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就在津口住下,前面花楼在放烟花,一朵一朵,在天际炸开,绚烂夺目,稍纵即逝。
林云暖站在窗前,感到身后有一双手,轻轻将她环抱住。
隐约传来隔壁巷中花娘们惊喜的尖叫声。过年节不能归乡的人,除了身世坎坷以色侍人的她们,还有她。
逃避回去筠泽,大概,也是因为从来没当那里是故乡吧?
犹记得十四年前,她初到林家,在无尽的惊恐和无望中一点点接受新的身份和新的生活。她不知道从前的林云暖哪里去了,也无从知晓缘何命运如此安排。
在林家,她一直是个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之人,父亲林旭太严厉,家中规矩太严苛,那时她太慌乱,孤立无援,无法适应,一个人不知偷偷哭泣多少次。
在原来那个世界,她是被父母疼宠大的女儿,生得漂亮,有许多男生追求,性子有些天真傲娇。学习成绩中等,读了中等的大学,做一份一般的工作,不那么耀眼夺目,却也是顺遂快乐的。许多人乐于哄着她,让她单纯的相信,这世上一切感情都是美好的。
与唐逸相爱,大概是她穿越来后黑暗生活中遇到的第一抹色彩。
他曾给她希望,让她相信,即使是在这个对女人太过严苛的时代,她也可以得到一份平等的爱。
然而现实狠狠打了她的脸,还顺带将她一切幻想和憧憬踩得稀烂……
木奕珩将下巴贴在她头顶,鼻中嗅着她淡淡的发香,轻声道:“适才我揍唐逸,是不是有些难看?”
林云暖笑了。细白的指尖按住男人环抱她腰部的手。
声音低低地道:“没有,打得很好,我几乎就要喊‘木奕珩好棒’了。”
木奕珩完全没想到,将她身子转过来对着自己,“真的?你刚才那样子,我还以为你很生气。”
“我确实有点生气。”林云暖撇嘴道,“他以为他是谁?还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当着我面充前辈教训我的男人,我如何不气?”
木奕珩嘴唇微张,愣了许久,等他反应过来,发出响亮的笑声。
“你……”他笑着揉弄她的脸,“我怎么这么喜欢,你这样子?卿卿,你不愧为我木奕珩的女人!”
林云暖挥开他手,被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男人揉脸,有些赧然。
木奕珩一把将她搂住,紧紧箍在怀里,耳畔传来他低醇的说话声,喷着火热的气息,让她耳际泛起丝丝的痒意,缩着头,想避开,却被他噙住了软软的耳垂。
他低声哄着:“行不行啊,卿卿,你不是说,要送我东西……”热气拂进耳中去。
林云暖埋头在他怀里,热死了,臊死了,半晌不肯抬头。
于木奕珩来说,女人的以死明志大抵是还没考虑清楚,而果断的拒绝就只能看作羞涩,真正的羞涩就是欲拒还迎,而不说话,多半就是非常同意的了。
他就毫不犹豫地把人抱起来,往床上去。
(以下省略)
初二起的非常晚。
客栈因为年节人手不足,热水备的不够,木奕珩还是决定带林云暖去趟明月楼,因为那里的浴室非常有名。
林云暖身段小巧丰饶,便是穿了男装也不似男人。且被木奕珩牵着手,一进明月楼里,就感到诧异的目光齐齐朝她射来。
她躲在木奕珩高大的身影后,听见老鸨夸张的娇笑声:“哎哟,这不是官爷嘛!今儿来得这样早?紫鹃红玉今儿都在,爷今儿想要谁陪,还是两个都送上去?”
木奕珩曾夜访明月楼,霸气地同时点了四大花魁,做这行的人都精明,木奕珩又这样年轻俊俏,老鸨怎会不记得他?
林云暖一听这话,登时有些反胃。
她不过问木奕珩从前的男女关系,不代表她就能接受一个经常乱来的男人。
否则,她干嘛不忍唐逸,非要离婚出来?
