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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聿其莫(1 / 1)

“冒冒失失的,你是哪个宫的婢子?”

宫人李氏抬头见到年长的女子,忙跪了下来。

今日依照吩咐去司衣局取节下的新衣,宫门出来走了一段路,才发觉寻错了方向。生怕耽搁主子申时赴宴,她小跑着折返,于是险些撞上中宫身边的元侍长。

“回姑姑,奴婢在遥光殿伺候。”

元侍长原先威严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她打量对方:“遥光殿么……看着面生。”

李氏将身子伏低了些。

“奴婢入宫才月余,先前一直在浣衣所当差,是前不久被调去侍奉五殿下的。”

秋天进宫,李氏在苑墙内度过自己的十五岁生辰。到年关,前朝具传捷报,连她们这些整日在西苑浣衣的妇人也有所耳闻:大将军桓龄于边关凯旋,皇帝下旨,阖宫上下自除夕始,要盛宴三日庆贺。

元帝萧显承为人俭素,连自己的御殿之内也少有华贵装饰。此次遍赐绫罗珠钗,许女眷们袨服华妆赴宴,又颁了御令大修宫室,可见对这位大将军的爱重。

景朝以北潼济关外,鲜卑宇文氏称朝北衡。衡人善征战,景朝初定,兵马粮草皆不充备,几次交兵落败,割让城池,时局亦再度陷入动荡。文治三年,元帝遣使者议和,将膝下幼子送与北衡为质。

此番大捷,终于也一并带回了离家去国八年的五皇子。萧显承特拨了多出一倍的宫人去遥光殿侍奉,以彰慈爱之心。

“既已是伺候主子的人,行事该稳重些,否则免不了叫人觉着,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奴才。”

元侍长话中有话,她不敢揣测,只道“遵姑姑教导”。

“罢了,你去吧。”元侍长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宽宥,领着几个宫人错身走开。

其实自进了遥光殿,李氏还未见过那位主子的面。

平日在偏苑出入,与五殿下起居之处隔得远,只偶有一次随侍长经过东苑,遥遥见到五殿下在庭院中练枪。七八尺长的红缨枪,在他手中游龙舞凤,那身姿十分利落漂亮。

她落后几步,回头多看了一眼。在浣衣所时,曾听年长宫人们说起宫闱秘事,如同话本上一抹艳屑。

当今圣上共有四子。长子萧瑄没能等到父亲称帝,便早早幺亡;好在次子萧珩端慧机敏,秉性仁厚,由萧显承亲自教导,册为东宫;幺子萧琏年纪尚小,还需乳母照顾着,倒也能咿咿呀呀地诵几首诗。

至于五殿下,某位养育过皇子半载的妇人,提起往事,脸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不知是怎样一个苦闷的梅雨天,南下巡游的皇帝召幸了行宫的宫人荀氏,带回京中,但还未行册封之礼。

中宫闻有此事,心中郁郁。中宫的亲哥哥江陵王一向疼爱胞妹,在前朝几次上书,小事化大。皇帝原本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江陵王苦苦相逼,不堪其扰,见到荀氏也只余烦闷,便想着索性将人送出宫去,遂了这兄妹二人的意。偏此时荀氏诊出有了身孕。

事关皇家血脉,中宫不好多言,最后寻了折中的法子,把荀氏安置在京中的离宫,过后再做打算。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离宫传来消息,荀氏产下一名皇子。皇帝十分欢喜,欲晋荀氏为美人。但不知为何,从离宫回来的皇帝却神情凝重,不仅对册封之事缄口不提,连皇子也未接回宫中。

五殿下一直养在离宫,没有正式取名,乳母宫人们便唤他“阿五”。皇子长大,生得十分标致,据说荀氏是胡人样貌,如今的宫人中谁都不曾见过她,只从五殿下比寻常人更为英挺的眉骨与鼻梁,觉出这传言的可信。

至于荀氏最后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宫人们唏嘘半晌,不知是在感叹谁人的命运,不过也只是片刻,便揭过了这一篇。因在宫里见得多了,什么命数浮沉都如流云走马。

