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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泉淮谢采】溯洄 (中)(1 / 1)

眼前事物一阵扭转颠覆,当一切再次归位之时,月泉淮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沉剑狂窟的昏暗之中。

岩壁上的剑痕凌冽依然,可有了此前那番际遇,他再感受这杂乱的剑气时,竟领悟到别样的因果。

法则极其神妙深奥,月泉淮虽不能参透,但仅仅触及冰山一角就足以令他暂时抽离于光阴之外,回溯旧时。若真能将其领悟,那古往今来可否任他遨游?

月泉淮心中大喜,再次盘膝坐定,以自身剑气与迦楼罗神功为引,试图融合并探析这些剑痕。

随着功力的深入,他渐渐有所感知,这处剑痕应是某位大能进入天人感应的境界时,以剑为道无意间在凡世留下的痕迹。故而此处剑气能通虚无,萧然尘外。

月泉淮操纵着内力又参悟许久,可除此之外依然是毫无所获。他深知这般际遇需要恰当的机缘,却不明白契机究竟为何。

难不成……月泉淮不禁又回想起那瘦弱年幼却仍旧诡诈的谢采……也不知他能否在鬼山岛的炼狱中保全自己。

心念至此,月泉淮似有所感,放空神识,任由思绪蔓延……

脑中谢采的身影若隐若现,赤羽外衫的谢会首与满身猩红的孩童不断交织变换,而后又陆陆续续如雨后春笋般接连浮现,逐渐填满、占据月泉淮的全部心神。

年龄不同,装扮不一,面貌声音却相似的谢采们或笑或嗔,或悲或喜,神态万千……

瞬间,众人动作齐齐止住,一并抬眼望向月泉淮,凤目带笑,各色年龄的嗓音一同唤出:“月泉宗主”。

熟悉的剑光再次从四周涌上,将月泉淮裹入其中……刹那的晕眩过后,月泉淮眼中的景色就换了模样。

现下倒是白天,烈日下碧涛翻卷,红岩耸峙,看来自己又回到了鬼山岛。

这两次跨越时光皆于谢采有关,难道自己对他还真生了情?

这想法甫一冒出,月泉淮下意识便摇头否决,并觉得荒谬无比。他对谢采青眼相待,全因这人的才能过人可为自己所用。锦帐内的鸳鸯交颈只是兴致使然,他月泉淮断然不会对一脔宠动心。

多思无益,还是去看看谢采此刻的状况,也不知今夕何年,那孩子长大没。

或许他与谢采之间确实有些奇妙的联系。才一动念月泉淮就听见有隐隐话音由远及近而来。他定眼望去,正看到一位文雅周正的白衣少年边走边与身旁小童说话。

那少年的模样,月泉淮才在识海中见过,分明就是少时的谢采!而那与他说话的小童,面貌也十分眼熟,月泉湖回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是此后常伴谢采身侧的亲信陈徽。

见两人走近,月泉淮并未躲闪,而是负手而立,在鬼山岛的赤岩前等他们过来。

谢采这时正俯首细心交代陈徽留意岛上各家寇首的动向,忽而察觉似有人影拦在路中,转头一看,记忆中那张尘封几载的俊美面容赫然重新出现在面前。

是当年那位来去无踪的“拥月仙人”……谢采得鬼山岛主周贲赏识,建立自己的势力后,他也曾派人调查过“拥月仙人”。大概是鬼山会所占海域不广,往来的商船有限,并未搜寻到这位仙人的讯息。

谢采一度怀疑这位风姿绝艳的仙人只是自己一枕南柯,就当他想要放下之时,这人又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位仙人……又是来助自己成事的吗?谢采思及近期的筹谋,心中不禁猜想。

身旁的陈徽见谢采望着一陌生男子发怔,虽不知他们之间有何渊源,但直觉这貌美不似凡人的男子来者不善。他对机智果决的谢采极其拜服,也不顾自己人小力微,几步小跑挡至谢采身前,尽力压下内心的胆怯,故作凶狠地瞪向那人。

小小年纪便敢舍身护主,难怪谢会首此后能如此信任他。月泉淮也不觉得陈徽忤逆,眼中反而生出几许赞赏。

谢采也迅速收敛思绪,伸手拍拍陈徽,将他拉回身侧,而后抬手朝月泉淮躬身行礼:“谢采见过仙人。这孩子莽撞,还望仙人海涵。昔年一别,您了无音讯,在下便时常记挂。此次重逢见仙人神采依旧,谢某心中甚慰。”

