皇遗诏拜为皇贵太妃的桑布扎氏云丹,在先皇故去的头一日夜里就吞金自尽了,随后皇帝驾崩,她的灵柩跟随皇帝一同被抬进帝陵。
秦国皇族墓中,唯有原配皇后能够与皇帝合葬。那些不上不下的继后们,百年之后会躺在皇帝灵宫的另一头,不能与皇帝相见,却也不算隔得太远。
然而整个陵墓中又分为帝陵与妃陵,除非有皇后封号,寻常妃子连帝陵都是进不去的。倒是有个特例,皇贵妃可以“随葬”帝陵,以一种低于皇后的身份躺进去。
拓跋弘临死前一日册云丹为皇贵妃,未尝不是这个意思。
这一次,上官璃没和云丹过不去,她按着先皇的意思,安排礼部将云丹随葬了。尘归尘,土归土,斗了一辈子,愿来世不相见。
一日之后,皇帝给两宫太后上徽号。上官氏曰“昭仁”,林氏曰“昭惠”。
两宫太后都无异议地应下了。林媛在朝堂上对拓跋琪道:“皇帝是孝顺孩子,对两宫太后的封位这样尽心。”
拓跋琪却笑道:“母后的徽号并不是儿臣费心想的,都是先皇的意思。”
林媛略有不解,想一想后才明了。上官璃改“昌”为“仁”,而她自己改“慧”为“惠”。
包含在这两个字之后的是先皇拓跋弘深重的无奈。他明知自己死后,新皇几位兄弟必会相争惨烈,二十年前他登位时的苦楚,如今就要如出一辙地在他儿子们身上重演。他的设想很美好,他以为自己会活得久,会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妥当……
天不遂人愿,他留下来的是一个庞大而强势的秦国,也是一个烂摊子。
他只好用这样无力的行为,希望上官璃能够宽仁慈和,不要挑起血腥;也希望林媛贤良淑惠,给这个帝国带来和睦。
林媛心中想起拓跋弘。那是她今生唯一的一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和亲人,奈何他们的立场并不相同。
不知上官璃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回忆这个男人的呢?是对双方出身的遗憾,还是爱恨交织的留恋,或是愿有来生的期盼啊?
至少此时此刻,林媛连拓跋弘的遗愿也不能做到了。九月十五日,她以太后之尊颁下第一道懿旨——先皇大长帝姬怀恪,结党营私,别怀异心,当废为庶人,赐死冷宫。
拓跋弘还没有出丧期,他不希望皇室再起纷争,再见血腥。但林媛不曾犹豫,在很短的时间内下令赐死一心扶持吴王的扇玉。吴王坐拥重兵她动不了,至少先杀了扇玉断其一臂。
吴王被上官氏族堵在北塞回不来,冯怀恩也一同留在北塞的。扇玉在京中孤立无援,没有人会救她。
当然她聪明绝顶,在父皇驾崩、六弟登位时就想到会有今日一劫。昭惠太后懿旨颁下时,她已经领亲信逃出了京城。
林媛是下了死令要杀她,见她敢逃,立即又在朝堂上当众指责她早有谋反之心,将大帽子扣得严严实实。随后派出东厂的刺客往北捉拿,皇室豢养的死士都不是凡人,不过几日的功夫,扇玉所乘的车轿在潼关被围,为首的冯统领拿出太后旨意,命令就地射杀。
扇玉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逃不掉的。她从随身箱包中寻出最底下的一套朝服,缓缓换上了,自行走下轿撵。在对面的武士搭弓射箭的一瞬,她猛地回头奔逃,从身后的悬崖边纵身跃下。
北风乍起,下坠的速度将她茜素红的袖摆吹得高高扬起。她望向湛蓝色天空的最高处,唇角浮出绚烂笑颜——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得到过最强盛的权势和尊荣,也得到过最珍贵的爱,还有什么值得埋怨的呢?
当时年少,她还不懂得,总以为嫁去西梁是用身为女子最大的牺牲,来换取她所奢望的炙手可热的权势。只是想不到,离京千里之外的西梁王府中短暂的三年,才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世子,你是我最爱的人啊。
***
九月二十七日,昭惠太后再次下旨,同册先帝恭悫温妃、吴王之母叶氏为昭毅太后。皇帝深深赞同,当日就昭告了天下。
长乐宫如今是林媛的住所了。宫中有长寿、长乐两宫供先帝遗孀居住,昭德太后因着喜欢长乐宫四周的紫竹才选了它。如今两后并尊,上官璃却是不愿住长乐,她许是觉得昭德太后一生多病痛、常烦忧,过得并不开心,就选了长寿宫。倒是林媛恰好喜欢长乐,两人最终相安无事。
那一大片紫竹没被铲去,晚秋月份,絮絮的小白竹蕊四散飘扬。
林媛静坐于窗前临摹王羲之的字。掌宫的一品惠人初雪进来禀报道:“……齐王、楚王两位已经领旨前往扬州城了。昭仁太后那边发了话,说她体弱多病,不好住在北风寒凉的京城,几日之后她也要随两位王爷一同离京。”
林媛放下笔墨,道:“知道了。”
又问:“吴王还没有回来么?”
“吴王在幽州那儿受阻,说是敌军偷袭,很是棘手呢。”初雪说着面有冷笑:“究竟是不是敌军,咱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您将叶氏扶为太后的这一招真算妙棋,吴王本是眼热皇位、要与咱们皇上争长短的,如今您给了叶氏脸面,上官家还与他死磕着,他可不就得先与昭仁太后斗法了。”
林媛神色动也不动。半晌道:“哀家看着吴王这架势,似是不想回来。他要冲破上官家的防线,代价太大,倒不如在北塞常年领兵,做个土皇帝了。”
初雪听着变色,咬唇道:“如此一来却更是不妥了,吴王这样做是积蓄势力,不知十年之后会不会有血光之灾啊。”
林媛深深地叹一口气:“莫说吴王,昭仁太后和楚王、齐王母子才是更大的隐患啊。”
初雪低头不语,林媛只觉得一阵阵心力交瘁,困意袭来无边。
她自是不会怕的,当初拓跋弘矫诏篡位,都能夺下一个太平盛世。她的琪琪如何不能?
她和琪琪,终将……拥有天下。
—全文完—
***
后记1
上官璃很快离开了京城。
如今是崇德元年了,这个天下的主人,是林氏母子。上官璃就算再家世显赫,也早已落了下风。她不敢继续留在皇宫中,留在林媛的眼皮子底下,为了自保她只好跟随齐王他们去扬州。
她的目光茫然地望着凤驾四周磕头朝拜的百姓们。她已经认不清自己的心了——她不知,这一去究竟是韬光养晦等待来日夺位,还是远离纷争,放下一切?
拓跋弘为了这个帝国,为了皇位安稳,给了她那样的徽号,自然是希望她能够听从遗诏、不再挑起争端。
她到底有没有爱上这个男人呢?记忆里的他,面目已经开始模糊了啊。而他对自己又有多少真心相待呢?
然而若没有真心,为什么最后一道圣旨……
他以为她没来得及看到。
其实她在抖开的一瞬间就已经看到了。那是赐死皇后的旨意。
***
后记2
崇德五年,帝大婚,奉昭惠太后懿旨,迎定国公之侄、康懿翁主萧氏为皇后。
各地藩王受皇帝圣命,赶至京中赴宴。久居扬州的昭仁太后上官氏,与回京途中突发热病,客死沧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