她们念得最多的,终归还是光风霁月的东宫殿下。

年方廿三的太子萧珩,是当今中宫所出,性情宽仁,文武具长,承蒙圣上恩遇,将来必是要继承大统的。生得又是眉宇俊秀,气度高华,妙龄宫人无不眼巴巴想一睹东宫的玉颜。萧珩元服至今,身边只有一位良娣相伴,倘若有幸得殿下青眼,即使做个侍妾,到底也成了主子。

李氏从司衣局捧了赶制好的几套新服回来,宫门外正候着东宫的鹤驾。她心跳得快,进得院中,侍长风风火火地迎上来:“死丫头,我叫你去趟司衣局,你又野到哪里去了,这时候才回来。”她期艾:“我在路上撞见元姑姑……”是真“撞”见。

顾侍长怔了一下。叹道:“她没有为难你吧?”

李氏摇摇头。

顾侍长道:“这会子东宫正在前殿同殿下说话,你到偏殿候着,莫要去惊扰了。等一时殿下唤了人更衣,你再过去。”

李氏壮了胆,低低问:“东宫殿下今日怎的过来?”

顾侍长边领她往偏殿去,边数落着:“主子的事,你这么要紧着打听什么?”然顿了顿,仍还是藏不住话:“今日圣上设宴,许是东宫怕咱们殿下刚还朝,头一次赴宴不大习惯吧。说起来,东宫待咱们殿下,一向是很好的,虽说皇后殿下……哎——”

顾侍长抿了嘴,还存谨慎。

宫里的孩子,便是皇后的孩子。皇后应当母仪天下,但女子却有自己的私心。

皇帝每年都会去离宫小住。

荀氏早已不在了,荀氏的孩子却一日日长大。

皇后察觉萧珩有些过于喜欢这个弟弟,始终不安。直至决议和谈,圣意下达,才解了皇后不可言说的忧虑。

皇帝为五皇子赐名萧玘。自然是为了周全景朝脸面,也是为了

八年一别,如今皇子还朝,不知宫中又要起怎样变故。

“来人!来人!”

五殿下忽在前殿高声唤。

顾侍长一去,便察觉空气中剑拔弩张氛围,小心瞥了一眼东宫的尊容,见他并无怒意,才稍稍放下心来。

李氏捧着新衣跟在后头,小心翼翼望向自己的主子。

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是被太阳照拂过的麦色,决计不似养尊处优肤白骄矜的皇室贵胄,但五官似一笔笔细致描画,精美,近乎女气。眉眼间乖觉多思,与年纪不大相符。

“这是怎么了?”顾侍长好声劝道。

萧玘冷眼看着萧珩,但对她道:“我身子不适,要先歇息去了,姑姑替我送太子殿下。”

顾侍长略有些为难地望向东宫。

“今日父皇设宴,讲好要为你接风洗尘,你若不去,父皇颜面何在?”

萧珩一开口,她总算听出几分前因后果。惊讶地:“殿下不打算赴宴?这衣装都备好了……”

萧玘冷笑:“皇帝陛下的话,说给人听着就好。我识趣,去了只怕扫你们一家人团聚的兴致。”

萧珩唤他:“阿五——”

“臣不敢。”萧玘从容地漠视了太子的好意,“昔日便常得中宫身边的嬷嬷教诲,皇兄殿下身份贵重,本不该到这偏僻宫苑来。时候也不早了,还是请皇兄独自赴宴去吧。”

从前只有皇帝来离宫小住,他才有机会见着年长七岁的东宫皇兄。萧珩有心“兄友弟恭”,中宫却只怕“近墨者黑”,每每见到萧珩和他厮混一处,事后总有无妄之灾于他。后来在北衡,也有人对他顾惜珍重,身在异乡,奋力抓紧这一点温暖,但最后跌得好重。

人世间的好,难道都是明码标价?

他不愿懂,也不想再以身试险。

萧珩不再勉强,只是微笑道:“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你会习惯的。”

习惯?