此时的谢采大致十四五岁,衣冠齐楚,姿态闲雅,想来这几年过得不差。月泉淮含笑盯着他看了他半晌,半开玩笑半是威胁道:“老夫还记得你尚有有恩情未还,所以故地重游,看看你如今能还上几成。”

谢采未曾忘记那晚火光中的惊鸿一瞥,亦没忘记这位正邪难分的仙人要自己“以身相报”的苛求。在鬼山岛过了三年刀尖舐血的日子,谢采已不是当年的那个茫然无助的孩童,他扬唇一笑,问道:“不知仙人有何吩咐?”

“无论老夫有何要求,你都会服从?”月泉淮见他这般从容,有些诧异。

谢采倒是未直接回答,而是抬眼望了望火辣辣的日头,轻声道:“正值午后,炎日之下实在灼热难当。仙人如不介意,不若随谢某回屋内一叙?至少要比这里凉爽舒适一些。”

此提议正合月泉淮的意:“老夫此次登岛也无住处,正好,暂且在你的居所停留。”

“荣幸之至。”谢采颔首,随即恭敬地将月泉淮引至自己的小院。

这几年,谢采屡出奇谋助鬼山会劫掠了不少大型商船,又长袖善舞,以利相诱,收拢各大匪首的人心。此时的他实质上已然成为了鬼山会的二把手。

他的小院却并不奢华,反而承袭谢采特有的雅致。

岛上物资不丰富,他便随形就势,以大片细沙碎石铺地以替代传统庭院的“水景”留白,再以此地特有的红岩错落叠放成小“山”零星至于“水”中,又佐以丛丛青绿草木环于“山”间点缀。

乍看过去,“山水”俱在,空旷清雅,久观之下,倒也静心。

因由年幼家难的经历,谢采并不信人,院子虽不小,可并无仆役。两人与厅中落座之后,便只有小陈徽跑前跑后为他们端茶送水。

谢采从陈徽手上接过刚打上来的井水,便让其退下:“此时正热,你也下去避避暑气。但莫要忘了我今日的交代。”

陈徽瞟了眼月泉淮,虽仍是不安,可不敢忤逆谢采,只能行礼离去。

见他走后,谢采替月泉淮斟上井水,淡笑道:“海岛之上无甚拿得出手的东西,您见笑了。井水清冽,夏日饮用颇为爽口,仙人若不嫌弃,请用一些。”

月泉淮并未饮水,他指尖划拨着清凉的杯壁,幽幽说道:“莫要喊老夫‘仙人’了,老夫名唤月泉淮,是渤海月泉宗的宗主。”

“月泉宗主”,谢采从善如流,暗自思索关于“月泉宗”与“月泉淮”的信息,“数十年前?是您带人突袭冰火岛?”此事当初在东海闹得极大,海寇之间也有流传,谢采听人闲谈之时说上过几句。

月泉淮坦然认了:“没错,是老夫。”

谢采心中虽有所准备,仍是不由感叹:“月泉宗主果真是受天人眷顾,流年似水,您却是万古长青。”

“天人眷顾?谢采,老夫以为你非是信‘天’之人。”月泉淮冷哼。

谢采缓缓将杯中水饮下,又是一叹,道:“本是不信,但月泉宗主几次显露‘神迹’,事实在前,谢某不得不信啊……”

月泉淮侧头望向谢采,奇道:“你一介稚龄,说起话来怎和年过半百的老者一般带着暮气。”

“月泉宗主阅尽千帆,心态自然洒脱。谢某为庸世所累,难免沾染浊气,显得衰朽。”谢采谦卑应道。

“你往常在鬼山岛也是般说话?那些海寇能听懂?”月泉淮将手中杯盏掷于案上,讥讽道。

谢采面色一僵,随即苦笑:“月泉宗主见笑了,在您面前,在下自惭形秽,总是想装模作样强撑一番,不想还是露怯了。”

“无事,老夫都习惯了……”月泉淮看向谢采的眼神有朦胧,似在看他,又似透过他在看旁人。

谢采疑惑:“月泉宗主似乎……对在下很熟悉?当年您便知晓我的姓名。您与我可曾有旧?”

