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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龙蛇影外风雨声中(十)(1 / 1)

天刚蒙蒙亮,迷蒙的雾气笼罩着绵亘蜿蜒的无方山脉。

晨霜为铁灰色的枯枝草干穿上白衣,在料峭的清晨中瑟缩着挺立。

坐落在山顶的无方王城沉默而庄严,厚重的城墙冰冷坚硬,在山脉之巅俯视着梦乡中的子民,无声守护他们酣甜的梦境。

王宫城门,站岗的士兵瑟缩着,身上轻薄的铠甲挡不住料峭的寒意。

“阿嚏!——”

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惊飞一旁树丛中的飞鸟。

士兵嘟囔着,使劲将耳朵收回头盔,试图抵挡透骨的冷意。

“什么时候来啊?这都等多久了。”他抱怨着。

大冷天站岗,他十分想念温暖的毛皮和火炉。

他的同伴安慰他:“再等等吧,今天新王即位,届时不知多少人来参加,酒水多一些送的慢了,也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但太阳始终没出现,乌沉沉的云低压在天边。

同伴仰头望天:“看来今天阴天,希望不要下雨。”

远处的官道上,隐约传来车马辘辘声。

一队长长地马车出现在白茫茫的雾气中,一车拉着一个一人高的大陶罐,晃动间听闻水液激荡,丝丝缕缕的酒香钻入鼻尖。

士兵打了个寒战,握住长矛,对着来人大喝:

“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领队一个圆滚滚胖嘟嘟的狼人赶忙上前,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

“这位官爷,我们是金月酒坊的,特地为庆典押送三百坛金月酒。”

他殷勤地送上文书,“这是我们的出入文凭,独子翁大人亲自批的。”

“您过目。”

掌柜笑容可掬地候在原地,身后长长的车队中,数十高大的狼族护院头戴牛皮帽,毛茸茸的挡风遮挡着眉眼脸庞。

他们沉默地站着,像无数道黑夜的影子。

士兵接过文书扫了几眼。

他看看车队的狼群,随手将文书扔回掌柜怀里。

“车可以进。”

长矛尖对着身后的狼群点了点。

“狼,不行。”

“哎呦您看这怎么好,”掌柜搓搓手,“这一坛金月酒百十来斤,我一个人也卸不下来。况且金月酒金贵着,一坛数十金不止,只有我们酒坊的专人才会卸。”

他仍端着讨喜的笑容,躬身凑到士兵身边:“今日典礼重大,不容差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狼王怪罪下来,金月酒坊人微言轻,那我们罪过可就大了。”

“您看……”借着宽大衣袖遮挡,掌柜将厚厚一沓银票塞到士兵怀里。

“……要不通融通融。”

士兵斜着眼瞄了瞄银票的厚度,身上登时热乎了起来,整个人神奇般的抽长拔高,肩也不缩,背也挺直。

他清清嗓子,长矛又点点车队:

“这个……我也不是不通人情。今日即位大事,特许你们随车队一同进宫。”

掌柜赶忙谢过:“多谢多谢。”

“不过卸下金月酒之后,不可逗留,即刻离开!”士兵补充道。

“一定一定。”掌柜连声应和。

城门沉重,士兵仰首一声,狼嚎的讯息送入高高城门上。

“开城门!——”

轰隆隆沉闷的巨响,接到消息的士兵们分列两旁,合力拉开城门。

沉睡的王城睁开眼,对外敞开了怀抱。

掌柜向后一挥手,招呼车队狼群前进。

长长的车队吱嘎吱嘎动起来,慢腾腾地消失在城门中。

眼见车队将要全部进入,士兵忽然长矛一挡,拦住了最后一辆车。

“停下!”

车旁一同前进的护院垂着头,停下脚步,他整张脸被掩盖在厚实的牛皮帽子下面。

士兵敲敲车上的酒坛,指节与陶瓦相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士兵皱眉看着酒坛:“这酒……”

牛皮帽下,护院的眼睛悄然抬起,无声锁定士兵。

护院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上后腰处。

“怎么了怎么了?”掌柜小跑着赶来,凉嗖嗖的早晨跑出一头汗。

士兵指指酒坛,回首对掌柜说:“这酒坛是不是裂了,这里往下滴酒。”

掌柜一看,木板车上果真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酒。

“哎呦你看,真是倒霉。”掌柜一拍手,懊恼地皱眉,“估摸是这帮粗手粗脚的狼不小心,磕裂了酒坛。”

掌柜抽手拍打护院的臂膀,揪着他的耳朵骂道:“你们这帮倒霉催的,就知道坏我事,损失了一坛酒是小事,耽误了狼王大人的典礼怎么办!真是榆木脑袋!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们!”

