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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1 / 2)

\t\t八

她像过去一样,从花园的侧门进去,来到正院。

罗多尔夫的卧室在走廊尽头,就是紧里左边那间。当她把手搁到门把手上时,突然感到浑身无力了。她怕罗多尔夫不在,又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指望,是她能否得救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定了一会儿神,想到眼前的需要,鼓足勇气开门进去。

罗多尔夫坐在火炉前抽烟,双脚架在炉框上。

“啊!是你!”他猛地站起来说道。

“不错,是我,罗多尔夫……我是来向你讨教一个主意。”

她激励自己讲下去,还是难以启齿。

“你一点没变,还是那样可爱。”

“唉!”爱玛心酸地叹息一声,“还说可爱呢,简直是可怜,我的朋友,你就不屑一顾嘛。”

听了这话,罗多尔夫开始解释自己的行为,但一时又编造不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只好不痛不痒表示歉意。

“那些事还提它做什么!”她凄楚地说,“反正苦我已经受过啦!”

罗多尔夫以达观的口吻答道:

“生活就是这样!”

“至少我们分手之后,你过得还好吧?”爱玛又问道。

“啊!不好不坏。”

“你我不分开,也许会更好一些。”

“是的……也许吧!”

“你这样想吗?”爱玛说着走到罗多尔夫身前。

她接着叹息道:

“啊!罗多尔夫!你要是知道……我多么爱你!”

这时,她拉住罗多尔夫的手。他们俩手拉手待着,就像早先在农业评比会上那样!罗多尔夫出于自尊,竭力抑制住感情,但爱玛扑到了他怀里,对他说:

“没有你,你想我怎么活得下去啊?人不能失去幸福!我当时绝望极了,以为必死无疑了呢!这一切,以后再对你讲,你听了就会明白。而你呢,却一直躲着我……”

的确,三年来,由于男性天生的怯懦,罗多尔夫始终回避她。爱玛娇媚地拿头蹭他,比发情的母猫还温柔。

爱玛看上去的确妩媚动人,眼睛里闪着泪花,就像暴风雨过后,蓝盈盈的花萼里滚动着一颗水珠。

罗多尔夫拉她坐在他的膝盖上,用手背抚弄着她柔润的发丝。爱玛低着头,罗多尔夫用唇边轻轻地吻她的眼睛。

“可是你刚才哭过,”他说道,“为什么?”

爱玛索性抽抽搭搭哭起来。罗多尔夫以为这是爱情的迸发,见她默不作声,更认为她是难为情,便大声说:

“啊!原谅我吧!你是我喜欢的唯一女人。我真是个笨蛋,是个孬种!我爱你,永远爱你!你怎么啦?倒是告诉我呀!”

他扑通跪在地上。

“唉……我破产啦,罗多尔夫!你要借给我三千法郎!”

“可是……可是……”罗多尔夫慢慢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严肃的神色。

“你知道,”爱玛急忙讲下去,“我丈夫把全部财产托付给一位公证人,那位公证人卷逃了。我们借了债,而病人光看病不付钱。其实呢,清算还没有结束,结束了我们就有钱了。可是,今天我们要是拿不出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没收我们的家产,就是现在,马上就没收。我考虑到你的情谊,所以来找你了。”

“哦!”罗多尔夫突然变得脸色煞白,想道,“她是为这个来的!”

临了,他神态安详地答道:

“我没有呀,亲爱的夫人。”

爱玛先是望了他几分钟。

“你没有!”

她重复好几遍:

“你没有!……我不该临到最后还厚着脸皮来这一趟。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比其他男人好不了多少!”

她露出了本来面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罗多尔夫打断她,说他自己也正“手头拮据”。

她的目光落在一支金银丝嵌花、闪闪发光的短铳上。那是墙上陈列的武器中的一件。

“可是,要是穷到这种地步,就不会把银子镶在枪托上啦!也不会买镶玳瑁的钟!”她说着指一指墙上的布尔式挂钟,“马鞭上也不会挂一串镀金的哨子!”她摸摸那串哨子,“表上也不会来这么一串小玩意儿啦!呵!他什么都不缺,卧室里还摆着一个酒柜哩!你真会珍爱自己,生活得舒舒服服,拥有古堡、庄园、森林,经常围猎,还去巴黎旅行……嗯!哪怕只有这玩意儿,”她从炉台上拿起几颗衬衫袖口链扣,“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都能变出钱来!……哼,我才不稀罕呢,你留着吧!”