木奕珩笑笑道:“随便选两个妈妈觉得好的,会唱曲弹琴的最好。”
见林云暖板着脸,笑着把她一扯,道:“妈妈这里若有俊俏小生,也叫一个。”
林云暖白他一眼,她之前嘴上说说罢了,若来真的,怕是比谁都跑得快。
老鸨是个明白人,眼睛一转,殷勤笑道:“那可真不好意思,小店只有姑娘,个个儿都是有趣儿的,一会儿寻个会逗笑话的,叫她去陪这位奶奶。”
林云暖随木奕珩到了传说中的浴室,只见是个空荡荡四面垂了帘幕的屋子,中间一个方形水池,四角都有龙头,应是外头接了管道,空荡荡的水池一会儿就雾气氤氲,注满热水。
木奕珩朝她眨眼,替她解去外袍,散了头发。
每次事后,她但凡有力气,总是要沐浴一番,昨天闹得太晚,几乎天亮才睡,客栈又没热水,忍到现在,估计已经十分难受了。
木奕珩细心服侍,只一会儿,就把人抱进水池。
恰此时,几个赤足露肩的花娘各执器皿鱼贯而入。不打招呼就掀了帘子,吓得林云暖匆忙往木奕珩身后躲。
花娘们跪在地上,手上高捧着香露、皂角、巾帕等物。
木奕珩身上衣裳给林云暖扑湿一大块,有些无奈地笑道:“你们且出去,这里不需服侍。”
花娘们显然有些失望,相互看了一眼,犹豫道“是”。
木奕珩会意,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赏你们的。”
花娘们登时欢天喜地,一口一个“大爷”叫的极娇腻。
回过头来,就见林云暖眯眼打量他。
“怎么?”木奕珩坐在水池边沿,伸手想把她捞到身边,“难道现在还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英俊不凡天人之姿的人,是你男人?”
林云暖掀起水花,扬他一身。
她嫌弃地道:“木奕珩,你在这里如此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你是有多脏?今后离我远些,我怕得病!”
木奕珩哭笑不得将人揪过来,端起她下巴:“你觉得小爷会是那种,需要花钱买|春的人?分明瞧上小爷,想要自荐枕席的闺阁千金无数,小爷用得着在这种鬼地方打野食充饥?”
转念一想,笑容更深了几分。
“怎地,醋了?”
林云暖冷笑,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艰难地洗完澡,林云暖跟在木奕珩身后进了二楼厢房。
入眼两个极标致的美人,一个抱琴,一个抱着琵琶,齐齐朝二人行礼。
酒菜已经备好,样样精致丰盛,竟比昨晚酒楼做的更佳。
林云暖从昨晚到现在失去太多体力,几乎坐在桌边起嘴巴就没停过。
那两个美人开始弹琴唱曲,极香艳的“娇娘赋”。
在古人看来十分露骨,在林云暖听来却是十分隐晦,木奕珩在她耳畔解释了才懂,脸上一红,埋头吃她的菜。
曲声罢,林云暖抢先赏了银子。
暗想,这些男人果真会享受,这样才貌双全的美人儿,沦落到这种地方,过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日子。
集雅斋比起这里,果真还是太“雅”了,难怪京城那些耽于玩乐的世家子弟,总宁愿多骑两个时辰的马,到津口来玩。
两个美人去后,果然又来了个嘴边有酒窝的美女,一笑起来,两颗小虎牙特别可爱,长了一张十分福相的脸,叫人一望生喜,再看流连。
她坐在林云暖身旁,殷勤布菜斟酒,先将林云暖和木奕珩夸了一番,接着天南海北的聊起来,津口哪里的菜色最好,什么店里的衣裳最时兴,什么脂粉最细,什么样的男人疼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爱招人,从诗词雅赋到市井传言,没她说不上来的。逗得林云暖不住大笑,一高兴,又赏了好些银钱。
木奕珩坐在一边,倒像是纯粹来陪人玩的。妇人逛起青楼来,玩的比他还畅快。
一路黑着脸,终于赶走那姑娘,引着妇人径出了明月楼,一瞧天色,竟已是日暮时分了。
林云暖平素没什么机会出来玩,一来身份不便,寡妇么,容易招惹是非,二来也没人能和她疯,但凡做点出格的事,朝霞几个就先吓死了,告到林熠哲那儿去,难免又是一通相劝。唯和阿倩偶尔游船说话儿,机会不多,阿倩太忙了,大多时候要陪那些客人。
跟着木奕珩玩两天,竟有些乐不思蜀。
木奕珩想起适才林云暖和花娘说话,格外注意花娘说的首饰铺子,便带她往城东一条街市瞧首饰去。
两人才进入,就迎面撞上几个熟人。
平素在京城不常见面的,竟都在津口这弹丸之地遇上,也真是孽缘了。
沈如叶和沈如璇正在试戴首饰。见身侧大丫头不住打眼色,一垂头,见楼下厅里进来一男一女,竟都是认得的。
一个是毓漱女馆的馆主林夫人,一个正是给沈如叶带来难消之耻的木奕珩。
这两人同时出现已是奇怪,更惊人的是,他们还行止亲昵,就差脸上写着“有奸|情”三个字了。
沈如叶身子一震,张口结舌不敢相信。
沈如璇已蹙起眉头,风一般冲了下去。
“林夫人!”
