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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节(1 / 1)

因为案子本身较小,为了保持回旋的余地,延尉署的廷尉正、监、掾史这群年俸千石的大佬们互相碰了碰头,最终将六百石的延尉右平推出来审理此案。

理由很充分,毕竟是个百石小吏的讼告,哪里用的着他们?肯定是负责裁决具体狱案的延尉右平来啊!

延尉右平很清楚自己此刻是被上司们推出来顶锅,但也没办法,接着这破锅他还能干下去,指不定还能修好,不接,那就等着被穿小鞋吧。

捏着鼻子,延尉右平很快看完了状告之人的上书。

讼告之人肯定会潜意识偏向自己,延尉右平忽视掉巫蛊箴言这些指控,很快发现了对被告女医的不利点。

告主的老父患的是慢性胃病,已经活了四五年,平日里还是能下床活动的,而身体还不算太差的情况下,他在服药二日后,突然暴毙。

就算不是巫蛊,也很有可能是施药失误啊。

而施药的物证……这东西上哪儿去找!

延尉右平极为头痛,他迫切的想要将此案调查清楚,以免引火烧身,只是鉴于女医背后还站着韩盈,此案也很难真的算女医之罪,所以也就没按照旧历,让几个狱卒拿着脚链手链去传疑犯,而是让自己的亲信过去请人。

派亲信去,主要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请女医,而是为了给韩盈的人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免引起误会。

这位亲信任职书佐,看起来二十岁出头,面白长须,衣衫飘逸,极为儒雅,仅从外貌上就冲淡了不少紧张的气氛,也不愧是延尉右平的亲信,客客气气的几句话就将事情交代清楚,态度也极为谦卑的说道:

“事关人命,还请于医师宽容,允我带医治的女医吏前去辩辞,辩完既归。”

书佐的态度极好,可再好,都没办法掩盖他带来的消息有多坏,想要做的事情又有多糟糕。

行狱,那是人能去的地方吗?

即便文景两帝废除了大量的肉刑,但这不代表剩下的刑罚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得了的,大量的‘轻刑’还是充斥在日常中,既然如此普遍,那它肯定不会只出现在定案后的罪人上,审讯中途,狱吏为了获得口中而加以轻刑、私行的可从来不在少数。

别看他现在说的好听,可女医到他手上,就跟借出去的钱一样,能不能回来自己这个借钱的时做不了主的,得看他什么时候愿意,真要是一抹脸扣下了,就算韩尚院奔走救人,那也是要有个过程的,这段时间,足够对方把人弄残弄废了!

于秋一点都不想让书佐把女医带走,但对方已经给足了面子,拒绝就太过于嚣张,她只能道:

“义诊出了人命这种大事,我一个医师怎么好做主?还请钟书佐等待片刻,容我前去禀报尚院。”

韩盈来长安后,一直和女医们蜗居在客舍,想不惊动她带走女医,那只有鬼神才能做得到,钟书佐过来就是希望讲清楚此事,别得罪人,此刻巴不得她赶紧和韩盈说呢,连忙道:

“在下不急,您去就好。”于秋来不及多说,离开此厅后急匆匆到了韩盈身边。

今日天色有些昏暗,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韩盈便没有外出,只是让韩羽过来,汇报一下这几日整理的药案,也不知道是天色的原因,还是药案听起来太过于催眠,都让韩盈有股昏昏欲睡之感,正当她困倦之时,于秋急匆匆的闯了进来,道:

“尚院,出大事了!真的死人了!”

此话一出,韩羽顿时停了下来,而韩盈的困倦也瞬间消失,她眼神凌厉的划过于秋,又迅速收回,平静的开口:

“慢点,说清楚怎么回事?”

“延尉来人,说是郜里一户姓邱的人家,诣阙上书女医咒死了他的父亲,延尉右平受理此事,如今要让诊治过女医去行狱辩辞。”

于秋二言两语将此事说了个大概,忧心忡忡的问道:

“行狱不是什么好去处,我担心去了人就回不来,要不,还是别让这女医去吧?”