护院的手从后腰撤回。

他低头耷耳,沉默地任掌柜打骂。

士兵皱眉,喝止道:“好了!推搡拉扯成何体统!”

他命令道:“把这坛酒打开!”

掌柜一听苦了脸,央求道:“这可使不得啊官爷,金月酒坛独有的酒封,一开即损,打开了整坛酒就废了啊,这可开不得啊!”

士兵不依不饶,仍旧要求掌柜开坛。

“反正这酒坛已经有裂痕,开就开了,我们兄弟喝了总比浪费强,哪这么多废话!”他还没喝过这专供王室的金月酒,不知是何等滋味。

“这样百般阻挠,”士兵眼珠子一转,“莫非……你们私藏了什么东西不成?”

掌柜瞬间腿软,汗如雨下,双手哆哆嗦嗦:

“这话可说不得啊官爷,我们金月酒坊一直心向无方,听从狼王号令,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那是想都不敢想……”

这边还在扯皮,一个瘦高的狼人从王城走出。

见到他的士兵无一不立正敬礼。

“独大人!”

来人瘦高,身穿一身轻甲,一张棕黑沧桑的面庞,头发和眉毛花白斑驳。年过半百,可仍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寒光阴郁,直勾勾地扫视,让每个人都心头一紧。

“怎么回事。”

士兵一见来人,立刻立正站好,将来龙去脉讲述一遍。

独子翁目光沉沉地看着士兵,将他盯得头冒冷汗。

半晌,他才开口,嗓音低沉嘶哑:

“这三百坛金月酒的公文是我特批,恭贺新王即位。公文我已送给老狼王过目,老狼王旨意下来,数道审验均已通过,准许今日让他们送酒入城。”

独子翁眼珠一动不动看着士兵,“……难道你有什么意见?”

士兵心下惊骇万分,连道不敢。

独子翁冷笑了一下,干枯的唇角扯动。他缓缓踱步,靠近木板车,“不过……严格检查,是你恪守本职,该赏。”

士兵露出喜色,还不等说些什么,却被独子翁压着脖颈一把按在酒坛上。

皮肉与冰冷厚重的酒坛砸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掌柜龇牙咧嘴,听着都疼。

独子翁一双手铁钳般牢牢禁锢住年轻力壮的士兵,分毫动弹不得。

他冰冷的目光倾泻而下,“但是,检查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却选择了最蠢笨的一种,我不记得我这样教过你们。”

“用你的鼻子去嗅闻,去分辨里面的味道,是酒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多用你的鼻子!”

“安逸舒适的生活是蜜糖,腐蚀了你们的大脑么?”

“你是狼,不是愚钝的人类,你们忘了么!”

独子翁手掌用力,士兵颧骨剧痛,感觉骨头都要被压碎在这双大手下面。

独子翁:“里面是什么?”

“回答我,士兵!”

士兵涕泗横流,用力嗅闻,大声回到:“是酒!是酒,长官!”

独子翁无言,眼中不知闪过什么神色。

他松了手,士兵连滚带爬地起身。

“回去,守好你的岗,挺直你的腰。”独子翁道。

“无方的狼群从不低头。”

他目光落到掌柜身上,下巴轻抬。

“你们,进去。”

掌柜连声道谢,护院低头拉着木板车走了。

看着车队消失在城门中,独子翁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他伫立无言,看着在风雨中百年岿然不动的城墙,像在看一位并肩多年的老战友。

守护无方王城百年,从热血激昂的少年,到年富力强的壮年,再到年逾半百的今天,他枕戈待旦,流过血、受过伤,打过胜仗、也吃过暗亏,但他从未退缩过一步,自问对得起子民,对得起无方,对得起天上的月亮。

时光无情荏苒过,如今他们都老了,满身伤痕。

独子翁挺拔地站着,肩上落满晨霜,也和沧桑斑驳的城墙一起,化作茫茫雾气中一道沉默的岩石。

半晌,他迈步,端端正正地走入王城。

“关城门!——”

城墙上的士兵长啸一声,拉动厚重的城门轰然合拢。

乌云潮湿,挤挤挨挨堆在天边云角,太阳不见踪影。

天色昏暗。

骤然间,一阵狂风刮过,摇动铁灰色的枯枝,带来潮湿的水汽。

风雨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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