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是想让他有个机会见孙氏,太子很少接见不熟的人。
“去。”半晌后他道。
去程的马车上,宁诸问我,“感情在你心中如何排位?”他靠在壁上,目视前方,不知在问自己还是谁,“能排上前叁顺位吗?”
我敏锐地发觉出了什么事情,“怎么突然问这个?”
“回来去了一趟家里,父亲想给我介绍太尉左使的女儿,郢王谌昳的侄女。从前我可以等,现今我没法,也没理由等。这次去了却最后一个念想,就要去见见这姑娘。不出意外,大抵定下就是她。父亲说,她能在很多方面助我一臂之力。”
“你家也不差,宁大人地位不低,深受仰赖。你对父亲在大理寺的帮扶都不屑一顾……挂靠婚姻是否成本太高?”
“那不一样。”他叹气,“庶子无继承之权,也无分封爵位。我是秉承男儿须自立,但婚姻就算无所助益,也不可成拖累,娶一个不爱之人又如何。”
“你不是有答案了吗。”
“但凡能登上高位的人,从古至今没几个会把感情,尤其是爱情放得太靠前。一个优秀的政客,不会是个顾家的丈夫和父亲。”他拍我的肩,“你不谈感情,没有此等烦恼。”
“尹辗不遗余力提携我,只是说在我身上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并不是我有大志向。”
“那谌辛焕呢?”
“他是你说的那种将感情排出前叁顺位的人,因此,他一定是干大事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居高位,是理所应当,我只是在帮他,自己并没有想升上云端。”
“你不想,但是也无可避免,一介江湖游医如今都能得太子单独召见,往上更高还能是什么呢?”
虽知道谌晗有一天会见我,但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理由见。
“叫你来没有别的意思,”他说,“听说,覃大夫在为我王叔诊治,病情时好时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本宫想了解了解。”
他绕了一圈,在我面前站定,“怕是不想治好,还是,我王叔不敢治好?”
“殿下何出此言,做大夫的,为人看病,定当尽心竭力。睿顼王能不能治好,还是看他的命,毕竟,在下也不是华佗再世。”
“听说你之前因劫盗睿顼王府案牵扯其中,被睿顼王扣押了一个多月,是如何在被污蔑,得罪我王叔的情况下,又获得他信任,入府为客?”
“都是误会罢了,他以为是我盗走了玉,后来查明,便不再为难于我。”
“为什么?”他像是深感不解,尤其对这块玉的价值。
“王爷之所以一直把真玉戴在身上,就因为是他最为重要的人留给他的惟一遗物。”
这么重要的遗物,谌辛焕都没向他开口要,也坚决不承认。
“这不合常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丢失了如此贵重的东西,认了又如何?”
“认了,殿下不就危险了吗?”
他迅速转身,“谌辛焕串通贼人陷害本宫,本宫治他的罪,何来危险?”
“他串通的贼人是张灵诲。”
“那不更应该治罪,数罪并罚,通通扔进大牢。”
“殿下认为,光凭殿下的能力真的能动张灵诲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
“宣齐公主的事在前,那会儿他不就是受殷仁惪胁迫,陷害宣齐公主。但他最后还是放走了公主。殿下您也是一样的,他受张灵诲挟持,不得不答应共犯,却又在最后倒戈。”
“他一开始不答应与张灵诲为伍不就好了?”
“那么,就是张袭击殿下您,还没有知情人能救。”
“你一个医客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是医客还是幕僚?”
“殿下,医者,医人,医心。”我恭敬行礼,“他这病,出在左右为难的艰难处境,出在内忧外患的殚精竭虑,出在里外不是人的被挟持胁迫立场,烦恼时说给外人听,大夫无关利益,政党纠葛,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你说这些是他叫你说的?”
“是人做到这份上,保有一点良心,实在看不下去。”
他闭眼长吁一口气,“他背叛张灵诲,张灵诲现下如何为难他?”