“有旧……”月泉淮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笑了,“旧日,来日,又有何区别……”

“……”高人说话果真都和猜谜一般……谢采隐约生出些模糊的念头,却又抓不住,只能暂且按下。

“月泉宗主此次………是为谢某而来?”谢采不再寒暄,索性直入主题。

“……仍是……机缘巧合……”月泉淮自己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是“为”他而来。

谢采又换了一个问法:“不知月泉宗主可有何用得到在下的地方?承蒙您当年相助,谢某才能成为鬼山会的军师,如您有吩咐,在下必当竭力替您达成。”

月泉淮静默不言,与他有用的是多年后那个在他榻上却依旧狼子野心的谢会首,而不是如今这位尚需依附他人的少年。

或许,现在多给他施加些恩惠,待到日后再聚之时,这人能也多给自己几分真心?

真心?月泉淮蓦然失笑,定是这混乱的年月搅乱了他的心神。谢会首是何人?恩义?真心?皆是笑话!

谢采不知自己哪句话能令月泉淮发笑,心中愈发惴惴。

近期他正欲筹划反叛,杀鬼山岛岛主周贲。基本都布置妥当,而这再次不请自来的月泉淮就是当下最大的变数。

这人对自己很是熟稔,谢采对他却一无所知。谢采相信月泉淮对自己应当是没有恶意,但这种捉摸不定的态度令谢采很是焦躁,他极为忐忑,连后背的衣料都已被汗水浸湿。

自从成为鬼山岛军师以来,谢采这三年运筹帷幄,无事不在他的算计之中。他已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种不由自己掌握的失控感……

“月泉宗主?可是……在下有失言之处?”谢采心中的烦乱在月泉淮的笑声中化为恐慌,他再也按捺不住,冒然出声打破这令他坐立难安的氛围。

“是老夫忆起了些趣事”,月泉淮摆摆手,止住笑,问道,“你方才说自己还只是鬼山会军师?”

谢采小心答道:“正是。”

月泉淮并不记得谢采具体是何时叛变成为鬼山岛岛主的,但印象中大致就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难不成……

“你打算何时自立为岛主?”月泉淮是这般想的,便也直接这般问了出来。

果然……这人知晓自己的谋划。听见这一问,谢采悬着的心反而落下来。他知月泉淮有大神通,也不敢欺瞒,谨慎答道:“月泉宗主当真是无所不知,谢某打算就在这几日举事。”

“这几日?”月泉淮一怔,这么巧?那玄妙无比的剑气将他送来当真是为了谢采!?

一念至此,月泉淮不禁气闷,面上也不太好看……谢采究竟有何特殊之处,值得自己回溯时光来助他!

谢采仔细观察着月泉淮,见他脸色由晴顿时转阴,以为是自己选择的时机不对,连忙解释:“目前有些寇首尚有异心,在下还需使些手段说服,多推迟一段时日也是可以的。”

“有老夫在,用不了那么久。”月泉淮仍是不忿,却也未将气撒在谢采头上,只是语气冲了些。

“月泉宗主……是要助我?”谢采讶异。

月泉淮不想承认,只是追问:“你是何筹划?”

谢采半惊半喜,将计划道出:“今早鬼山岛二当家钓上了条‘大鱼’,过两日他将宴请鬼山会大大小小的头目一同相聚。现任岛主周贲也将出席。”

“二当家?老夫以为鬼山岛除岛主以外都是你在做主。”在月泉淮不解。

谢采展颜一笑:“月泉宗主慧眼,能看见事物本质,可并非人人都能如此明智。”

“你定是唆使那所谓的二当家出头,老夫猜猜,将他捧为明主,怂恿他杀先任岛主篡位?而后你黄雀在后将他拿下?”月泉淮对谢采的手段太过熟悉,只需一句暗示便可推断出全貌。

“真是无事能瞒月泉宗主……”谢采刚扬起的笑意又僵在面上。他在岛上当了几年的聪明人,都是他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首次碰到能一眼将他看透之人,对方还来意不明。心中方才平复的躁意再次升起。

他停顿了几息,让自己舒缓下来,才继续:“那二当家自周贲重用在下后对我多有排挤。好在他本质仍是重利之人,每次劫掠多让些金银与他,又说些美言,很快便能一起称兄道弟,对我戒心也有所放松。一日酒后,二当家向谢某抱怨周贲岛主奖惩不公之事,我便知晓他对周岛主早就心生芥蒂,正好可为我所用。”

月泉淮对这些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毫无关心,而是问道:“我若不在,你是打算如何在二当家篡位之后处理掉他的?”