她说着把两颗纽扣扔得远远的,金链子碰在墙上,摔断了。

“可是我呢,为了博你一笑,一个秋波,为了听到你说声‘谢谢’,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出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做苦工,可以沿路乞讨!你过去爱我,你经常这样说,刚才还这样说……哼!你还不如把我撵走呢!我的手印满了你的吻,还温热的吻;瞧,就在这地方,在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发誓永远爱我。你让我相信了你的话;两年期间,你把我引进一个最美好、最温馨的梦!……可是,曾几何时,当我又来到你身边,来到富有、幸福、自由的你身边,恳求你给予谁都会给的帮助,同时给你带来我的满腔爱,你却拒我于千里之外,因为这要破费你三千法郎!”

“我没有钱!”罗多尔夫非常冷静地答道。这冷静像一面盾牌,掩盖住了压在心头的愤怒。

爱玛退了出来。墙壁在晃动,天花板向她压下来。她出了门,气喘吁吁走了百十来步,差点摔倒,只好停下来。这时,她回过头,又一次扫一眼那座阴森森的古堡连同它的草坪、花园、三个院子和正面所有的窗户。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却仿佛听见自己的脉搏,像震耳欲聋的音乐脱离了身体,在原野上回荡。

夜色降临,群鸦乱飞。

爱玛仿佛突然看见许多火红色的球,像闪亮的子弹,在空中炸开,裂成碎片,旋转着落下,直到消失在树枝间的雪地里。每个火球中心,都现出罗多尔夫的面孔。火球越来越多,越飘越近,仿佛钻进了她的身体,不见了。这时她才看清是住家的灯火,在远处的夜雾中闪烁。

于是,她目前的处境,像一个深渊呈现在她面前。她呼吸急促,胸部像要炸裂似的。过了一阵,又似乎有一种英勇壮烈的情怀激励着她,她几乎是喜滋滋地跑下山坡,穿过牛走的便桥、小径、巷子和菜市场,到达药店前面。

没有人。她打算进去,但门铃一响,就可能有人来。于是她溜进栅栏门,屏住呼吸,摸着墙,走到厨房门口。

爱玛敲一下窗玻璃,朱斯丹就出来了。

“钥匙!顶楼那把,那里放着……”

“什么?”

朱斯丹望着爱玛。爱玛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在漆黑的夜色衬托下,异常苍白,令朱斯丹吃惊。他觉得爱玛美丽绝伦,又很庄重,像一个幽灵。他不明白她想要干什么,但产生了可怕的预感。

爱玛压低声音,以温柔而迷人的口气匆忙说道:

“我要,给我吧!”

板壁很薄,听得见餐厅里刀叉碰盘子的声音。

爱玛说,家里的耗子闹得睡不着觉,她要药耗子。

“我得去问问先生。”

“不!不要去问!”

爱玛接着用不在乎的口气说:

“哎!不必啦,等会儿我告诉他。好啦,给我照亮!”

她走进配药室门口的走廊,只见墙上挂着一把钥匙,上面贴有“杂物间”的小条。

“上去!”

朱斯丹跟着爱玛上楼。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一下,爱玛开了门,在记忆的指引下,径直朝第三个架子走去,抓住蓝色瓶子,拔掉塞子,伸进手去,掏出一大把白色粉末,放在嘴里吃起来。

“别吃!”朱斯丹叫着向她扑过去。

“别嚷!会有人来的!”

朱斯丹急坏了,想喊人。

“千万别声张,不然会连累你主人!”

爱玛说着回家去了。她突然平静下来了,几乎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之后那样安详。

夏尔听到财产被抵押的消息,心慌意乱赶回家里。爱玛刚刚出去。他叫喊,哭泣,晕倒过去,可是爱玛总不回来。她去哪里了呢?他打发费丽丝黛到处寻找,奥梅家、图瓦什家、勒乐家、金狮客店,全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他一阵阵痛心,看到自己名誉扫地,倾家荡产,白尔特的前途被葬送!为了什么缘故?一句话都没有!他一直等到下午六点钟,再也坐不住了,心想爱玛准是去了卢昂,便沿着大路,走了半法里,还是不见人影,又等了好久,才折回来。

爱玛已经回来了。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你给我讲清楚……”

爱玛坐在书桌前,写好一封信,慢吞吞封好,又加上日期和钟点,这才以庄严的口气说道:

“这封信你明天再看,从现在到那时,请你一句话也不要问我。是的,一句话也不要问!”

“可是……”

“啊!让我安静点!”

她直挺挺往床上一躺。

她感到嘴里有一股辛辣味道,于是醒来了,模模糊糊看见夏尔,又赶紧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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