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还是那座山,坡还是那道坡,今天走在路上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从老村落出发走到墨脱县府,全家老小得走半小时。每走上一个新的坡梁,他都告诉老婆说,这里要修一个电影院;看见另一个坡他又说,那边可以修个茶馆。当然,他那勤劳善良老婆并不在乎搞懂茶馆和电影院是怎么回事,只要男人高兴,她也会跟着高兴的。
县府照样只开着小铁门,戴军帽的大娃儿一把抓住小铁门猴子荡秋千般地疯荡起来。反正现在时间还早,没有人进出,就让娃儿高兴个够吧。他蹲在大铁门外,盯着怀中两个同时出世的女儿出神:“墨脱修一个托儿所就好了。”
这时,从县府走出几个衣着比较讲究的人,可能是县府的干部。他们看见大铁门边坐着的这一家人觉得奇怪,忙问怎么回事。当他们得知这一家人找县长时,更是奇怪,又追问找县长干啥?
看来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他招呼全家进了小铁门后,对那些干部说,他是县长的朋友。
县长的办公室其实也是一排木楼屋,县长那朱红色的办公桌上,重重叠叠地堆了一大堆文件。绵阳老乡走进县长办公室时,县长正专心看一份红头文件。
绵阳老乡喊了一声“县长”县长抬起眼看了一眼怀抱双胞胎的他,又垂下眼帘继续看红头文件。
绵阳老乡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正专心看红头文件的人就是八年前拍着自己肩头情绪激昂地谈县城发展远景的县长,县长比以前更瘦了,头发也变得花白。
戴军帽的大娃儿悄声溜进了办公室,抱着父亲的瘦腿好奇地看着正发呆的父亲。县长的目光看到戴军帽的大娃儿时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一顶真正的军帽,怎么会戴在这个小孩头上呢?
绵阳老乡向我谈到当时县长的反应时显得很激动:县长足足盯着他看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走上前问道,你是不是那位姓陈的复员老兵?绵阳老乡一个劲地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县长走上前,伸手接过一个双胞胎女儿忙问,这是你的?他点点头。县长摸着戴军帽的男孩又问,这也是你的?他又点点头。县长大笑起来,连说你这副样子跟我们门巴族人一模一样啊,真是认不出你了。
县长抱着小孩在屋中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变化太大了,太大了。
他叫大娃儿出去把他妈和小弟弟叫进来。县长一惊,怎么外面还有,快叫进来。
县长是一位热情人,留他们全家在县府食堂吃饭,并一再询问这几年的生活情况,一再提到如果他生活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县府会尽力帮助他的。绵阳老乡很感激县政府对他的关心。但他明白,墨脱地区的门巴族人生活都如此,土地里有粮食,能将粮食变成每天喝的酒、吃的饭就行了。也许小孩多生活起来很困难,但小孩是自己生的小孩,能怪谁?在这里,哪家没有五六个小孩。
另一位县干部过来了,就是当年带着他去老木屋喝酒唱歌的那位干部。县干部风采依旧,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但绵阳老乡的变化却让县干部吃惊不小。摆谈的话题从老木屋的叙旧一直伸展到公路修通墨脱,再延伸到今后墨脱的发展繁荣与昌盛。话题还是几年前的老话题,对墨脱的前景,大家仍雄心不减地描绘着未来。
县干部看着绵阳老乡这四个孩子对县长说,墨脱地区的小孩很多,不能满山乱跑,今后公路修通后,我们县府旁边可以修一个儿童乐园,让我们墨脱的门巴族小孩也能在儿童乐园里坐坐碰碰车,玩玩高空飞船。
这些话语像火炭一般,灼得绵阳老乡浑身滚烫。又激动起来,他连连说路修通了一切都能办到。“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人定胜天嘛。”他很快联想起在部队学到的这句话。
他真的很高兴,将封存在心底深处的理想和激情重新抖了出来,这股激情随着对墨脱未来描述的话语在县府食堂的上空荡来荡去,他的心情舒畅极了。
全家大小从高坡下来,沿来路返回。远天的火烧云正渐渐隐去,还有一抹亮光从云层豁口破出,正好照射在老木屋的屋顶。
当绵阳老乡斜靠着身子,把所有这些令他难忘的回忆告诉我时,他那不太大的眼睛里溢满了兴奋。他说,那段时间他走在土坡上感觉人在飘浮,不过他心里很明白,这次一定要注意,不能再要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