“用药”,谢采答道,“这几年间,在下陆陆续续有暗自收藏配置毒药,只是尚还不能在确保无色无味的同时还能精准的控制毒发时刻。最好的情况自然是二当家与周贲争斗之时,两人一同毒发,也好做出两败俱伤的假象。若是不能,也不打紧,只当是另一人早有准备,提前欲谋害对方罢了。”

“你已准备周全,看来无需老夫出手?”谢采行事向来稳妥,月泉淮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参合进来。

“也不尽然”,谢采现下已恢复以往那般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样,他提壶为自己又添上井水,徐徐说道:“正如此前所言,这鬼山岛上有些寇首摇摆不定,并不向我。届时还要劳烦月泉宗主坐镇,以防他们是乘乱生事。”

月泉淮不以为然:“老夫不信你原本没有对付他们的准备。”

谢采也不否认:“重情义的以亲人做威胁,重利益的以钱财相引诱,软硬不吃的顽固不化之辈,只能就此舍弃了。鬼山岛这几年虽获利颇丰,可放在东海到底只是在下层捡些残羹的鱼虾,稍有不慎又会成为他人的食料。若非无奈,谢某实在不愿将人手折损在内斗之上。”

“老夫远到而来,真没料到,竟是为你充作打手的。”月泉淮不免抱怨。可他转念想到,这或许是此后得以遨游天外的契机,才勉强把不愉压下。

谢采见月泉淮的神色变了几变,就知他对自己的安排不甚满意,急忙好言补救:“谢某亦未能料到自己何其有幸,能再遇月泉宗主。若早知能得您的恩泽,在下也不会使这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污了您的眼,实在惭愧。”

“不……无论何时,你都是如此行事”,月泉淮低声自语,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良久才又回神,面带嫌弃对谢采道:“你好好说话,虚伪做作,听得老夫牙酸。”

“是……”谢采又被噎住,看来月泉宗主偏好爽直……

谢采并未因月泉淮能慷慨相助而放松警惕。月泉淮对他来说还是一团捉摸不透的谜云。来去无踪,又对自己几次施以援手。自己与他到底有何牵连?

但他既然肯助自己夺得鬼山岛,这是否表示,月泉淮不会如三年前一般,想要强行带走自己了?此后他可会长留鬼山岛?

不计其数的困惑把谢采的脑子填得满满当当,他穷尽所能也不能解开其中一二。横竖自己尚无能力与之抗衡,倒不如先顺水推舟,待夺岛成功后再做试探。

正当谢采盘算着让人出海往侠客岛打探月泉宗的消息时,陈徽又再次出现在院中。他对月泉淮仍有惧怕,不敢看他,只能僵着身子向谢采禀报:“周岛主唤您前去议事。”

“好”,谢采正想答应,思及身旁还有月泉宗主,便转身向他请示,“月泉宗主可还需要在下作陪?若无特别交代,可否容许我暂且离开?您在此处全当是在自己的居舍,如有何需要直接唤陈徽即可。”

月泉淮知晓谢采这几日必然繁忙,也不多留他,挥挥手便让他离开。

谢采走后,月泉淮在屋中闭目练功,试图感悟这片时空的天地,却始终不能与那抹剑意相连。

等到功力在体内运转完一个周天,月泉淮再度睁眼之时,已是深夜。陈徽不敢擅自打搅,故而屋中没有点灯,满室晦暗。

谢采还未归?

月泉淮推门走至院中,候在一旁的陈徽身形一滞,但很快迎了上来:“月泉宗主有何吩咐?”

