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他终于释放出来的这一恶魔邱凌,实际上就是一个对我完完全全宣战的他而已。
夜越发深沉,海浪凶悍,甚至将我与他的身体推动得有点摇晃。海水漫过了我们的膝盖,让我们全身湿了个透彻。邱凌抬起了手,将脸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拦住了双眼:“沈非,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开始你与恶魔邱凌之间的对话吧!”
“你是什么时候把文戈的骨灰带走的?”我径直问道。
邱凌摇头:“沈非,你觉得我会和你开始这么一场你问我答的交谈吗?再说,我所做的一切,凭借你们的能力,全都能将之剥茧抽丝,并还原。你没必要在我这里进行确认。况且,这一切…… 这一切也只有现在的这个‘恶魔’邱凌知晓而已。”
“那‘恶魔’先生,你又想要和我聊什么呢?”我反问道。
“我们聊聊心理学吧。聊聊弗洛伊德,聊聊潜意识吧。”邱凌建议道。
“你是想让我和你一起剖析你的深层世界吗?”我抬起手,将脸上的雨水抹去,“这确实是我比较乐意探讨的问题。”
“在心理动力学的角度,对于我这么个人应该怎么样诠释的?我想听听沈医生你的分析。毕竟我们自己看待自己,都无法真正做到客观精准,不管我们知悉多少心理学知识。”邱凌收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我点着头,“其实你并不复杂。遗传基因让你具备成为犯罪者的冷漠跋扈。”
“那冷漠跋扈也就是那位你命名为‘天使’邱凌的我吧?”他点着头,“暴躁,嗜血,总是想要疯狂,无法理智。”
“是的。不过,这个邱凌因为幼时家人的高压管理,而变得谨小慎微,进而收敛了本性的一面。于是,阻拦者出现了,他生活在你的青少年岁月里。他总是苦口婆心地告诫你什么可为,什么又不可为,害怕你无法控制内心的阴霾,做出违反社会常理的事情。”
“阻拦者……嗯,我开始喜欢你给他取的这个名字。而且,他的悲观与懦弱,让他不可能成为任何群体里的主角,只能躲在人们身后,默默地窥探这个世界。”邱凌点着头说道,“不愧是沈非,总结得挺不错。那么,接下来呢?”
我耸了耸肩,很奇怪的是,邱凌的夸奖,让我莫名地有一种被认同感。对对手的赏识竟然在无形中形成,尽管他是个嗜血凶残的屠夫。
“从你进入学校开始,你对你所处的压抑世界开始了反抗。你惊喜地发现,原来束缚住你的不过是自己主观的意愿而已,只要争取,便很容易改变。当你骄傲地走出学校,迈入新的工作单位时,你终于找到了自信,并开始了你真正应该有的生活。这个阶段的你,我可以看作当下作为社会人呈现在现实中的邱凌人格——温文尔雅,具备社会常规下的种种行事规则,并展现着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挺精彩的,可惜我的手被铐住了,无法为你鼓掌。”邱凌说道,“沈医生请继续。”
我点头:“你的世界被颠覆的瞬间,是你得知了文戈的死讯。于是,你在某个夜晚近乎癫魔与疯狂。”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是的,我今晚想要对他举起的锋刃,就是他对于文戈的那份深爱。同样,这也是能够将我割成碎片的利器。