萧玘狐疑地皱眉。

太初十一年,他跌宕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见了夜色,内侍章平询问年轻的新皇,今夜是否还往玉璋宫安歇。

阴历六月,暑气蒸腾,又唤作溽暑伏月。昼长,心难定,不知是炎热、还是诸事未决的缘故。

玉璋宫曾是元帝一朝陈婕妤的宫苑。春风得意的婕妤夫人求得恩典,在宫中遍栽四时花,春秋冬夏,次平一惯留意着主子的脸色,总觉得从那无波无澜的面上看出几分不祥之兆。

“今日你不必跟来了。”

“是。”

皇帝振袖入殿,气势汹汹模样。

宫里不曾有婕妤的幽魂伤人索命,却也不遑多让。

昨日那位骄蹇不驯的,竟趁不备,拔簪刺伤了皇帝。

已在天牢里磋磨了好些日子,偏还是这样不安分,当初皇帝不曾毒酒白绫赐死他为先帝报仇,便是莫大的仁慈了。

章平暗啐一声。一贯不喜废帝是真,但也想不到他是心肠如此歹毒之人。先帝治世清明,是难得的明君圣主。他毒杀兄长,竟还能心安理得安于皇位,真是不堪。

玉璋宫内,有人影憧憧。

今日比往日“热闹”。

太医薛滨自内殿来,一拜。小皇帝不问,不言。薛滨只好兀自揣摩圣意。

“臣看过废帝的双手,上药包扎,已无大碍。”

皇帝指头在桌上打圈。

“哦!自然——”薛滨补救道,“那手今后是废了,再不能做出损伤龙体之事。”

“薛卿辛劳,今后贞恕侯之事就由你多费心了。”

薛滨一怔。

“贞恕侯?”

“废帝虽非朕生身之父,于朕到底有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如今废为庶人,到底也不大体面。”婢子们端着白药纱布走过,皇帝微微抬眼。

虽说不过是一个虚爵罢了,然前些日子,圣上还将废帝关入天牢之中,分明是想要他的命呢。

“……陛下仁厚。”

千万个不解,此事容不得他置喙。

只是这贞恕二字……真是讽刺。

待薛滨等一众人退下,皇帝起身入内殿中。床榻上传来忍痛时粗重鼻息,但听到脚步声,又止住了。

皇帝冷笑:

“知道疼?”

不答。

“不服?”

仍是沉默。

“看来是‘饿’了,没力气张嘴。朕这就传人将那些个好玩意儿都拿来,喂饱了自然就有力气说话了。”

“狗东西!”半晌,床帷后头传来一声大骂。

皇帝一听,倒是笑了:“有力气骂人,那定然有力气侍寝了。”

帷幔后人影艰难地支起身子,双肩止不住颤,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喘了半晌,质问道:

“萧皈,我到底如何对不住你了?”听来倒有些凄酸。

启帘。幽幽的烛火下,萧皈慢慢拉起他缠了白布的腕子。萧玘脸色与嘴唇都苍白,但眼眸亮得出奇,有泪。是痛的。

昨夜不过是一番负隅顽抗,今日,萧皈就命人来挑了他的手筋。

“爹爹,何苦来。”萧皈温柔地,“记得小时候你手把手教我写字,临的是王羲之的帖。爹爹的字写得多好看,可惜今后怕是都不能握笔了。”

萧玘有些可怖地看着他,不敢轻举妄动。

萧皈复又抚摸起他披散的长发。

因母亲是胡人的缘故,萧玘的头发有微微卷曲。萧皈把遮住脸颊的一缕拨开,捧着他的脸,双目?起,似是意乱情迷。

“若是再不听话,爹爹的腿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柔声细语地威胁。

真可怕,他竟怀念起还在天牢的日子。

萧珩的旧臣不肯放过他,撺掇了萧皈逼宫不说,还上书奏表,要彻查萧珩当年忽然重病暴毙之事。

下狱之后,日日受水刑,呛坏了肺,咳得生疼,口鼻皆是血腥气。

若是早点死在天牢,也不必现在生受折磨。

那日他再度被摁在水里,几乎失去知觉时,萧皈将他从天牢带了出来。

原以为萧皈良心发现,是来救他的。

身上烧着,一阵冷一阵热,没有力气,软弱地靠在长子怀中。病得忘记了处境。

也是那次,萧皈发现了他的秘密。

萧皈惊奇地将手指伸进他那处多余的女穴,他才如梦初醒,骇然地盯着对方,这是他惊世骇俗的儿子。

——若只是出身的缘故,还不足以让萧显承如此厌恶,将他丢在离宫不闻不问。

他可以猜到,当年接生的嬷嬷是如何惶恐地跪倒在圣上面前,说这是天命不祥之类的狗屁话。

他当真不祥吗?