“起初只是给予警告,不要被您找出来,他跟睿顼王目前不能有太多接触,否则暴露张易受牵连。若到那时,张灵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就没有心思考虑睿顼王,直接取陛下及殿下的项上人头,弑君篡位。”再加一记重锤,“殷丞相的先例,不足以给予警示吗?”
宁诸从外边回来,我问他,“现场可有疑点?”
“天虽寒凉,温度却不至于能结冰,说是踩到冰面滑倒,太子妃却说那块本来没有水的。”
谌晗道,“只是叫你来替本宫爱妃诊治,你倒带人查起案来了。”
“殿下,皇储之事,可不是掉以轻心的小事。正好大理寺司有识断审案的友人,就叫其一道来探望太子妃殿下。否则我诊治说是太子妃体虚滑胎,不知其情,岂不闹了笑话?”
从东宫出来后,宁诸问我有何感想。
我说,“别人一下就能信,他却要绕这么一大个圈子才信叁四成,君王多疑。”
他淡淡地笑了笑,抬头望向天边夕阳,“君王无情,都结束了。”
宁诸见到孙氏,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她躺在屏风之后,不知是否熟睡,一动不动。
隔着那扇屏风只能看见剪影,他在房间里默默地站了两刻钟。
直到她醒来,朦朦胧胧地喊了一句,“秋莹,是你吗?”
宁诸才回过神来,匆忙落荒而逃。
他甚至都不敢回答,怕激起她情绪翻涌。
他没走多远听见她在垂泪,她可能是猜到了。
也有可能,是在哭泣自己的孩子。
那没保住的孩子,本来是她有可能将来立稳后位的命根。
如今她彻底失去了挽留住太子的筹码,怕是以后他都不会看她一眼。
我问宁诸打算怎么办,他说,“她这样的女人,认定了就是认定了,即使我想帮她,她也不会接受。只求她别做傻事,好好爱自己。”
人生有诸多无奈,每个人的选择不同。
马车行至一半,有人拦车,车身颠簸后突然停下。
车夫道,“公子,是官府的人。”
宁诸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认出,“大理寺司。”
“接匿名报案,覃隐,在闰氏女受辱案,乔家盗火案,温氏行凶中作伪证造假,破坏尸首,销毁证据,犯大璩律法第叁十七条,第四十五条,大理寺司授命特前来捉拿。”打头的人牵着马道,“覃公子,跟本官走一趟。”
因着宁诸的缘故,在我走时他说等等,同领头官兵耳语几句,那人没有对我刻意为难。
原本以为会对我刑讯审问,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以对付漫长的逼供期,谁知手上的镣铐从戴上就没取下来过,跳过审问环节,直接被丢入大牢,效率之高,令人咂舌。
我坐在牢房里,快速思考眼下是怎样的状况,梳理目前的情形,发现,张灵诲不是无备而来,他买通关系打点上下归拢好了一切,每一环节都做到可以将冤假错案转嫁到我身上,无声无息处死而不引起任何怀疑,只要速度够快,先斩后奏。
处境不容乐观。他要快刀斩乱麻,釜底抽薪也未尝不可,制造对我不利的局面,再说我畏罪自尽,堵别人的嘴。他要是今晚动手我也没有可以喊冤叫屈的人,连遗言都留不下。大抵只有我的父母,还有蒋昭宁诸为我伤心落泪,遗言留给他们好了。
梦里,她在哭,眼泪成串珠一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不对。
我坐起来,“你哭什么?”
还不对,“你怎么在这里?”
“谌辛焕叫我把你弄出来,不然让我给你陪葬。”她哽咽着,“我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只配给你陪葬。”
……原来是哭这个。
狱卒过来,我把她的脑袋按在肩上。那人敲木栏,“快点出来,时间到了!”
“哭好了吗?”肩头的衣服被眼泪打湿,升起凉意,“擦干脸戴好面具出去。”
她靠在我怀中,默不作声,我低头看她,有一种痴心妄想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