“谢采在何处?”月泉淮不看陈徽,而是抬眸瞟了眼夜色,无星无月,低沉的夜幕从空中倾倒,将整个鬼山岛压在寂寥之中。

“回……回月泉宗主,谢大人仍在周岛主那处……”陈徽躬身小心翼翼答道。

“这么晚了,还在周贲那?”月泉淮的语气中莫名夹杂了几丝怒意。

陈徽直觉氛围不对,腰更弯,头更低,嗫嚅道:“周岛主看重我家大人,平日里同桌而食,同室而读也是常事……想来今晚也是留饭了……”

“同桌而食,同室而读……好个谢采,看来老夫当年的话,他是半点未放在心上!”月泉淮怒极反笑,威压流露,陈徽“噗啦”一下俯倒在地,不敢起身。

谢采一入院中,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他快步挡至陈徽身前,朝月泉淮行礼:“陈徽稚子无知,冒犯到您,下在必会重罚,还望月泉宗主息怒。”

“不,他很好。倒是谢采你令老夫不快。”月泉淮虽是在笑,可眼中缀满寒刃,直直扫向谢采。

被这一瞟,纵使是在夏夜,谢采也不禁打起寒颤。他强行提起精神说道:“既然是谢某的过失,那便让这孩子退下,在下亲自向您请罪。”而后朝陈徽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离开。

陈徽亦是胆颤心惊,他虽放不下谢采,可也知自己在此只会碍事,于是瑟缩爬起,跌跌撞撞地退下。

==========

谢采查不到“拥月仙人”的信息是因为时间不对。这一年是721年,而月泉淮被封为“拥月仙人”的拥月大典是在723年。

谢采也知自己耽搁太久,回来晚了,率先俯首致歉:“此行要商讨的琐事颇多,为不令周岛主起疑,便未提前告退。让月泉宗主久等,是在下的过失。不知您是否已用膳,可需谢某为您筹备些吃食?”

“谢会首想必已在周贲那用过饭了?听闻你二人常常同桌而食,同室而读,看来关系匪浅啊。”月泉湖淮斜睨谢采,语气不善。

听闻这话,谢采心中生出些荒诞的遐想,他没有忘记三年前那个夜晚月泉淮展现出的“兴致”。当初的惧意再次爬上他的胸前,将心脏攥紧,但还是强做镇定,解释道:“周岛主视谢某为莫逆兄弟,早年知我年幼不足以服众,故意彰显亲近替我撑腰罢了。”

月泉淮嗤笑一声:“莫逆兄弟?而你还他的便是一场鸿门宴?”

“在下心中对他甚为感激,可惜,感激之情并不能助我谋得高位,而除去他却能。这并非什么艰难的抉择。”谢采也不再遮掩,将自己的野心剖于月泉淮的面前。

月泉淮凛冽的双眸锁住谢采,缓步逼近。

谢采本能欲后撤躲避,却知晓这会激怒月泉淮,只能强忍着不动,可却心如擂鼓,连呼吸都被对方压迫得急促了几分。

谢采毕竟才刚过舞勺之年,身量并未完全长开,站直也才将将够到月泉淮的下颌,对方站至他身前之时,需要竭力仰头才能与之对视。

太……太近了……咫尺之距,鼻息交错,谢采不敢有分毫动作,只觉对方的目光可以穿透自己的皮囊将内心所思尽数窥透。

“你对老夫亦是这般想法?只要能从中得利便会毫不犹豫地铲除?”月泉淮言语森冷,满是胁迫。

“自然……不是……月泉宗主于在下而言是九天上的仙人,你我之间有天堑之隔,谢某怎敢肖想。您武功盖世,如此悬殊的实力,在下也不能肖想。”谢采这话倒是难得的坦诚,实力差距,不是不想,确是不能。

“若老夫给你跨越横沟的机会呢?”月泉淮慢慢悠悠说道,指尖描画着谢采的面骨,好似猎人抛出的诱饵,“你当如何?”

或许因为迦楼罗的功法燃烧的特性,月泉淮手上的温度比常人要高上几分,触摸在脸上比盛夏正午的烈阳还要炽热。

谢采心中的欲火也被这热度所点燃,是对权势的欲,是对天下的渴望。

“谢某与月泉宗主并无瓜葛,您为何几次三番助我?”谢采抬眸,直直望进月泉淮的眼中,想要读出什么。

月泉淮眼中的犀利渐渐淡去,却笼上一层似有似无的怅然:“大致是想知道,当你能站在老夫身侧之时,是否会像如今对待那周贲一般,权当垫脚之石,用完即弃,不带一丝留恋。”

谢采下意识便想说些花言巧语哄月泉淮开心,可话到嘴边,在舌尖转了几转,还是只能沉闷地吐出半句:“月泉宗主是聪明人……“

答案显而易见……

“是啊”,月泉淮又笑了,笑声清清冷冷,划过谢采的耳畔,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可是,谢会首,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够如愿吗?”