诣阙上书,是指直接越级向更高层的机关上书,一般用作申请冤假错案上,只是女医这才来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上根本出不了这样的案件,更大的可能是京兆尹那边不受理,没办法,人转头跑到延尉这个汉国最高的司法机构来了。

而能立案受理,说明此事有不利于女医的证据指向,不趁着现在证据还算清晰充足的时候,把案情理清楚,那以后就算是长八张嘴天天说也解释不清楚了。

“行医治病,就没有不死人的时候,去辩一辩才能清楚到底是谁的错,若是今日告一个不去,明日告一个还不去,那谣言可就要漫天飞了。”

韩盈否决了于秋的想法,不过她也明白担忧的必要性,如今断案可不像电视剧演的那样,敞开大门左右衙役喊完威武,县令一拍惊堂木道一句‘堂下何人,所告何事!’之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审讯,而是全封闭的,不会有任何闲杂之人。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延尉署里的人是不会动刑的,但就怕万一真遇上个傻子,那封闭环境里遭遇什么,外人就很难及时知道了,甚至不说刑讯,仅仅是心理压力都够女医喝一壶的,这对她自辩很不利,更不要说记住案情回来跟韩盈说说具体细节了。

这么想着,韩盈道:

“此为讼告,大抵是不会用刑的,不过官吏沾染讼告极为影响考核,你们平日里应是想着离行狱越远越好,对行讼之事也不甚清楚,这样,让燕武和女医一起去吧,顺带着在路上问一问怎么回事。”

西汉,平级之间的为‘告’有点像后世的民事起诉只要主审官不是恶意整人那危险性不高因为此时的女医并没有定罪若是上对下的‘劾’也可以理解为刑事诉讼那才叫麻烦因为对方有着极为直观并被延尉署众人采纳的证据已经判定杀人了。

前者韩盈只需要面对这邱家怎么能告成功的证据是什么的后者……直接可以开始怀疑皇帝是不是要整她了。

历史上有名的酷吏张汤如今已经任职延尉他控制的延尉署就是汉武帝手里的一把刀啊。

于秋不知道历史而且也正如韩盈说的那样她对延尉署和下辖的机构多是厌恶躲避的状态根本不可能主动去了解里面是什么情况如何运作的所以如今想起来多是些骇人的听闻故此才慌了神此刻听燕武也要去顿时松了口气。

治水患的那些年燕武不知跑过多少次行狱不仅熟还是韩盈的身边人真遇上点什么紧急情况她能做不少主呢。

“那好我这就去叫孟悠去。”

临走前韩盈又嘱咐:“告诉燕武不用带药案先放在我们这里也别急着自证此事既然是邱家状告那就应该由他们举证可懂?”

于秋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想让燕武看看有没有人在背后指使她点头应道:

“我明白。”

于秋急匆匆来急匆匆走韩羽一直没搭上话直到这时才迟疑着开口:

“我好似听人说过这个邱家。”

“喔?”

此事状告的是义诊的基层女医后续如何先不论此时就是个比较平常的案子即便是已经死人也只是邱家和这个女医之间的事情汉国死人的案子多了只论这个案子本身那是根本排不上号的。

故此韩盈不能贸然插手此事更不能出现在延尉署一来是避嫌二则是防止事态扩大不然此事没了回旋的余地不说即便是赢了也要被扣上一顶仗势欺人的帽子还是得小案小结好堵住悠悠众口。

不过若这是敌人设的局那徒等燕武带来案件具体情况就太慢了些要能从其它方面了解些情况

那就再好不过了。

将目光投向韩羽韩盈问道:“是有妇人向你说过邱家?”

“是。”

不是多么私密的事情韩羽说的也没有压力:

“郜里只有那么一户邱家被请走的又是孟悠那就应该是我听到的这家听那些妇人说他们似乎出过什么变故变卖过不少家产家里穷的厉害最近两年才缓过来。”

“嗯……”

仅靠这一点能推测出来的东西就太少了韩盈想了想:“我记得你这几日曾经指点过一个给人接生的老妪?她住的地方距离郜里不远吧?”

“不远。”韩羽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天色还早我现在就去找她打听一下邱家。”

许是误诊

对于底层的个体来说,想要意识到自身即将处于风暴中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多数的时候,都只会从自身的角度出发。

在孟悠的认知中,行狱真不是什么好去处,别说人命官司,就算是普通的纷争,去上一趟名声也要臭上几分,真要是仗势欺人的官吏,为富不仁的豪强,那有这样的名声还挺好,可对于清白做事,认真救人的医者来说,那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故此,直至坐在牛车上,孟悠还是带着几分难以接受的表情。

她紧紧握着燕武的手,力气大的手指已经开始发白,可自己丝毫感觉不到,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努力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日子看诊的病人很多,整体数量已经记不清,好在韩尚院控制着义诊的天数,女医又是轮流来,最后分到个人手上的,也就是百十来位,能开药方的就更少了,加上每次义诊回来都要写总结,前天又刚审核过医案,孟悠都不需要刻意去想,那位老人就已经浮现在她的面前。

对方身形消瘦,带着股老人味,脸色有些蜡黄,由儿媳和儿子陪着过来看诊,孟悠认真的询问过他的病情,当时主要是由老人和儿媳回答,说胃部时常疼痛,不想吃饭,经常是吃了一点,就觉着人已经饱了(实际上是胃胀),要等很久这饱劲才会过去,偶尔吃多了,还会呕吐。

孟悠看他的舌苔,发白而且厚腻,脉像又滑、细,从病理上来说,属于湿气过重,气血稀缺。

因病患儿媳说呕吐的次数很少,其中也没有出现过血迹,孟悠便判断此病尚在治疗范围,主要开的是驱湿消胀,改善食欲不振,以及修补气血的药方,此刻回想,她还是想不通苍术,半夏、陈皮、黄芪这几味药怎么能致人死亡的?

