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后,寝殿陷入宁静。玄烨觉得岚琪不在身边他就睡不着,那是一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寂寞和寒意,有她的气息才会让他觉得温暖,不然寝殿龙榻上铺多少层被褥都觉得冰凉。
让岚琪安心的,是玄烨之后平稳的鼾声,而她仿佛也要听着这样的鼾声才能入眠。昨晚因觉禅氏的事一夜不寐,白天又恍惚了整日,正是万分疲倦的时候,又多出大阿哥中毒的事。她也累,身和心都累。来的路上以为玄烨会想要她侍寝,担心疲倦的身体无法承受但又不愿拒绝,没想到只是这样安安稳稳地睡着。玄烨睡着了,她也睡着了。
这一觉无梦而酣甜,岚琪醒来时发现自己久违地躺在龙榻上还怔怔出了会儿神。但她才翻身要起来,外头就有人听见动静。明黄的帐子掀开,环春的笑脸在眼前,温柔地说:“主子睡好了吗?皇上说了,您不醒不让叫。”
“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午时?”岚琪几乎从榻上蹿起来,她竟然在乾清宫里睡到大正午。一天一夜不睡,难怪这一觉能睡那么久,大概还因为在这里,听不见胤祚的哭闹嬉笑。而玄烨既然让她安睡,就绝不会让人吵到她。
匆匆忙忙洗漱更衣、梳头上妆,不是大半夜裹一件氅衣就成,要走出乾清宫的门,不收拾妥当了怎么行。一边忙还一边埋怨环春:“你几时来的呀,为什么不叫我,外头的人该笑话死我了。”
环春只嘻嘻笑道:“皇上吩咐的,奴婢不敢。”
只等妥妥帖帖,踩着花盆底往书房来,此刻大臣们已经散了,玄烨正在看折子。外头李公公和岚琪碰个正着,客气地说:“要传膳了,娘娘可否替奴才问一声?”
“这个容易。”岚琪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答应下。可等她进门,玄烨一见她就放下了手里的折子,起身走过来拉了手说,“朕饿了呢,咱们去慈宁宫蹭一顿饭吃,还有昨晚的事,朕要和皇祖母说说话。”
如此,岚琪不及坐下就又被带走,昨夜那乘软轿再将她送至慈宁宫。果然太皇太后这里已经传膳,但老人家胃口不好,不似平日大铺大张的膳席,只要了粳米白粥和几样小菜,瞧见他们来了直笑:“我这里吃斋呢,你们也来凑热闹?”
玄烨则笑:“节日里酒肉吃多了,是该清淡几顿。”
祖孙几人围桌而坐,太皇太后见有人陪伴,胃口倒开了些,半当中让苏麻喇嬷嬷再添几样小菜。玄烨只管吃饭不说话,岚琪陪坐在一边看着她,只等都吃好了,她就被支开去弄茶水。皇帝只和祖母说话,苏麻喇嬷嬷怕她不自在,陪在茶水房说:“他们祖孙总有悄悄话的,奴婢陪了几十年了,也不是句句都听得的。”
“我不在意这个,反是昨晚的事心里很不踏实。”岚琪侍弄着茶杯茶壶,拿开水一遍一遍地烫,搁下了才看着苏麻喇嬷嬷道,“大阿哥好些了吗?我听说已经让宗人府查,查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之前的事总有不了了之的。”
“难免有些事要投鼠忌器,宫里头人和人之间总有那么些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候看到真相,也就是绝望的时候了。”苏麻喇嬷嬷叹了一声,接过岚琪手里的活儿,将茶叶舀入茶壶,冲上滚烫的泉水,口中无奈地叹息,“主子最担心的事,还是开始了。再过十几二十年,主子和奴婢大概都不在了,可那会儿太子阿哥们都已成年,争的可就不是什么玩具糖果,下的也就不只是毒菇了。”
“嬷嬷,东宫……”岚琪神色紧张。
苏麻喇嬷嬷意味深长地一笑:“东宫只是东宫,历朝历代龙椅上的人尚且……何况东宫?娘娘您是聪明人,四阿哥六阿哥长大后,您要替他们看着点儿。后宫不能干政,可您能管自己儿子,保自己儿子呀,是不是?”
岚琪垂目沉思,半晌茶香四溢了,才轻声问:“嬷嬷您说昨晚的事,到底会冲着谁去?冲着大阿哥、贵妃娘娘,还是……四阿哥?”