因是不祥,所以才要受这些惩罚?

盛暑伏月,汗水粘腻。昨日那簪子若刺向的是萧皈的脖颈,倒是一了百了了。如今这双手连揪住他衣襟也不能够。

他痛得钻心,但无力反抗,就如继位大统,她从普通宫人擢升至侍长,侍奉于御前。

日子素来是安稳的,却冷不防窥见了不容她看到的秘辛。

萧玘整了整肩头的衣衫,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她,“饶她一命吧。从前她在遥光殿侍奉时十分尽心,为人也老实,必不会生事。”

“奴婢刚才叫风沙迷了眼睛,并未看到什么。”

她识趣,加上萧玘保她,如此捡了一命。之后又经圣上赐名,许给建安王做侧妃。或不如说是做圣上的眼睛和耳朵。

萧玘亦知,不过仍善待她。

他头一回开口求她。李筠望着那重重罗衣下隆起的肚腹,惊得说不出话。惊诧过后,又免不了动容。

这样难堪的事,本不该为他人所知,何况他们并无多么深厚的情分。

“殿下为何告诉妾这些?”

萧玘不答,只是陈述实情:

“陛下赐婚时,注定你此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以萧珩的性格来讲,绝不许自己的棋子有牵挂与软肋。

“倘若你答应这件事,日后你便是世子的母妃。”

将来萧玘有了出身高贵的正妃,她亦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李筠默了半晌,颔首:“妾知道了。”

到生产时,可谓惊心动魄。

原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肚子里的孩子似是明白情势的微妙,总没有动静,只是隐隐有些发坠,产期一延再延。

直到十月十八那天,萧玘用膳时忽觉腹中一阵陌生坠痛,同先前的胎动都不一样。

身边人皆已为这一日生产准备了许久,忙扶着假扮有孕的侧妃去到另一处禅院。

疼了大半日,却迟迟未见破水。临近产期时,萧珩便派来御医心腹侍候,不得已,用了一剂催产药。却想萧玘的身子终归不似寻常女子,早年又曾替人试药,体质虚弱,此时受不住药力,又是起烧,又是流血,神志也不大清醒。这样下去,只怕要一尸两命。

慧觉寺最为僻静的禅院,这一夜人心惶惶。

到平躬身:“瞧您说的,前些日子朝中事忙,陛下记挂公主和侍郎大人却不得空相见,因而想请崔侍郎明日进宫一叙。”

萧宝英故意道:“单召侍郎一人入宫,却送这些吃食来打发我,皇兄便是这样论骨肉亲疏的吗?”

“公主可错怪陛下了。”章平忙赔笑,照着萧皈的吩咐答,“陛下说了,过些日子等御花园的花儿都开好了,便接公主到宫中赏花,到时候……”章平近前几步,作势压低声音,“公主也好同那位见上一面。”

萧宝英神情一凛,“狗奴才,这是你能多嘴的吗?”

“奴才失言。”章平从容一跪,“奴才也只是替陛下传个话罢了。您心里顾虑什么,陛下都明白。如今陛下既已将人从天牢放了出来,必不会苛待了那位,还请公主宽心。”

萧宝英冷笑道:“好,你回去也替我回皇兄话,改日我一定进宫,亲自谢他的恩。”

宫中风云诡谲,新皇登基,旧臣最是难安。崔家在前朝掌兵,处境更为微妙。崔明夷与父亲崔茂避其争端,尚未来得及主动表明立场,想不到皇帝的旨意来得这样快。

萧皈于宣华阁设宴。

年轻的天子气定而坐,笑容有度,莫测高深。

如今上座之人已非昔日沉默寡言的太子,乃是一朝之君。

崔明夷行礼坐定,见对面还有一席空位,不知皇帝所为何意。

莫不是还请了父亲过来?

