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是海音自己锻炼出来的,作为家里的二女儿,她一直都是最敏感最小心翼翼的那个孩子,仿佛天生知道该怎么讨好大人一样。打草稿要用草稿纸,太浪费了,她自己锻炼自己心算,时间长了,绝大部分时候根本就用不到草稿纸。
比方说现在这张卷子,除了有两题她在草稿纸上写了断续的两个式子之外,全程她都直接往试卷上填答案。
爱国粮(捉虫)[作话锁]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估计现在真像作文书上写的那样,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因为空气里流淌的只有笔摩擦纸发出的沙沙声啊。
“艳艳!”办公室外传来声音,“哎哟,吓死奶奶了,我讲你怎么还不回家呢。老师,我们家艳艳……”
卢艳艳却直接抱住她奶奶,指着海音又蹦又跳,激动得声音都发抖:“奶奶,海音是天才!”
卢奶奶都懵了,叫她孙女儿勒的简直喘不过气,只能徒劳地“哦哦哦”。
方老师一直在旁边盯着,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拿起卷子又从头做到尾,然后他放下试卷,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翻出一本书塞给海音:“你先看这本奥数题集,自己做。”
然后他又拿出两本书,“不会写的话,你就自己再看这两本书。”
他之前给五年级学生出的题目与其说是奥数,不如讲是趣味数学。他现在真想看看这个三年级的小妹头是不是能搞竞赛了。
海音懵懂,不知道老师想干啥。可是有书看,她就高兴。她立刻欢欢喜喜地把书收进书包,大声道谢:“谢谢老师。”
看的卢奶奶好想叹气,唉,这就是来报恩的小孩,天生爱学习。看到这么多数学书竟然是真开心。
海音高兴地抱着大姐的胳膊,带着点小炫耀:“姐,三本书呢,我们分着看。”
方老师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学生:“对对对,江海潮,你们一块儿学习。”
不知道为什么,江海潮感觉自己早就被方老师忘了,这会儿提起她,也是老师捎带的。但她还是表现出了一个好学生好班长的素养,痛快答应:“好的,老师。”
麦乳精已经温了,方老师提醒海音:“你喝了吧。”
卢艳艳很想咬手指头,这感觉要怎么形容呢,经历这么多辉煌,睁开眼才发现黄粱米煮熟了,黄粱一梦?
啊呸!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觉得海音像电视剧上那种深藏不露的侠客。对,就是语文课上老师说的李白的那两句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似乎还是不对。
算了,她现在整个人很乱,甚至怀疑海音是《小侠龙旋风》上的茜茜公主,是从外星来的。
啊,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应该是聪明的一休才对。可是海音头发毛茸茸的,虽然才长到耳朵,但绝对不是聪明绝顶。
卢艳艳人都要走了,又忍不住冲上前,狠狠挼了把海音的脑袋。
同样是颗圆圆的头,为什么她的和自己的差别就这么大呢。多摸两把应该能沾沾聪明劲儿吧。
她嘿嘿嘿地挼完了,跟在会场上捡了张刮刮乐,刮出来10块钱一样窃喜,蹭蹭蹭的又跑开了。
海音都被挼懵了,还是卢奶奶看不下去,拍了把自己孙女儿又朝江家姐妹笑:“表理她,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你们还没吃饭吧,走走走,到奶奶家吃饭去。奶奶今天烧了毛栗子烧鸡,好吃的很。你们都过来吃吧。”
江海潮赶紧谢绝她的好意:“我婆奶奶他们在粮管所等我们哩,给我们带了饭了,我们得赶紧过去。”
但卢艳艳还是把剩下的油炸锅巴全给了海音,她家有毛栗子了,她不吃锅巴了,她要她奶奶煮毛栗子给她吃。
姐妹俩匆匆赶到粮管所。
哇!好多人,一直排到粮管所院子外面上百米远。有人挑着担子来,有人推着板车等,个个都晒出了一头油汗。
杨桃正在看稻子呢,瞧见表姐妹,立刻挥着手冲她们又蹦又跳。
昨晚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是住在江家的,所以才能一早就推着板车来回两趟把粮食运过来。饶是这样,这会儿他们前面还排了十几号人,因为好多人昨天晚上都没回去,就在粮管所等。
杨桃惊讶地看海音:“这么快啊,你都写完了?吃饭吃饭,赶紧吃,现在冷得快。我炒了蛋炒饭,还有酸胡椒炒扁豆。”
海音却把饭盒推给了大姐:“姐,你吃吧,我刚喝了麦乳精,我还吃了锅巴,我肚子饱了。”
江海潮也想起来,拿油炸锅巴给杨桃吃:“卢艳艳她奶奶炸的。”
瞧见家婆奶奶从旁边过来,她又喊:“婆奶奶,吃锅巴。”
婆奶奶拿了一块,先招呼家公爷爷:“兴德,你吃点锅巴吧。”
今天他们特地带了水出来,不怕嘴巴干。
江海潮却吃了一惊,家公爷爷是昨天一大晚才到家的,她根本没注意看他的脸。现在叫大太阳晒着,她才发现家公爷爷的脸和脖子还有手,全都又黑又干,简直成了梅干菜。
他怎么这样啦?