苏麻喇嬷嬷面上浮起黯然之色,从关外到京城,踏着硝烟战火住进紫禁城的女人,哪怕年老了,哪怕平素慈祥又温和,昔日果敢精干的气质依旧在身体里,此刻仿佛随着茶香不相宜地一阵阵散开。苏麻喇嬷嬷冷然一笑:“谁得利呢?其实冲着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谁得利?”
岚琪怔怔地看着她,她真的听不懂。
“您好好护着六阿哥就成了,贵妃娘娘也会拼死保护四阿哥的吧。”苏麻喇嬷嬷敛下严肃的神情,又恢复往日温柔,哄着岚琪道,“奴婢不是不能明说,是眼下和您一样没看到真相。不过是看着宫内宫外的局势凭经验猜测,想必皇上此刻也在和主子说这些话。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往后您心里,也会有一本账。上头记着人情往来,记着什么人可靠,什么人不能接近,是不是?”
岚琪苦笑:“已经有了,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地写了。”
苏麻喇嬷嬷道:“您自己收着就好,可不兴翻给别人看。奴婢方才,就不该对您说这些呢。”
“嬷嬷心里的账,我可偷看好几回了。”岚琪笑着开起玩笑,见苏麻喇嬷嬷神色也好些了,挽着她道,“我明白了,皇上总会告诉我的。何况这次的事与永和宫不相干,我没得瞎操心。”
此时有门前太监来通报,说惠嫔娘娘到了。苏麻喇嬷嬷留下岚琪让她先别出去,自行去禀告问见不见。岚琪转身继续侍弄茶水,反正她也不想见惠嫔,心里默默回忆刚才苏麻喇嬷嬷的话。苏麻喇嬷嬷说冲着谁去不要紧,要紧的是谁得利,而这件事又能伤了谁?大阿哥、贵妃、四阿哥?还是……
岚琪心里猛地一紧,手里的茶壶抖出热水烫了她的手指,茶壶落地开花,瓷器碎裂声引得外头宫女太监进来看,嚷嚷要请太医,被岚琪拦下了。她把手浸在一坛冰凉的泉水里,镇住了指尖钻心的痛,心里亦跟着一点点凉下来了。
一直以来宫里最锋芒相对的,是曾经的钮祜禄皇后和佟妃,如今的佟贵妃和温妃。钮祜禄一族抗衡皇帝的外祖佟国维府,一边是满洲旧贵家世渊源,一边是佟氏半朝皇家外戚,而太子呢?太子的生母呢?
赫舍里一族在朝廷仍如日中天,在深宫有储君的荣耀,可却没有一个能保护储君的女人。
“是我想多了吗?”岚琪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思绪会突然跳跃到这上头。只是心里思量着,觉得哪儿缺了一块,才突然一激灵,她所经历的一切,不正是从赫舍里皇后薨逝起。而从那一天起,哪怕皇帝年年祭奠,大家还是渐渐忘记了曾经的皇后,忘记了太子背后还有着一方强大的势力。
泉水的冰凉尚不及她背后浮起的寒意,才明白宫闱之深深在何处。而自己一无所有,苏麻喇嬷嬷让她管自己的儿子,保自己的儿子,她能做到吗?
