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东咬紧牙关,盯着江老实不语。
“你看一百块行不行?行的话,我去屋里找找,有多少我给你多少,不够的,我给你打欠条,最迟年底想法子把钱给你补齐。”
原先十个工九分钱,自去年冬起,大队上因有了养猪场和饲料厂,收入一下子提高不少,进而他们社员的工分跟着提高,
从原来的十个工分九分钱到现在十个工分一毛八,直接翻了倍,到年底,他们家领到的钱肯定要比去年多点,要是还不够,
就向亲戚朋友借点,总之,配一百块钱,他无论如何都在年底给人赔上,但要是两百块,这压力太大,就他家的情况,很难拿出来。
“江五,卫东媳妇今个的情况,要不是有大队长家的小夏在,真得会出人命的。”
王支书语气沉重,对江老实说:“你们一家该庆幸小夏那娃儿昨个回到村里,该庆幸小夏脑子好,以京市医大特招生身份,
用一年时间读完专业课程,并被医大附属医院特聘为医生,还要庆幸小夏这次放假回来带着一些医疗用具和药物,打算免费给咱村社员检查身体,否则,即便小夏医术再好,手上没工具,也救不了卫东媳妇和肚子里的娃娃。”
见江老实神色呆怔,王支书暗叹口气,又说:“你也可以这样想想,要是小夏那娃儿昨个没回来,就卫东媳妇今个大出息、难产这种情况,
即便用大队上的拖拉机快速送往公社卫生院,谁又能保证卫生院的医生就能做剖腹产手术?好吧,即便卫生院的大夫可以做,费用需要多少,你想过没有?”
“两百块拿不出来。”
江老实嘴里念叨,憨厚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表情。
“江石柱,你个软蛋,咱家哪里有钱?”
刘槐自江老实说赔李家一百块的震惊中回过神,“嗷”了一嗓子,爬起身,就朝江老实脸上给了一爪子。
血淋淋的指甲印立时出现在江老实黑黝黝起着不少褶子的脸上,他没有对刘槐还手,只是定定地看着李卫东:“一百块,赔一百块,我做主给你。”
到卫生院剖腹产需要多钱,江老实不知,却清楚肯定不少,再加上那啥营养费、误工费,给人赔一百块,是应该的。
李翠莲在旁一直抽抽噎噎地哭着,她很后悔,后悔不该啥都没问小闺女,就拿藤条把娃儿抽打了一顿,后悔不该不听人劝,随手把李家的小儿媳甩到地上,可是后悔有用吗?
没有,家里得给李家赔钱,她家三妞现在也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公公又被婆婆把脸抓,事情全是她惹出来的,这往后她在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越想,李翠莲心里越是害怕,她慢慢抬起泪眼,看向李卫东,断断续续哽声说:
“我……我真不是有意的,更没有……更没有想到大妞她四婶会摔倒在地,你……你能不能看在咱两家是邻居的份上,原谅我这次,我……我会向大妞她四婶道歉的……”
“滚!”
李卫东看都没看李翠莲,直接让对方滚蛋。
“娘……”
李翠莲看出来了,不给李家赔钱事情难善了,她顶着猪头脸,抽泣着来到刘槐面前:“娘,我会好好上工挣工分的,钱……钱咱们还是赔给李家吧,当时大妮她四婶倒在地上流了好多血……”
刘槐正在气头上,岂料该死的惹祸精儿戏跑到她眼前找存在感,立时,就上手撕扯、打骂李翠莲。
院子里鸡飞狗跳,李翠莲瘦骨伶仃,根本撑不住刘槐一身蛮力压过来,况且她是儿媳,自不敢对婆婆动手,只能由着刘槐扯着头发拖到地上,又挠又抓,不大工夫,脸上脖子上皆挂彩。
看着院里混乱不堪的场面,王支书和江安,以及院门外看热闹的社员,谁都没有上前劝架。
江老实是憨,但憨并不代表傻,不代表不要脸面,望向和儿媳滚在地上厮打的婆娘,这位老实人皱了皱眉,把孙子放到屋檐下靠墙坐好,而后,转身进堂屋。
他不知婆娘把钱藏在哪,不过,屋里就那么大地方,仔细翻找,总能找出来。
约莫过去十多分钟,江老实攥着一块就帕子返回院里,他将帕子递向江安:“这是我找出来的钱,不知道有多少,你叔叔,给卫东。”
刘槐撕挠李翠莲的动作一滞,转头朝江安这边看过来,发现自己包钱的帕子被当家的找出来不说,且拿到院里给江安这个大队长,
等清点多少钱后,赔给李家,几乎是一瞬间,刘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只见其狠狠地甩了李翠莲一巴掌,从地上麻溜起身,就扑向江安,欲抢回她包钱的帕子。
不料,江老实见婆娘扑过来,一把就扯住刘槐的胳膊:“错在咱家,钱得赔!”