家公爷爷看了眼炸的油亮灿黄的锅巴,只随口道:“你们吃,我去看看。”
婆奶奶却塞到了他嘴边:“你吃,明儿我炸了让海潮带给她同学吃去。”
家公爷爷只得吃了块锅巴,但江海潮感觉远远不够。现在的家公爷就像被榨干了浑身所有的油和水一样,干瘪的让她害怕。
于是她又拿锅巴往前送了送:“家公爷,你多吃点啊。”
家公爷爷却没再伸手,而是摇摇头:“我去问问看还要多久。”
终于轮到他们家了,验粮员戴着眼镜,顶着郭富城头,看着潇洒极了。他嘴里叼着香烟,火光一闪一闪,让江海潮不由得怀疑转头看墙上刷的红漆:粮库重地,严禁烟火。
验粮员个子不低,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人老抬着下巴,仿佛这样可以高人一等似的,说话也舍不得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只嘴皮子微动,声音含混不清:“江和平家的?你家种的是什么稻?”
家公爷爷赶紧回答了一通问题。
然后验粮员拿出根中空铁管,往蛇皮袋子一戳,在洒出来的粮食上抓了一把放在手上看,又送到嘴里咬了两口,“呸呸”吐出来,盖棺定论:“不行,没晒干,杂质多,要重晒,筛过了再拖过来。”
三姐妹都急了,她们家的稻子哪里没晒干了?都晒了好两天了。修远大妈过来帮她们翻稻子时都说晒得干干的,算不了一等起码也是个二等,怎么到了这验粮员嘴里就变成了粮食不合格了?
家公爷爷却没发火,只朝验粮员笑:“帮帮忙嘞。”,说着,他把人拉到旁边说话。
江海潮她们都伸长脖子想看看情况,却被家婆奶奶一人一巴掌拍在背上:“看什么看,看好稻子。”
跟在他们后面的人却小声嘀咕:“狗日的,怎么是二道毛,这家伙。”
三姐妹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全转头看他,那人却不耐烦:“看什么看,小妹头,看好你家的稻子吧。”
说着,他又骂自家的小孩,“死人啊,看好了,老子出去一趟。”
等到他再回来时,口袋鼓鼓囊囊的,江海潮踮起脚看到了,是装的香烟,红塔山。
那头家公爷爷终于跟验粮员说好了,验粮员板着脸,活像家公爷爷欠了他上万块没还一样:“四等粮,江和平家的,四等粮,扣五个。”
江海潮又急了,她家的粮食以前都是二等的,怎么现在变成四等了。扣五个就是扣5的水分,这么一来还要再多交好多粮。
海音已经口算出来:“多两百斤。”
家公爷爷却没再跟验粮员争执,直接拖着粮食过去称重。
春英嬢嬢已经交完公粮,跟小伟哥哥推着板车出来。看到这幕,春英嬢嬢怕小妹头不懂事,嚷嚷出麻烦,一把拉住江海潮,小声道:“别讲话,得罪不起,二道毛下作的很。他不高兴了,有的折腾人呢。”
江海潮只好闭上嘴,跟妹妹一道上去帮着家婆奶奶把稻子连蛇皮袋一起搬到过磅秤上称重。
过秤的人好讲话多了,收了一包香烟就直接上砝码记重量,只念了句:“那你爱国粮就不够了啊。”
家公爷爷嗯了声:“先交公粮,后面再说。”
江海潮倒是想回家再拖稻子过来,但后面队伍已经排的恨不得能绕湖港镇一周了。等他们推着板车回来,肯定还得从头排起。
小伟哥哥见状没走,伸手帮忙一块儿搬稻子。春英嬢嬢喊海音看好板车,也过来帮忙抬,小声懊恼:“真是的,老高头怎么不在啊,他倒是个实在人,板正的很。”