“娘娘,太皇太后那儿请您送茶过去。”突然有个宫女来,但很快被人提醒说德嫔娘娘烫伤了。等不及她阻拦那宫女就跑回去说,苏麻喇嬷嬷立刻赶来,才知不严重。等一起捧着茶水来正殿,但见惠嫔坐在下首,已是哭得眼眉通红。
“你也坐下,听我说几句话。”太皇太后见岚琪进来,示意她在一旁落座。苏麻喇嬷嬷给各位奉了茶,便领着小宫女退下。
玄烨与祖母并席,神情自然安宁。不知方才说了什么,让惠嫔如此动容失态,这会儿还遮了眼角,垂首微微抽噎,但听太皇太后道:“德嫔在,好做个见证,莫说我和玄烨将来不给你一个交代。”
惠嫔忙道:“臣妾不敢,自然听凭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吩咐。”
岚琪不知她们在讲什么,但听太皇太后说:“皇室尊贵不容外头质疑探究。大阿哥中毒的事,查下去且需时日。查是一定要查的,但到底是怎样的结果,未必非要让外人知道。而一天天耗费时日,外头就会生出很多难听的话。今日德嫔你也在,正好给惠嫔做个见证,我和皇帝答应了她,日后查明真相会给她和大阿哥一个交代。但这两天下毒的事就要先有一个结果,会有御膳房的人承担,早早了结,以免大臣非议。”
岚琪点了点头,心知此刻不该胡言乱语,静默坐着不动。而惠嫔则敛了泪容,离座朝上首叩拜:“多谢太皇太后恩典,臣妾和大阿哥,就靠您和皇上做主了。”
看着她委屈可怜的模样,岚琪又想起昨晚自己对环春说的话。那会儿她满心怀疑惠嫔自己下毒手,但刚才在茶水房则突然想到兴许背后另有其人,兴许是从宫外伸进来的手。但不论何种想法,都是她的猜测,无凭无据,左右意志的终究还是私心,何况眼下她对惠嫔仍旧十分忌惮。
玄烨终于开口,徐徐道:“惠嫔不会不信朕和皇祖母,您让德嫔做见证,未免多虑了。惠嫔最是体贴稳重的人,昨日胤禔出事,阿哥所里的人都手足无措,幸好她还镇定,才不至于出大乱子。虽然大阿哥平日顽皮不肯用功读书,但非惠嫔的过错。孙儿让大阿哥离开惠嫔独自住进阿哥所,并没有半分责怪惠嫔的意思,只是想让胤禔能更专心念书。”
皇帝一席话,说得惠嫔脸上渐渐泛起光芒,被泪水浸透的双眼也越发明朗。岚琪内心唏嘘,而太皇太后则说:“皇长子很重要,将来要做兄弟们的榜样。惠嫔出
身好脾性好,我本来就很放心,你把胤禔弄去阿哥所,终归让惠嫔面上挂不住,总要做些什么,好堵悠悠之口。”
然而不等玄烨开口,惠嫔却先叩首道:“臣妾什么都不要。皇上关心胤禔是他的福气,也是臣妾的福气,臣妾何来脸上挂不住。若说皇上为臣妾做什么,还不如让臣妾为皇上做些什么。眼下觉禅常在怀着皇嗣,却依旧一个人住在僻静的地方,那里又曾是那拉贵人住过的殿阁,臣妾总觉得不妥当。既然大阿哥也不在臣妾那里住了,地方很宽敞,臣妾愿意把觉禅妹妹接过去。她初次怀胎,许多事都不懂,不能没有人照顾。”
岚琪心里“咯噔”一下。惠嫔果然不简单,耳边突兀地响起那日觉禅氏的声声哀求。自己虽然一口回绝了,可同情她的心还有,只是眼下这光景,她没有立场开口,唯有静观其变。
太皇太后和皇帝似乎都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觉禅氏身上,一时没有反应。惠嫔则继续道:“有毒菇的月饼妹妹那里也搜出一盒来,多危险哪。她身边的宫女年纪都太小,一定不懂怎么照顾孕妇。臣妾如今也不必照顾胤禔了,闲着也是闲着,想向太皇太后和皇上请命,好好照顾觉禅妹妹诞下皇嗣。”
太皇太后看了眼玄烨,却发现玄烨在看岚琪,而岚琪则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惠嫔,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纠结的神情。她正要开口时,玄烨收回目光,对着惠嫔道:“你的好意朕很欣慰,若是人人都如你就好了。如今你虽不必照顾胤禔,但六宫的事一直还是你和荣嫔在管,胤祉近来越发调皮,荣嫔恐怕分身无暇,更多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你身上。你且为朕照料好后宫诸事,朕自感激你。至于觉禅常在,朕之前就已经有了安排,只是还未来得及让李总管去传话。觉禅氏住在那里的确不妥当,咸福宫里温妃一直觉得寂寞,朕已经决定让觉禅氏搬去咸福宫和温妃做伴。你若有心照拂,时常去咸福宫瞧瞧也好。”
岚琪一边听着玄烨的话,一边看着惠嫔脸上的光芒倏然黯淡,快得都不容她眨一眨眼睛。而玄烨的话也让她很震惊,没想到会让觉禅氏去咸福宫,去那个神神叨叨、不阴不阳的温妃身边?