崔家从前是废帝一手提拔,论说亲疏,他尚且算是萧皈妹婿,但论立场,父亲是废帝近臣,又参与当年宫变,一向为陆太傅一党所排斥。此番传他二人一同觐见,不知有何说法。

崔明夷转过视线,正与萧皈四目相对,也许萧皈也看了他好一阵。

这僵局还得由他来打破:

“陛下召臣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萧皈仍然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崔明夷略皱眉,不甚自在,索性直起身来与他对视。

“从前有关北地事宜,废帝皆是找你与崔将军商议。”萧皈终于开口,“万望你等不辞劳苦,助朕维护边关安宁。”

“臣定当尽心。”为臣之道罢了。

“好了,今日实是家宴,不谈君臣,侍郎不必拘礼,自斟自饮就好。”

崔明夷谢过恩,又瞥向那处空着的席位。

萧皈似乎猜出他所惑,道:

“爹爹很快就到。”

爹爹……?

崔明夷不确定地望了皇帝一眼,可观萧皈神情,并无异样,仿佛先前逼宫之人不是他。

更多的细节并不为人知晓,他只偶然听人只言片语,半真半假,描绘那夜惊心动魄的情景。

大事落定,废帝毒杀先帝弑兄夺位的消息传了个遍。萧玘被打入天牢,原以为成王败寇,他性命难保,后来不知怎地,萧皈竟将他接了出来,赐居玉璋宫……

“玉璋宫离这儿远些,难免耽搁了。”

接驾的车马遥遥而至。宣华阁前,驾车的侍卫启帘,婢子扶着人走下车来。

虽有人搀扶,萧玘亦是走得艰难,三步一晃。

先前被萧皈这么折腾,他带着一肚子精液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晚,到平照萧皈的吩咐在目可及处关注着,待崔明夷走远,便回去将刚才所见向圣上一五一十地禀报。

“抱着走的?”

果不其然,萧皈重提他着意渲染的段落。

“正是。”章平十分胜任天子近侍的角色,“实在罪该万死。”

萧皈淡笑:“侍郎有罪吗?你说说看罪在何处。”

“这……”

当然不能说是“夺人所好”。章平机警地想了想,“外面候着的车驾都是陛下派去的,侍郎擅作主张调遣,着实是大胆。”没有皇帝不在意他的权威。

萧皈没有说话,眼睛也不瞧别处。章平小心地察言观色,将绛红的葡萄酒注满皇帝杯中。

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

萧皈小口抿着,一室安静得十分焦灼。

崔明夷自殿外及时地出现了。“及时”——不知是解谁的困。未等萧皈开口,他便自主地将事体经过讲明。

“爹爹无碍吧?”萧皈做出关切神情,“都怪朕不好,一时高兴失了分寸。”

“陛下可要回宫去看看?”

他想,这不怀好意的宴席总算要落场了,欲搪塞几句面上话便告退,萧皈却叫住他。

“今日天色已晚,侍郎且在宫中住一晚,明日再回去吧。”又吩咐下去,“去公主府通传一声,免得皇妹多心。”

老天帮衬着,一场骤风急雨困住他了。萧皈与他在布置好的及景轩,一边听着雨声,一边下了许久的棋。

有人愈听愈是心静,有人心如雨丝,细乱如麻。

崔明夷一瞥窗外,烟笼碧树,景物迷茫。

萧玘在半路便又吐了一回,统不过是些方才没吐干净的酒水和食物。回宫之后,隔半个时辰又犯了恶心,断断续续地呕着酸水。

玉璋宫说到底算半个冷宫,拨来伺候的内侍宫人本不情愿。皇帝赏的侯位,倒不如说是羞辱,废帝就是废帝,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连带着伺候的下人也没前途可挣。如今眼见着人昏过去了,不得已才去请了太医来。

便是倒霉,摊上这么个病秧子!

杨敬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见到萧玘跌跌挨挨叫人搀着回来,还是惊得脚下不稳,险些绊跤。

萧玘还有意识,只是难受得讲不出话,倒在床上忍耐了一阵。杨敬怕他捂着汗更要加重病气,打了水来为他擦洗。

萧玘微微睁开眼,哑声唤“阿翁”。

在离宫的时候,杨敬便已在身侧侍奉了两年,后来远去北衡,便离散了。八年一别,想不到杨敬还念着他这个不祥的主子,放着安逸的差事不当,要回来他身边受罪。

头发已花白的老内侍这辈子没儿女之福,僭越些来说,已把萧玘当作是自己亲生亲养,自是不忍见他一再受苦。

萧玘轻搭住他手臂,胶着了片刻,难堪地别过脸去:“帮我把里面的……拿出来……”