谢会首?谢采觉得这个称呼着实怪异,自己还未能掌控鬼山会,担不得这一声“会首”。

不过,也就在眼前……不是吗?再过两日,有这位月泉宗主相助,必能在保留自己亲信部队力量的同时将这鬼山岛拿下。

谢采压下内心的抗拒,主动搭上月泉淮放在自己面上的手:“即使知我所图不轨,您却仍能留我于身侧栽培。月泉宗主好气魄。”

“三年前拒绝的那般果决,如今怎还主动起来了?”月泉淮反手握住谢采的指尖,捏在掌心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

谢采不信人,更不愿与人亲近。哪怕是周贲也只是在指导他武艺之时,偶尔隔着衣物纠正他的动作。他已然忘记与人肌肤相贴是何种感受……

明明是武者,可月泉淮与谢采见过的所有武人都不同,掌中并无硬茧,触感细滑,当然,仍旧滚热,谢采手心都被烫出涔涔汗意,心脏在胸腔内横冲直撞,欲破壳而出。

“心跳如此之快,你明明在畏惧老夫……”月泉淮的指腹从对方的指尖缓缓划过掌心,停在腕间,“如若不愿,老夫不会勉强。”

“在下只是……不习惯……”随着月泉淮手指的上移,谢采的嗓音都在发颤,惧意反而更加明显。

月泉淮并不在意对方拙劣的谎言,他撤回手,好整以暇地望向谢采:“既然你心甘情愿,那便继续,自己把衣衫褪了吧。”

谢采本想说些什么,可张嘴才觉喉中又涩又堵,半个字都难以吐出……在短暂的僵滞后,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双手将衣带抽离。

夏杉轻薄,纵使谢采动作迟缓,从衣冠齐整到衣衫落尽也只用片刻。

没有衣物蔽体,谢采的战栗再也无法掩藏,与他白净瘦削的身体一丝不挂地暴露再月泉淮的眼前。

月泉淮双手抱怀,嘴角噙笑,由上至下观景赏物一般,打量着这具身躯。

谢采在鬼山岛蹉跎三年,习武之后身形也不见粗犷。仍是纤细的世家公子模样。海岛之上风吹日晒,肌肤却不染风霜,依旧莹白如玉,在暗室之中如透月色。

月泉淮眼中无贪无欲,却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探求……他抬手抚上对方的前胸,那处横有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此时这些伤的颜色还颇为显眼,摸上去还能明显感受到起伏不平的残痕。

灼热的手指并无留恋,如岩浆般顺流往下,越过不甚强健的胸膛,划过精瘦的腰腹,最终却停在白皙无瑕的右腹。

指下的肌肤光洁平整……可惜……

谢采的身体在月泉淮的动作之时已经僵硬到酸疼。纵然他往日多谋善断,可终究只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无论男女,他都从未起过这等心思。对此事的了解大多都源于岛上海寇的荒淫之举。真落在自己身上之时,怎能不怯。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一生坎坷至此,廉耻道义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正在他精神惶惶,准备承接雷霆骤雨之时,耳边却听到一声叹息,似哀似怨。其中情绪太过复杂,谢采一时分辨不能。

“还太小了……”月泉淮轻声念叨,又沉浸回自己的思绪之中,也不再看谢采,径自穿堂而出,融于夜色之中。

太……小了?谢采在原地愣怔了半晌,才四肢瘫软,劫后余生般跌倒在地。他不知道月泉淮今晚如此弃他而去是好是坏,最后流露出的那抹情意又是否因为自己。

方才的主动相邀已耗费了他所有胆魄。一鼓作气,再而衰,此刻谢采的身体还在因月泉淮适才的抚摸而颤抖。月泉淮虽已离去,可谢采仍能感受到如那火燎般的触感,仿若已烙刻在他的皮肤上,久久消散不去……

屋外的月泉淮立于岩崖之上,于黑沉的长夜之中静静听着浪潮来去。他似乎思念那个人了……

这处的谢采是他,却还不是他……

月泉淮仍不解自己为何会被送来这里,或许真是因为那一抹不愿为自己所承认的真心?

难道自己会天真地认为若一开始便伴在那人身侧,助他克服万难,他就会记住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非同寻常的存在吗?