但想想,温妃和觉禅氏没有往来没有冲突,互不相干的两个人,温妃也不会像郭贵人那样刻薄暴虐。觉禅氏纵然失去了在偏僻小院子里的自由,可日子不会不好过,且与人同住,岚琪也不用再瞎操心什么纳兰容若了。
“也好。”太皇太后笑着道,“温妃年轻身子弱,这些年怕是难有子嗣,不如觉禅氏产子后,不论阿哥还是公主,都留在咸福宫吧。或有带子之福,也盼着温妃早日为我皇家添子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惠嫔尴尬地跪在地上,太皇太后让她起来,一边还笑呵呵地说:“怎么话就扯到那里去了,还是说胤禔的事。惠嫔你放心,哪怕皇上忙得记不起来了,我也会敦促他早日派人查明真相,给你和大阿哥一个交代。这几日你不必来请命,每日去阿哥所照看孩子,等他康复了你再退出。我吃了午饭犯困,要睡一会儿,你们都跪安吧,德嫔留下伺候我就好。”
岚琪忙领命上前,搀扶起太皇太后往内殿去。走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惠嫔软绵绵地站起来,浑身透着挫败失落的气息。但她没敢多看,生怕被惠嫔瞧见,结下恩怨。
直等进了内殿,外头苏麻喇嬷嬷领着宫女们也回来,伺候太皇太后洗漱时,老人家才莫名地笑起来:“惠嫔真是不肯吃亏,方才若非玄烨先开口,我恐怕就要答应了。我也是的,人老了就耳根子软心也软,遇事嫌麻烦。”
岚琪不言语,小心地将太皇太后头上的珠钗拆下,给她轻轻揉捏额头放松。太皇太后却伸手握了岚琪的手,看过烫伤的手指没有大碍,才问:“大阿哥的事,有没有吓着你?”
“吓着了,想想自己的孩子,就觉得背上发冷,但愿真是御膳房的厨子疏忽了。”岚琪坦率地说,“昨晚若不是去了乾清宫,怕又要一夜睡不着。”
太皇太后却突然问:“中秋晚上和昨天白天,你又怎么不舒服了?”
“酒喝多了。”岚琪不假思索地就撒了谎。撒谎不是好事,可不撒谎就要坏事,她别无选择。
太皇太后也没再追问,嗔笑:“酒量不好,往后不许喝了。”而后自顾自说着,“那个觉禅氏从惠嫔身边出来,必然心是向着惠嫔的。若是再把她们绑在一起,一个精于算计,一个妖娆多姿,可不要乱了这宫里的太平。不成不成,我方才险些糊涂了。”
岚琪不愿继续这些话题,哄着老人家安寝,说她也要回去看看胤祚。太皇太后便让她晚上把孩子抱来瞧瞧,等她退出内殿,皇帝和惠嫔早已经走了。
“娘娘。”却见苏麻喇嬷嬷跟了出来,喊住了岚琪,“奴婢午膳进多了,陪您走走。”
岚琪会意,两人结伴步行出慈宁宫,苏麻喇嬷嬷说道:“万岁爷今年年头上就嘱咐奴婢,往后不必什么事都禀告太皇太后。年纪上了春秋,不能再事事操心,所以有些事奴婢也看着说,譬如中秋节那晚的事。”
岚琪心虚,忙问:“中秋节那晚,什么事?”
苏麻喇嬷嬷意味深长地一笑:“觉禅常在和纳兰大人的事呀。”
岚琪很慌张,竟脱口而出:“他们是清白的。嬷嬷,觉禅常在和纳兰大人是表亲,所以才多说了几句话,并没有别的事。”
苏麻喇嬷嬷却笑道:“看来娘娘知道的不少,难道当年围场营帐之后,您就知道些什么了?”
“不是的,嬷嬷……”岚琪才发现自己没用,被苏麻喇嬷嬷几句话一撩拨就原形毕露,慌得扶着她的胳膊说,“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是我瞎操心,才会胡思乱想。”
苏麻喇嬷嬷乐不可支,反而安抚她:“当然是什么事都没有,不然她还能活在宫里?还能被皇上召幸?您的确多操心了,听奴婢的话,别再管那些事。您还不知道吧,万岁爷又把纳兰公子派出去了,这回去江南安置灾民,恐怕一年半载都回不来。”
岚琪呆呆地看着苏麻喇嬷嬷,半晌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很轻声地问:“皇上也知道?”