要是有人参这种大补的药,虚不受补,那还有可能出现问题,问题是她手头没这样的药可开不说,就算是有,对方也买不起啊!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以至于人突然暴毙的?

直至到了行狱,孟悠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她想不明白,燕武却是很快从钟书佐口中问清楚了重点,那邱家人状告的根本不在药上,是将老人的突然暴毙,推在了女医‘箴言’应验上!

箴言,又称预言,属于巫术的一种,分支很多,方法也很多,可以是占卜,也可是做法,还有不需要工具的相面等等。

由于刘邦、吕后惠帝和文帝都为了稳固自身的统治,进行了大量的预言宣传,以及如今皇帝高举天人感应的大旗,不仅不破除封建迷信,反而主动加深迷信的缘故,信它的人很多,已经到了十有八九的地步,顶多就是有的人信的浅,对我有利是吉兆,对我不利那就是‘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这种还好说,最怕的是那种信的深的人,很容易将预言当真,做事总往预言方面想,更有疯魔的,出个门先走哪个脚都得占卜下吉凶,甚至,还有被自己预言给吓死的。

而对于某种疾病继续下去会发展什么样的‘预言’,如果不知道原理,那还真和箴言一样,笼罩着几分神秘的色彩,仿佛真有几分巫术在里头不说,更麻烦的,是这件事有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那老人的死法,正是孟悠说病重后的情况——

腹痛,呕血而死。

会杀人,但不会检验尸体,还不如文人机巧善辩的燕武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难办啊!

即便心里装着事情,燕武也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她将自己发酸的手在下车时抽回来,而后又反握住孟悠,安抚着她进入延尉府的紧张情绪。

两个男人手牵手,看起来总让人觉着古怪,可若是女人,那就显得很正常,毕竟女人的亲密总会更外露一些,不过,钟书佐并没有将这只视为关系好,他甚至不用多看,就能确定被状告的孟悠处于紧张的状态。

这很难不让人生疑,只不过钟书佐的怀疑并没有持续多久,就确定对方只是单纯的对进入延尉府紧张,和害人没什么关系。

想想也不奇怪,延尉府的名声可不算多好,大多数因劾过来的,除了极少部分能维持气度,大多都是慌乱到胆惊心颤的模样,毕竟劾到入狱,那就临动刑、受罚都不远了,这位孟女医的事情虽然还未到那一步,但终究是死人,而且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对她都不太利,一旦真将错处定到她这边,那就是由告转劾,受的刑法可不是一般的重!

清楚结果的孟女医只是紧张,而不是慌乱,已经不是寻常之人了。

倒是旁边这位一起跟来的燕护理,实在是有些不寻常。

高壮健硕,行进间完全不像女子,进来之后半点都不带惧色不说,连紧张都没有,甚至徒经牢狱听到的惨叫,以及看到一闪而过的带血刑具都没当回事,还能反过来安抚这孟女医,说她是一个小小的学徒,那简直就是骗鬼!

钟书佐甚至可以确定,自己刚才的杀威手段已经被对方看了出来。

不过看出来就看出来呗,谁还没做点小手段呢。行狱是间有些像厅的屋子,正中有一案几,放满了大约五六卷竹简,两侧设有草席,周围还有几个狱卒,钟书佐带着她们进入,和延尉右平说完人已经带到,便走到了主官身后。

他和燕武对视了一眼,又立刻别开。

被推上来的顶锅的延尉右平姓秦,看起来只有四十岁上下,已经进入中老年发福状态,也不知天生的还是没有过劳作的原因,他肤色很白,整个人看起来像就像是发面馒头,一点儿都不吓人。

目光扫过燕武,秦右平极为客气的问道:

“孟医想必也已知道为何传召,此案诡谲,不明之处甚多,还望孟医不要隐瞒,有问必答,尽早洗脱嫌疑,还自身一个清白。”

燕武眼皮立刻一跳。

坏了,孟悠要被对方带沟里去了!

果然,没有察觉到这里面有坑的孟悠点头应道:“长官尽管问就是,我定会知无不言。”

钟书佐已经拿起来竹简笔墨,准备记录,而秦右平也开始问:

“此案为邱家长子,邱临所告,言你曾为他父看诊,可有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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