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守军将各种致命的物体投下城墙,投的是什么并不确定。我们并没有很多时间找到足够的战备物资,只能从市民的家中翻出能够替代的东西。瓦罐、石凳、敲碎的大理石雕像、装满碎石的箱子……士兵们甚至拆除了几户无人居住的老旧危房,将砖瓦和圆木抬上城楼当作武器。战争有时会展现出最高尚的艺术才具有的能力,用恐惧使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发挥到极至。
我们的收集工作很有成效:那一个个原本毫无威胁甚至令人愉悦的东西如今件件沾满了血迹。一只装满卵石的梳妆盒把一个正在狂叫的士兵砸得脑浆四溢——那原本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母亲在自己十六岁时新婚的嫁妆;一个磨盘把一个魁梧的士兵砸成了肉酱,他再也闻不到磨盘上浓郁的大麦味道了;半个美丽的少女雕像胸口最突出的部分将一个士兵腰部以下的部位压在下面,他挣扎着呻吟,却无力逃脱这美丽的凶器的压制,只能慢慢地感觉到这世界变得冰冷,看到这一幕的人应该没有一个会联想到猥亵的趣味,在这个地方现在只有关于死亡的思考。生存的问题在这里无比巨大,巨大到充塞着每个人的脑袋,一点其他的空间也没有留出来。
现在的我手持一把钝头的叉子,一次次将搭在城楼上的云梯推开,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任务。从叉柄上传来的重量令人窒息,爬满了人云梯有时需要两个甚至三个人共同努力很久才能推倒。有一回我抬头看见了对面梯子上温斯顿士兵的脸,他并不像大多数敌人一样高大健壮,他很年轻,甚至比我还年轻,明显还是个孩子。他挣扎着将右手在空中乱舞,面孔因畏惧而变型,这一刻我甚至有些可怜我们的敌人:一场侵略战争所伤害的,并不只是失去了国土的人民,还包括离开了家园的战士。
可我别无选择,杀死敌人,否则被敌人杀死,这是战场上不变的铁律。
云梯倒了后,我忍不住看了下这掉落的年轻士兵的下场,我希望他起码还活着,他是那么年轻。他被云梯压在地上,脑后渗出殷殷的血迹,手脚不住地抽搐,口中吐着白色的泡沫,看来是活不成了。
“把他们踢下去!”我挥舞着叉子神经质地吼叫,并不是因为杀戮的激情,而是为了掩饰心中太多的不安和恐惧。
温斯顿人太多了,尽管我们一次次将他们的攻城士兵扔下城墙,可后续的队伍像空巢的蚂蚁一样涌动着,一刻也没有停止。他们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直到他们站在我们现在立足的地方,取代我们的位置,取消我们的生命。过载的负荷让疲惫来得更迅速,我们有些开始吃不消,渐渐地,已经有敌人踏上了城墙,正面和我们搏斗。温斯顿人距离胜利如此之近,甚至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似乎我们已经失败了。
“是时候了,让他们暖和暖和!”雷利的声音忽然响起,紧接着一只只巨大的木桶从城头被抛下,掉在地上摔成了随片。随着透明滑润的液体飞溅开来,一种甜腻的芬芳混杂在血液的气息中向四处散播。
沾染上这些液体的士兵立刻发觉了自己处境的危险,惊呼着试图从城下离开,可是已经太迟了。一支支火把以自由落体的姿态在春夜惨淡的黑幕中划过一到光线,当它们落地时,那点点的火把顿时交织成一张完满的火网,将城墙下的士兵覆没其中。
火,又是火。就在上一个夜幕还没有完全退去的时候,这种闪耀着危险的华美能量已经在温斯顿人心中投下深深的阴影。披着燃烧着的铠甲的士兵终于溃散了,他们惨呼着退却,只求离那晃动着美丽光影的城墙越远越好。真正被烧死的人并不是很多,毕竟只需要后退几步他们就可以跃入道路两侧的河畔中,扑灭身上的火焰。但这巨大的骚动已经足以使城下的敌人畏缩退去。已经攀上城头的士兵失去了身后的依凭,很快就被清扫一空,我们暂时安全了。
城下正在燃烧的,是我在搜购时偶然发现的四十桶普通菜油。当我把钱交给那个老实懦弱的商人时,或许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货物如今正如此妖异地闪烁,成为埋葬生命修罗地狱。
“你们应该感到丢人!”敌人退却了,城头上的士兵们终于获得了难得的休息时间,而雷利总是调侃讥讽的声音也头一次变得那么严厉,“你们居然让自己的仇人踏上了自己守卫的土地,甚至差点让他们要了你们的命!还记得你们曾向我、向你们的城中的兄弟姐妹保证过的吗?你们会勇敢地战斗,你们会光荣地胜利,你们会用你们的剑和你们的血保卫亲人的生命。”
“长官,你可以不满意我们的战斗,但你不能侮辱我们的勇气!”一个士兵涨红了脸,终于忍不住反抗他年轻瘦小的上司,他三把两把脱去自己的铠甲,展露出精赤的上身。他的身上布满了新受的创伤,有的创口还没有愈合,鲜血仍在汩汩流淌。
“我以我的伤口证明我们的勇气。我受了十四道剑伤,没有一道留在背后!长官,你不能置疑我们的勇气。”
“收起你的伤口,士兵。”雷利暴怒地给了这勇敢士兵一个响亮的耳光,“受伤很了不起吗?挨打很光荣吗?你们要做的不是把自己的身体送到敌人的武器上,而是把自己的武器插到敌人的身体里!你这不是勇敢,是愚蠢!”
那士兵的面孔顿时暗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