苏麻喇嬷嬷笑:“皇上是不是知道奴婢猜不出来。但是奴婢明白,这世上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只有皇上不想知道的事。”
“那……”岚琪想到自己对玄烨三缄其口,昨日他问自己去见觉禅氏干什么时也撒了谎,一时心内很不安。可竟然对着苏麻喇嬷嬷也说不出来,纠结须臾终是放弃了,笑着谢苏麻喇嬷嬷,“您的话我记着了。”
之后苏麻喇嬷嬷没有继续同行,半程折回慈宁宫去。岚琪呆呆地一路往永和宫走,快走近时,瞧见紫玉探头探脑地等在路口,一见主子回来就奔过来说:“主子快回去吧,贵妃娘娘刚领着四阿哥过来和六阿哥玩儿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贵妃近来虽时常让两个孩子玩在一起,但她自己并未露过面,今天特地跑来永和宫想必是要等着和自己见一面。如今领着四阿哥,她倒能有借口来去自如了。
“往后我不在时,贵妃若来看六阿哥,你们好好在边上伺候就是了,不要慌慌张张地失礼,贵妃娘娘又不是洪水猛兽。”岚琪笑着嘱咐紫玉和其他人,她明白自己端得淡定,手下人才会跟着安心。之后不疾不徐地进了家门,一进门就听见胤禛朗朗笑声,一声声“弟弟”听得人心窝子甜,他已经知道不是只有“妹妹”了。
走进胤祚的屋子,见佟贵妃侧身坐在炕边,胤祚趴在炕上笨拙地还不会动,胤禛则围着他转,时不时凑过去跟他说说话。小弟弟咿咿呀呀几声,偶尔动一动藕节似的胳膊,贵妃则笑着拍手引导:“胤祚过来,胤祚过来我这里,哎呀!胤禛你不能推啊,小心伤着弟弟。他还小你得哄他,要拿布老虎逗他,快跟弟弟说说话。”
如此安宁美好的景象,却看得岚琪心里头矛盾。贵妃明明是会教导胤禛不要“伤害”弟弟的,太子为什么却说胤禛抢别人的东西?又记起昨晚玄烨抱着自己时朦朦胧胧的一句:“你放心,胤禛不是坏孩子。”
“主子回来了。”乳母发现岚琪归来,与其他宫女上来行礼,岚琪自己则到了贵妃面前。才要屈膝,贵妃就不咸不淡地说了声“免礼”。
之后却抱过胤禛让他下来给德嫔行礼,小家伙大概是被调教过了,不再是之前那样强硬倔强,像模像样地磕了头。但起来就躲进贵妃的怀抱,对生母依旧淡淡的。
贵妃把儿子抱回炕上让他自己玩儿,理一理衣襟慢声道:“本宫有些话与你讲,在这里,还是去别处?”
“臣妾中秋节得了一罐好茶,娘娘要不要尝一尝?”岚琪说着也不等贵妃回答,就吩咐环春,“在正殿里奉茶,用谷帘泉的泉水。”
佟贵妃傲然站起来,冲她瞥过不屑的眼神:“德嫔娘娘是金贵了,承乾宫里用的还是玉泉水,你这里千里迢迢从庐山弄来谷帘泉。永和宫的规格再往后是不是要赶上坤宁宫了?”
岚琪不以为意,引路请贵妃往正殿走,一边应着这话解释:“这些谷帘泉泉水是进贡上用的,慈宁宫、宁寿宫和乾清宫才有。臣妾这里有几坛子,则是皇上让李公公送来的,好方便平日皇上来饮茶时用。昨晚开了一坛皇上才喝了半杯茶就走了,还有半坛泉水放着若弄脏了就太可惜。”
佟贵妃冷笑:“合着是给本宫喝剩下的?”
岚琪从容应答:“不是剩下的,皇上今日若来,也用这半坛泉水。只因娘娘尊贵臣妾才敢给您用,若您不来,臣妾同样不敢用。”
贵妃也不能再挑剔,本是与乌雅氏有话说,再挑剔下去弄僵了的话也不好说。待入殿内坐了,环春那边煮水也没那么快,贵妃索性叫她们别着急,让把殿门关了,她好和德嫔说话。
岚琪亦是有备而来,亲自去关了门,回过身时见桌上有果盘,端过来放在贵妃面前,竟主动问:“娘娘要和臣妾说昨晚的事?”
佟贵妃垂首摩挲着自己腕子上一只嵌宝镂花金镯,头也不抬地说:“你倒聪明,那与本宫说说,你在慈宁宫都听见什么了?”