杨敬做惯了这些事,心领神受,替他脱掉外披,解了亵裤,摸索到私密处,那里竟是插了一柄玉势,被体温捂着,又湿又暖。他又是惊愕又是心痛,不住地泪水涟涟,小心将东西取出来,又拿了剩下的一点药膏抹上。

不知何时,萧玘也已无声地流下泪来。杨敬见了,愈发心如刀绞,跪倒在床畔泣不成声。

“主子,您……您为何不把真相告诉陛下?”

萧玘只是摇头:“我情愿他恨我,也不想他知道……”

若萧皈有一天知道全部真相,只怕会疯掉。

“可老奴见您这个样子,心里实在是……”

杨敬拭了把泪,替他细细擦着身子。萧玘胃里仍是难受,只轻轻翻了个身,脸色一白,又伏倒在床边呕起来。

三催四请的,宫人终于去将薛太医请了来。

雨势渐止。

皇帝披风上沁着凉飕飕的雨丝,一进玉璋宫的寝殿,便听见里室闹哄哄的。

薛滨来迎皇帝的圣驾,萧皈问:“里头在吵什么呢?”

“宫人在服侍贞恕侯喝药,”薛滨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只是怎么都喂不进去。”

“他不肯喝?”

“不……贞恕侯还昏迷着。”

极短的一刻,萧皈眼神似乎往里室探去,“爹爹怎么了?”

“贞恕侯身子弱,原本疰夏之症未愈,今次饮酒又刺激了脾胃,故而才呕吐不止。臣已先施针止吐,再开了益气养阴的方子,往后还需慢慢调理才行。”

薛滨顿了顿,“只是现在这药——”

“朕待会儿亲自去看看。”

“是……”

废帝从天牢出来带的病气,原本调理一段日子就会有好转,如今久久未愈,病势竟越发沉重了。来一趟,他便瞧出来,宫人们照顾得并不尽心,不知是否秉持了皇帝的意思。他不好多讲的。

宫人漫无希望地尝试。杨敬坐在床头,让萧玘靠在怀中。他自是希望主子能将药好好喝下,但萧玘牙关紧闭,十分痛苦的模样,先前试了几回,即使勉强灌下些许,不多时也呕个干净。

宫人耐心无几,动作也粗鲁,低声埋怨:“喝不下便算了!”

“……陛下——”

“参见陛下!”

横来几声粉饰太平的请安,亡羊补牢。

萧皈嘴角淡笑若无:“滚出去。”

结局是每人都挨了板子。

杨敬悲愤得仍不肯依,拦着皇帝脚步,直直地跪在跟前。

“陛下,老奴有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为了萧玘,莫不说是为了自己的心。虽知晓一切,却有口不能言,备受煎熬。

“您要是恨透了主子,便将他处置了吧!”

“这是什么话。”萧皈语气有些冷,“是朕将爹爹从天牢里救出来的,何时说要杀他了?”

杨敬眼中有泪,“老奴知道,主子做的事罪该万死,是陛下宽仁才饶了他性命。可如今主子命已没了半条,请您暂且……别再折磨他了,否则便真的……”说罢重重地叩头在地。

半条命——杨敬不是胡诌来恫吓的。很多事情他只是视而不见,亦或是故意地怠慢?他同他置气呢,这一口气堵了十几年,轻易地松不开。

年轻的皇帝坐到床边来拥过昏迷的人。

方才宫人又将药热了一遍,战战兢兢地送来。他喊他们都退下了。萧玘在怀里脆弱得像个婴儿,萧皈望见他藏在袖中的腕子,若隐若现的,还缠着布条,不堪一握。

汤匙将双唇撬开。萧玘躲了一下,但没拒绝,顺从地把药喝下了。

难道他知道是他?

“不想喝……我不要……不要喝了……”他听见他哀哀地恳求,然未醒。是在梦魇。

萧皈舀了一匙药汤,动作微顿。

“不喝药怎么能好?”语气难得地轻柔。

萧玘似是听到他说话,无端流了泪,声音低不可闻:“殿下心上人好便好……我若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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