呵,那可是谢会首啊……正如谢采此前所言,情感与权力,这并非什么两难的抉择。

月泉淮自嘲一笑,为何庸人自扰,若由他月泉淮来选,答案也并非会有区别,不是吗?

感情,于他与谢采而言,永远是无用、可被舍弃的东西……

……

翌日清晨,当月泉淮去寻谢采时,发现他正呆滞地望着火盆,许是因为天气炎热,火边温度更高,将谢采烘烤得面红耳赤。

“炎炎夏日,生火作甚?”月泉淮觉得怪异,快步凑近火盆前。

谢采方才神游天外,警惕心全无,直到月泉淮说话时才反应过来有人走进室内,赶忙往火盆中填了些干草,试图掩盖盆中之物。

可功力到了月泉淮的境界,哪怕是弩箭离弦的迅捷在他眼中也只是平常,更遑论才粗通拳脚的谢采。在他动作之间,月泉淮便已看清盆中尚在燃烧之物。

白绸布料,颇为眼熟,是昨晚谢采下腹间最后的遮挡。布上似乎还有些许暗色残痕,被火焰熏烤后,还未烧尽前,颜色浓烈……

同为男子,月泉淮自然识得那为何物,再看此时面色涨红的谢采,月泉淮不由揶揄:“原来是长大了。”

谢采往常的伶牙俐齿当下全都失声,他甚至连直视月泉淮都不能,脑中全是昨夜与这张俊逸面容的各种荒唐。

他未曾想到,自己首次梦遗竟然是因为一位男子。

更令他羞恼的是,梦中的自己分明是快乐的,无论身心都沉湎于月泉淮给与的欢愉之中。他缠着这人索取一次又一次,乃至他都误了晨起的时辰。睁眼之时,谢采身下一片狼藉,心中怅然若失。

月泉淮见他别开脸不看自己,真是又别扭又有趣,顽劣之心渐起,反而不走了。真如在自家一般落座与谢采身侧,径自拿起他的杯盏,慢慢悠悠饮一口茶水。

纵使还未成为谢会首,谢采还是那个谢采,并未让月泉淮看多久的笑话。几个深吸后,再转过身来时,除了那满面绯红,神态却已恢复如初,端着一副稳重模样。

“月泉宗主见笑,不知您来寻谢某是为何事?”谢采觉得喉中被火焰灼得干涩,想要取水润喉,才发觉自己的杯盏已被月泉淮劫走,只能悻悻把手放下。

今日月泉淮心情大好,体贴地将杯盏还于谢采,笑道:“老夫今日无事,冥冥之中感觉你会有事,故而来查看一番,果真……要是错过真就可惜了。”

谢采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却觉得更加燥热,他当然听得出月泉淮话中的奚落,也知道这话是万万接不得的,只能岔开:“今早刚得到的消息,二当家的人马已经就位,怕夜长梦多,打算尽快行事,明日便会举办宴席。”

月泉淮一手支在案上,明显对这事的兴致淡了几分:“你直接告诉老夫如何做便是,你们之间如何勾连,老夫不感兴趣。”

“是”,谢采垂眼,恭顺应下,“待二当家与周岛主身亡后,可否请您尽快控制或除掉他们的几位心腹?场面越大好。”

月泉淮抬眸扫了谢采一眼,“你手上不是有毒吗?在宴席之上一齐下药岂不方便?”

“下毒乃宵小行径,难以服众啊。可杀戮却不一样,海寇凶残成性,推崇力量,唯有最直观的血腥与暴力才能将其镇压。”谢采解释,“若您不愿出手,在下的亲信部队也能成此事,只不过将是一场恶战,死伤难测。”

“老夫知晓,明日你在他们身上做好标记就是,老夫自会处理。”月泉淮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觉得这话题很是无聊,随后又和谢采随意交谈几句,便又兀自练功去了。

此后月泉淮未再出现,谢采也寻不到他,直到次日宴席之前,谢采焦急之中正思考要不要动用自己亲信之时。月泉淮才姗姗来迟。

他并未与谢采接触,两人只是远远对望一眼,令谢采知晓自己已至后,就匿迹在一旁的巨树之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边云卷云舒。

从昨夜开始,他便察觉到自己的身形又开始飘忽。看来今日事毕之后,也是自己重返沉剑狂窟之时。月泉淮对此地没有半分留恋,反而有些急迫地想要回到自己的时间,迫切地想要看一眼他的谢会首。

月泉淮不知宴席之上与人谈笑风生的那个谢采是否是谢会首的过往,若他们真是同一人,那他返回之后谢会首可会记得在鬼山岛上与自己的曾今?