岚琪避重就轻地回答:“惠嫔娘娘来了一趟,太皇太后安抚几句后,答应两日内查出结果。”
“两日?是不是太仓促了?”贵妃不信,抬起眼狐疑地打量岚琪,更奇怪,“你怎么对本宫言听计从起来了,本宫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臣妾只是照实说,娘娘既然问,臣妾当然要回答。”岚琪朝后退了几步,自行在边上坐下了。两人不近不远地坐着,她从容地等待贵妃继续发问。
但佟贵妃并没有再问慈宁宫里的事,终于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胤禛终究是你生的,你心里一定不希望儿子不好,对不对?”
岚琪点了点头,但不言语,而贵妃则继续说:“虽然他是你生的,可现在本宫才是他的额娘,从今往后也只有本宫同他荣辱与共。本宫若有什么闪失,他自然不会好过,是不是?”
“娘娘说得不错。”岚琪正视着贵妃,心里已猜到她想说什么。
“本宫曾经半路阻拦你,彼时你的身份那么低微,可本宫拉你站在一起,你却断然拒绝。那时候你心里想着皇上,想着太皇太后,想着要做一个贤德的人,如今你一定也放不下这些心思,可你更放不下的,难道不是孩子?”贵妃稍稍有些得意,仿佛胜券在握,“如今,为了胤禛的前途,为了他将来不要有任何闪失,咱们俩好好相处,有什么事彼此照应,不为别的,就为了孩子,如何?”
果然是这些话,从紫玉等在路口告诉她贵妃来了起,岚琪就在心里想贵妃要找她做什么。猜想该是为了避免类似昨晚的事,兴许她也希望在这宫里能有左右手,能有人在关键时刻出来为她说句话。毕竟背后娘家的势力再大,远水也救不了近火,若宫里真发生什么要紧大事,等外头家人知道再赶来,一切都晚了。
“娘娘希望臣妾做什么?”岚琪装傻。
贵妃轻哼,傲慢中透着浓浓的酸意,说道:“自然是因为你在宫里吃得开,乾清宫、慈宁宫进进出出就跟自己家似的,太皇太后对你百般信任,皇上对你恐怕也是言听计从。本宫念书不多,但看戏多,什么叫宠妃,本宫还看得明白。咱们康熙朝后宫如今的宠妃,不是独你德嫔一人吗?所以才指望我们和睦相处,将来若又有人惦记对承乾宫下毒手让本宫背黑锅,德嫔你好站出来在两宫面前替本宫周全。你周全了本宫,就是周全了四阿哥。”
岚琪听罢却严肃地说:“臣妾不敢自称什么宠妃,娘娘若是这样想臣妾,那臣妾哪怕生了四阿哥,也一辈子没资格做她的额娘了。臣妾只是手脚勤快些,做过宫女的人会伺候主子罢了。至于娘娘说怕背黑锅,相信万岁爷和太皇太后最圣明,若是真出了那样的事,他们一定会给娘娘清白,臣妾说几句话根本微不足道。再说要和您好好相处,请您恕臣妾言语冒犯,您觉得臣妾敢不和您好好相处吗?”
佟贵妃也不笨,这话听得很明白,人家就是拒绝了嘛,不免心下愤愤,瞪着岚琪道:“当初温妃害本宫,你不是站出来替本宫说话了?在咸福宫里,皇上和太后都信你了,从前可以,往后为什么不行?”
岚琪平静地回答:“那些是事实,臣妾说的是实话,温妃娘娘自己也认罪了。太后和皇上谈不上对臣妾信或不信,而臣妾早就对您说过,臣妾不是要帮您,只是容不得有人作恶。”
贵妃被自己绕进去了,满脑袋的莫名其妙,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气哼哼道:“你这张嘴实在厉害,那些你知道真相的事,你当然会站出来说真话,还要本宫来提醒你?不就是像昨晚那样的事,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才要你开口,才要你去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替我说几句话。你去说,他们才会想起顾及四阿哥,才不会冤枉了承乾宫啊。你不是很聪明吗?难道本宫说的话听不懂?”