邱凌却开始继续了,他的声音悦耳,语速适中,说出的语句却是接着我刚才说的话题:“你,沈非的世界被颠覆的瞬间,也是当你得知了文戈死讯的那一刻。你曾经以为的美满生活,曾经以为能够承载并给予对方的幸福,在那个夜晚没有任何预兆地崩塌。接着,你开始咆哮,开始呐喊。你在你与文戈曾经的卧室里整宿地哭泣,端详着她的每一件物品发呆。沈非,你之前的人生道路太过平坦了,于是,你所自以为是的良好心态,被最终证实不过是个笑话而已。坚必折之,锐必挫之。最后,你无法承受,只能用某些让我觉得恶心的专业手段。”
邱凌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并不安静的大海:“知道吗?我恨过你,当我刚走入大学的时候。我所深爱并以为将携手终生的女孩,她是那么幼稚与单纯,就因为短短的一年时间我不在身旁,便被你夺走。但很快我又释怀了,因为你——沈非的足够优秀。你我都是学心理学的,理智、冷静、客观,是我们应该具备的心理素养。是的,我能够做到,所以,我努力让自己去祝福你们。但最终呢?文戈死了……”
邱凌叹了口气:“她走后,我并没有怨恨过你。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狭隘的小小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着很多秘密,是没有任何人知悉的,就算是最亲近的人。因此,在你沈非所未知的一个世界里,文戈有着她足够多的理由走向毁灭。这一切,不是你沈非的主观意愿。那么,作为一个能够理智看待世界的我,怎么可能因此而否定你呢?但是,你最终选择的面对文戈离去的方法——否定,就彻底地激怒了我。”
“你不应该不去面对,那痛苦的滋味,是你必须尝试的。我是邱凌,是一个凶徒的儿子,是一个曾经扭曲过的生命。那么,我可以躲避,可以阴暗,也可以消极。但是你不可以,因为你是沈非,是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优秀心理咨询师沈非。”
我插话,望着他那拦住了双眼的镜片说道:“于是,你便制定出一系列的阴谋,并做出了一系列伤天害理的行径,就是为了让我关注你。因为我一旦想要洞悉你的世界,就不得不直面文戈的死。”
“是的吗?”邱凌耸了耸肩肩,“这个问题我还真不能回答你。答案你自己清楚,从当下的我嘴里,得到我的肯定没太多意义。沈非,我并不惧怕死亡,对别人生命的淡漠,同样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淡漠。但是我想要抵抗,想要抵抗这个世界对某些所谓的常规做出的结论。为什么说一个凶徒的孩子,就一定会具备嗜血的本性呢?他没有这份本性难道就不可以吗?”
“好吧!”邱凌显得越发激动起来,“好吧!既然你们认为他势必要成为凶徒,那么他就释放出他那不为人知的一面吧!对了,应该说是裂变,裂变出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个恶魔邱凌就是了!我没有天使的羽翼与光辉的外表,也没有你们这些得天独厚的优秀基因与美满童年。我不过就是一个没有人想收养的可怜孩子,甚至像一条丑陋的狗,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害怕我随时扑上去撕咬他们。”
“好吧!好吧!”邱凌的声音越发大了,逐渐开始了咆哮,“好吧!那就让恶魔降临吧!每个人的潜意识世界并不是海面下看不到的那块冰山,而是一座看似平静的火山。沸腾着的,始终会汹涌,压抑着的,始终会释放。我并没有想要拯救这个世界,因为我压根就不是你这样的具备神圣使命的圣徒。好吧!我就是恶魔!就是一个恶魔而已!”