又在感情用事了……月泉淮强迫自己将注意力移回屋内的,不耐地等待着杀戮与死亡的讯号。

那位二当家也是个没耐心的,一壶酒都未饮尽,檐下就有叫骂声混杂着兵戈交接之声响起。

又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几声惊呼传来:“二当家与岛主同归于尽了!!!”兵戈方止,而后又是喧喧嚷嚷的推搡嘈杂之音。

好在谢采三年积威还能镇住场子,喧扰之声终于逐渐平息,只是偶尔屋中传出些许质疑。月泉淮侧倚树干,运起内力,几道肃杀劲气便由指尖射出,犹如白虹贯日,无声无息直钉入几位质疑之人的胸腔。

几人皆是一脸震惊,不明白发生何事,正欲低头查看,就听见“砰砰”接连几响,被射中的那几人的身体俱齐齐炸开,血肉内脏横飞,劈头盖脸浇了厅内众人一脸。

谢采选了一个好位置,在事发之时,随手拉个亲信就能挡住那些秽物。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摇着扇一身清爽地从亲信身后踱步而出。环视在场众人,含笑问道:“现在可还有哪位兄弟有疑问?”

……

谢采夺位之路很顺利,他早已将亲信安置在岛上各处,权力交接无比流畅。他只是大致交代一番便提前离席去寻月泉淮,当要好好向月泉宗主致谢。

月泉淮仍倚靠在院中那颗巨木的树冠之上,仰首遥望落日入海。

谢采见到他时,他的身体又回到三年前那般飘忽虚浮的状态。“月泉宗主,您可有碍?可是因为方才消耗太过?”谢采大惊。

“无事,只是时候到了。”月泉淮淡然说道。

谢采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您又要走?可……还会再回来?”

月泉淮回头凝望谢采,良久,意味深长地一笑:“谢会首,你摆脱不了老夫。如我此前所说,我们,来日方长……”

再一次,月泉淮彻底消散在谢采面前。

所以,他还会回来的,是吗?谢采心中空洞,双目茫茫……

……

再次回到沉剑狂窟,月泉淮没有前两次的迷惘。他虽还不能领会这剑气中的法则,心智却在往来之间愈发清明。

月泉淮对过往再无兴趣,无论回去多少次,那时的谢采都不是他的谢会首……

此次对比,他才看清,自己似乎真的对那抹朱红尾羽动了心。

或许,他可以尝试探知将来?月泉淮导出内力再度与剑气相连,这次,剑气竟接受了他,将他卷入法则之内。

法则之中,混沌虚空,无影无实,无形无相。月泉淮眼看不见,耳不能闻,肤不能感,却在心中接收到法则传给他的话语:“汝虽是有缘之人,可半仙之躯仍承受不住宙合之意,不可滥用。”

“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

“正是。”

“你既言老夫乃半仙之躯,那老夫何时能成仙,从而超脱物外?”

“事无定数,吾不知。”

“那老夫便亲自去看上一看。”

“汝承受不住。”

“能否承受,去了才能知晓。老夫可不会为几句含糊不清的言语所影响。”

“汝执意要去?”

“我心已定。”

“汝两次溯洄旧时,留有因果。汝可回收因果,借其力去往将来。”

“如何回收旧时因果?”

“吾可相助。回收因果,联系不再,汝可接受?”

“……他会忘却那段过往?”

“汝亦会忘却。”

“……”

“……”

“……好,老夫愿意,烦请相助……”忘却便忘却吧,他与谢会首的缘分从来不是始于微时。

法则未再搭话,四周光茫又起,月泉淮终于回复视力,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处宽敞的洞穴之中。一块几丈高的石碑高耸而立,压于他的面前。

月泉淮下意识退后几步,见石碑上似有刻文,他定眼一看,上书: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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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摘自《管子···宙合》:“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

其实“宙”就是时间概念,“合”就是空间概念,大致就是说天地万物,整个世界都在时间空间中。同“宇宙”。《尸子》:“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也是一个旧脑洞,因为谢采14岁实在太小,不开童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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