岚琪当然懂了,她只是想如果能绕一绕让贵妃放弃这个念头就好了。曾经和太皇太后开玩笑,说别人会以为她依附了贵妃,往后也不来欺负。可她没真打算依附什么贵妃,但人家找上门来了,还是第二次来“邀请”她。这一次再无情地拒绝,往后四阿哥大概又不能和六阿哥在一起玩,岚琪这才觉得有些进退两难。
可佟贵妃似乎志在必得,又退了一步说:“不是为了本宫,是为了四阿哥,你要为了胤禛想想啊。”
岚琪无奈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就不记得自己曾经对别人做过什么了吗?她不觉得当初让别人赤脚站在凉地里受屈辱,可能会在人家心里种下仇恨?佟贵妃比起钮祜禄姐妹,真是简单太多。似乎在她的意识中,没有对和错的事,没有值得不值得的事,只有她想做和不想做的事。
岚琪在心底沉沉一叹:她会怎么教导胤禛?
而佟贵妃见她不言语,急得站了起来说:“你好歹给一句话,哪个有精力同你浪费时间。”
岚琪心里有了盘算,站起来稍稍欠身,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诉她:“娘娘的话臣妾都听明白了,往后若有什么事,臣妾会想着四阿哥为您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周全。但今日的话您再不能对第三人说,外头的人若知道您和臣妾有了默契,太皇太后和皇上又凭什么再相信臣妾。您说臣妾是宠妃,可您那天说的话是否还记得?您让臣妾好自为之,皇上能宠臣妾一时,不能宠一世。既然如此,为了长久计,今日您和臣妾说的每句话,都不能对第三个人说,包括府上佟大人和夫人。如若您告诉了别人,从那一刻起,不是臣妾不帮你,而是再也帮不了了。”
佟贵妃最烦听这样的长篇大论,又不愿表露自己脑筋没转过来,皱着眉头使劲儿思考。岚琪见她如此,心里一叹,解释道:“只有外面的人以为您和臣妾依旧水火不容,臣妾的话才能有分量。就像上一次温妃娘娘要害您,谁会想到臣妾能站出来为您说话呢?”
“这样……”佟贵妃恍然大悟,又觉得尴尬不好意思,干咳了两声,不屑地瞥了眼岚琪说,“那就好,你答应了就好。本宫来找你也不光是为了自己,到底还是为了胤禛。子以母贵,本宫但凡有什么事落魄了,他身上可就背负养母不堪的污点了。”
这几句才真正说得岚琪动容,贵妃多少也有为孩子着想,刚才她那么温和地哄着胤祚,自有她柔软的地方,只是岚琪没福分消受罢了。
佟贵妃竟是心情大好,面上神情都明媚起来,和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全然不同。可又不愿对岚琪表露,不冷不热地就说要走了,不想乳母却来禀告四阿哥和六阿哥一起睡着了,佟贵妃竟大方地说:“等胤禛醒了再领回来,本宫先回了。”
岚琪恭送贵妃离去,去者步履生风轻松得意,连环春都看得出来贵妃好像特别开心,来问岚琪怎么了。但岚琪自己也要好好履行承诺,拿慈宁宫的事搪塞,而后忙过来看两个孩子,瞧见炕上胤禛和胤祚一起躺着,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当做梦也想见到的场景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竟是心酸难耐地落泪了,看得边上乳母宫女都很心疼。
“娘娘不要伤心,四阿哥可疼六阿哥了,每天都惦记着要来看弟弟。”却是胤禛的乳母来劝慰岚琪,“一会儿阿哥们醒了,您陪着玩一会儿,就说四阿哥还睡着。奴婢晚些领四阿哥回去,贵妃娘娘不会计较的。”
岚琪则想,乳母如今终究是在承乾宫当差,自己还是谨言慎行才好,笑着说不要紧。而且她本就傍晚要带六阿哥去慈宁宫,不能耽误时辰。胤禛的乳母也不敢强求,识趣地和其他人一起退到外头去,只留母子三人。
俩孩子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岚琪就坐在边上足足看了两个时辰,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看也看不够。之后是哥哥先醒了,突然在陌生的地方醒来,胤禛没回过神,瘪着嘴就要哭,岚琪立刻抱起哄他。而他看到胤祚就安心了,似乎知道自己是和弟弟在一起,所以不怕了。
胤祚也很快醒来,奶娃娃难伺候,岚琪不能顾此失彼,只好让乳母把四阿哥领回承乾宫。但这次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她头一回不觉得心痛,仿佛明白儿子总是她的,将来长大懂事后,她定能听见一声真心实意的“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