走在她前面的人扑哧笑出声:“他就是实在,所以才轮不到他当干部。不然干部不得自己掏钱买烟抽买酒喝啊。”
搬完稻子进仓库,再出粮管所的时候,太阳都已经从正中央跑到斜角边上去了。
家公爷爷抬头看了眼天,喊三个妹头:“你们先(回)家去吧,把海军和超超带上。他们在龙龙家玩哩。”
江海潮不假思索:“那他们肯走才怪哩。”
果不其然,三姐妹到废品收购站时,三个小的不晓得跑哪边打仗去了。
龙龙妈妈泡了炒米茶,在里面加了两勺白糖招呼她们喝:“正好,你们给我看一下,我去拖趟东西。”
三姐妹赶紧答应,等她走了,杨桃拿出本子写作文时才好奇地问大姐:“爷爷奶奶今天只交公粮,是把剩下的稻子拖回家再拖过来吗?那多麻烦啊,干嘛不先交这些?”
“应该不让吧。”江海潮猜测,“他们不好在本子上记数字。”
两人聊了几句后发现海音一直没吭声,不由得奇怪:“你怎么了?”
海音闷头翻书:“我看了五道题,一题都不会。”
两个姐姐都惊讶了,主要是她们从来没听海音说过题目不会做。
江海潮起身,拿了那本奥数题集,翻了两页,然后发现这个奥数应该跟他们在兴趣班上学的奥数不是一回事,反正她连题都没看懂。
“这肯定是初中才学的。”杨桃也凑过来看,抱怨数学老师,“怎么连这个也让海音写啊,海音才三年级呢。”
海音却生怕以后没得写了,立刻强调:“我学完这两本书肯定就会了。”
江海潮也不管她,只叮嘱她:“那你别忘了写作业。”
三姐妹一直待到太阳都快下山了,龙龙妈妈才拖了满满一板车的废品回来。她们赶紧上前帮忙卸货,龙龙妈妈却一挥手:“放着放着,等他爸爸回来弄。你们表走啊,晚上就在我家吃。”
她们赶紧谢绝:“不行不行,我们还得回家喂鸡喂猪呢。”
龙龙妈妈奇怪:“你家公爷和婆奶奶呢?他们没回去啊。”
“应该不回去吧。”江海潮猜测,“我们家爱国粮还没交,家公爷和婆奶奶待在这边少走路。”
龙龙妈妈不好再留她们,临走前又给她们塞了几个柿子:“拿着,我捂多了,赶紧吃,不然要坏了。”
柿子在湖港镇真不是什么稀罕物,这树比桃树还好长,到了年头就能结出叮叮挂挂的一树,确实很像一个个红彤彤的小灯笼。
江海潮赶紧道谢:“阿姨,我家树上的也要熟了,下回我们给你拿过来,你别买啊。”
龙龙妈妈哈哈笑:“不买不买,我就等你们的柿子吃。”
三姐妹拽着两个还依依不舍的弟弟上自行车后座。蹬车出村口时,杨桃“咦”了一声,示意江海潮看前面:“大姐,是爷爷奶奶吧?他们怎么还拖着板车。”
而且是往江家的方向走的。
这都几点了,爷爷奶奶怎么到现在才从粮管所出来?
从村里到镇上有两条路:一条近些,但是路窄,两辆板车碰头就不好走,骑自行车倒是无妨;另一条宽些,正是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走的路。
江海潮刚好骑到岔路口,看着他们的背影也想不通,只勉强给了个解释:“大概是又拖了稻子过去,排队交粮的人太多了吧。”
也许吧。
反正晚上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没回杨家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