老实人面无表情,一字一句说着,不容置喙。
“你个软蛋,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那钱是我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要用来给咱大孙子买奶粉,你个杀千刀的,咋就把钱找出来了啊?!”
大闺女和二闺女出嫁早,她就算是卖闺女换彩礼,可也不过一个丫头收了男方家一百块钱,多的她相要,男方家里拿不出,
而且一百块在七八年前,在他们农家绝对不是小数目,哪怕放在当下,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家里得开销,儿子要买自行车,那两百块彩礼,一分钱都没攒下,拿到手没多久便的一干二净。
后面三闺女说婆家,她向男方家要两百,人家一口价,只给一百,找不到能出更多钱的,到最后,三闺女的婚事以一百块钱和她死缠烂打另外要来的五斤白面和二十斤玉米面定下。
到手的一百块,在兜里没暖两天,她娘家兄弟跑过来,说她老娘病重,说需要送到县医院动手术,掌嘴就要一百,不给,直接把老娘送到她门上来。
没得法子,娘家兄弟不仅从她这拿走那一百块钱,且还拎走了那五斤白面和二十斤玉米面,等于说,她三闺女的彩礼,尽数落在娘家兄弟手中,而她,一分钱都没拿到。
四闺女长得普通,加上人木讷黑瘦,找婆家的时候,在附近十里八村是真不好找,不,是找能出大价钱的不好找,直至今年初,她娘家村里有个熟人找上门,
说是给她家四闺女说个婆家,说男方家里愿意出六十块钱,再加上三只腊鸡、两只腊兔成就两家好事。连一百块都拿不出,谈啥谈,她没有多考虑,直接回绝。后来,男方家愿意加二十块,要是还不成,那婚事便算了。
她不想答应,想继续拿乔,看男方家会不会把彩礼加到一百块,结果,对方没了音儿。
生怕折了这门亲事,找不到更好的,她咬了咬牙,着媒人递话给男方,应下亲事。毕竟这年月在农家娶个大闺女很常见,如若不是男方有毛病,谁家愿意娶好几个大闺女的钱,给儿子定下一个样样不出众的小媳妇?
心里清楚四个闺女到男方家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但为了儿子,为了他们这个家,闺女的日子过成啥样,她没心思去管,也不会去管。
养她们,她就是为了换钱,就是为了贴补家用,这一点,她心里清清楚楚,却不会在人前说。
考虑再三,怕错过这个村再没这个店儿,她咬了咬牙,应下了男方家提亲。八十块,比一百少了二十,让她肉疼好一阵子,可钱拿到手,心里还是忍不住高兴。
大孙子出生,杀千刀的儿戏奶水不足,那八十块和她之前零碎攒的四十来块钱加在一起,一百二十多快,除过近几个月陆续给大孙子买奶粉,设法跑黑市用粮食、用钱换奶粉票,到现在,家里顶多有一百一十块钱。
担心钱放在一起不保险,她把一百一十块分成两份,一份是十来块零钱留着家里平时开销,一份是九张大团结,被她用旧帕子包裹的严严实实,压在炕箱下面。
之所以压在炕箱下面,源于炕箱自她嫁进江家门三十来年从不曾挪动过,想着不会有人猜到她把钱藏在那,她安心得很。
熟料,此时此刻,江石柱那木头竟然把她压在炕箱下面的钱找到了,没找到那十来块,偏偏找到她藏的九张大团结,这是不打算继续和她刘槐过日子不成?
“五哥,这是整整九十。”
江安打开帕子,点过钱,对江老实说两句。
“给卫东。”
江老实朝江安点了下头,把目光挪向李卫东。
然,李卫东不接:“看在支书和大队长的面子上,你们家至少得赔我我媳妇和孩子一百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