说到最后,他双手高高举起,脸上的黑色镜框再次下滑,让他那闪烁着兴奋眼神的双眼显露出来。他的咆哮,让他的身影似乎在夜色中变得越发高大。这时,一道白色闪电划破长空,那灼眼的亮光下,他苍白的脸上布满水滴,分不清是浪花的点点还是雨水的蔓延,抑或他自己眼眶中溢出的眼泪。
邱凌的这一大幅度动作,在紧接着到来的轰鸣声响起之前,引来邵波的大吼声。我猛地转过身,睹见远处那几个人影正在晃动着。
伸开手拦在其他人身前的,正是邵波。
“轰隆”一声,巨大的雷鸣震彻天地。也就在雷鸣声收拢的瞬间,站在我身旁的邱凌,身体朝着他身后海浪袭来的方向重重地倒了下去。
我对着李昊他们的方向怒吼了一声:“不要!”因为那一刻,我已经无法分辨雷鸣声中,是否有手枪的巨响。枪声相较大自然的怒吼,显得那么卑微,完全可以被盖住的。于是,我连忙跨前一步,但潮汐操纵着的海水已经漫到了我的腰部,倒下的邱凌沉入了水底。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吸入的除了空气还有雨水与浪花。我钻入水底,伸出手要将面朝上的邱凌往上托起。
这时,我看到了可怕的一幕,这一幕,似乎本不应该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因为这是雨夜的漆黑海水。但……但它又射入我的瞳孔,最终在我脑海中真实成像了。
我看到的……看到的不是邱凌,而是驾驭着邱凌身体的文戈那微笑着的脸,她望向我的双眼里,是讥讽与嘲笑般的神情。
我开始意识到,我所举起的利刃,最终刺向的人,还是我自己。因为我的不敢面对,注定了我无法被救赎。
是的,我深爱着那个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女孩,深爱着那独特的气味。我不可能释怀,也永远不可能释怀。
我意识模糊,伸出的手变成想要搂抱上这个已经幻化成文戈的邱凌的身体。但仅存的一丝意识,还是控制着自己在这苦涩的液体中不致肆意地张开嘴。因为我的口腔里,还有一个从邵波的事务所里借来的录音器。
42
我再次醒来是在两天以后,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古大力,他正眨着小眼睛凑在我面前端详着。见我睁眼,他被吓了一跳似的往后一蹦,并扭头对着身后喊道:“醒来了!沈非醒来了。”
紧接着我便看到了八戒和陈教授,以及我所里的两位心理医生,他们都围了上来。周遭白色的世界与我病床边正在下滴的药水瓶让我明白——我在医院。
“邱凌呢?”我很努力地挤出了这三个字,但似乎这三个字的吐出,也让我用光了全部的气力。
“在看守所里,他比你好多了,喝了几口水,被李昊他们锤了几下就没事了。你倒好,差点溺水死掉,被折腾得能够出气进气后,又怎么都唤不醒。整整两天了,把我们几个都吓死了。”八戒一本正经地说道。
“邱凌……邱凌没有被李昊他们……”我往上挪了几下,事务所的佩怡连忙上前,将我扶起,并塞了枕头到我后背上。
邵波打断了我后面将要问出的话语:“他们没有,当时只是打雷而已。那一个闷雷轰鸣的同时,你和邱凌也同时倒下罢了。”
我点了点头,似乎有着些许不应该有的欣慰。
“省厅的鉴定报告已经出来了,下发到市局了。不过,汪局和李昊他们上午拿着报告与你那晚录下的音频赶去省厅了。”邵波站到我床边说道。
“哦!”我点了点头。这时,闻讯而来的医生与护士快步走进我的病房,最前面的中年医生看到我便笑了,对其他人说道:“我说的没错吧!这孩子就是劳累过度,又因为某些突发情况引起虚脱而已,吊几天水就会醒过来的。”
他与护士动作麻利地给我做了几项检查,最终心满意足地离开。病房里的其他人自始至终都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我。医生离开后,邵波微微笑着说道:“沈非,有一点你说的没错。”
我在小口喝着佩怡喂给我的白粥,冲他点头,示意他继续。
“如果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的头牌是邱凌,那么,他不会收获到这么多人的关心与呵护。我们,也不可能和他成为朋友的。”邵波的浅笑再次挂回到脸上,淡淡地说道。
和他的话语一起传过来的,是他们一干人等身后响起的长长的鼾声。只见八戒歪着头,四平八稳地坐在这单人病房的长椅上睡着了,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着,若隐若现的晶莹口水正在等候就位。
大伙都笑了,气氛变得没有之前那么凝重。我小声对邵波问道:“我含在嘴里的录音器录下的音频清晰吗?”
邵波摊开手:“怎么说呢?你昏睡了两天,市局鉴证科的人也忙活了两天。到今天早上才勉强让那段音频被修补整理出来。可当时风雨声太大了,你自己的说话声清晰,但邱凌说的话就太含糊了。至于李昊他们装在邱凌身上的那窃听器……”邵波笑了笑,“机器都被海水给冲走了,虽然不贵,但市局刑警队也要写个情况说明,说清楚那机器遗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