林云暖正垂头翻一本花样册子,循声望去,一眼瞥见神色复杂的沈如叶和满面怒气的沈如璇。
年前沈如璇已经成亲,夫家就在津口,这回是特地为了安慰沈如叶,才将其接来津口过年的,谁想会撞见木奕珩,和他传闻中那个相好的寡妇。
林云暖曾给沈家女眷服务过,如何不识他们身份,登时有些尴尬。悄悄甩掉木奕珩的手。
“二位怎会在一处?”沈如璇目光落在二人袖中紧握的手上,林云暖想挣,没能挣开。
“莫非……”沈如璇笑得冰冷,讥讽道,“莫非二位有亲?”
“没听三叔提过,难不成,是姨甥?还是,表姐弟?”
林云暖在沈家人面前多少有些忌讳,她顿了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木奕珩已在旁笑开了,“沈妹妹什么眼色?这位月貌芳龄,不知何处似木某姨母、表姐?”
年龄,是两人永远跨不去的坎,林云暖难免有些伤感,扯一扯他的手,退后一步,想说两句客套话便离开。
木奕珩紧紧将她牵住,寸步不让。举目,朝沈如叶致礼:“沈二妹妹也在?”
沈如叶不能逃避,只得缓步下楼,与他见礼:“木九哥。”
两家世代通好,虽退了亲事有些闹僵,在外,木奕珩都把错处揽在自己身上,四处传言自己废了,某些方面“不行”。
别人不知内情,沈家却是知道的。木奕珩挨打,是沈院判亲自上门诊的伤,若他当真废了,就不可能有结亲一事。
沈如叶从没想过,木奕珩喜欢的女人,会是林云暖这种。
且这位林夫人,不久前还被家中猜测,会否与三叔沈世京凑成一对,便是她配三叔,大家都还嫌三叔委屈了,她竟然妄想,攀上木奕珩?
光是年岁,她就不配啊。
更遑论,她那般出身。
“林……”喊林云暖的时候,她迟疑了。
林云暖叫她三叔“沈大哥”,按辈分,她该亲热地喊一声“林姨”。可眼前,她与木奕珩牵着手。
沈如叶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二人。
木奕珩微笑道:“刚好在津口遇着两位,可瞧上什么?一并包起,算我贺两位妹妹年喜。”
沈如璇冷笑一声:“不必了!木九爷用什么身份送我们东西?无功不受禄,木九爷还是自己留着吧!”
转头与沈如叶道:“这家店铺一进来就觉得晦气,原来什么脏的旧的的东西都肯招待,我们走,下一家铺子瞧去!”
这话说得露骨,几乎指着林云暖鼻子骂“二手货”了。林云暖能理解沈家姑娘的心情,可被骂的是她,她如何平静?
身侧陡然一空,木奕珩大步踏前,挡住二人去路。
沈如璇怒道:“做什么?好狗不挡道!”
“道歉。”木奕珩声音很低,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沈如璇好笑道:“我为什么道歉?我说错什么了不成?”
“我,叫你道歉。”木奕珩重复一遍,眉目森林,手已握成拳。
沈如叶见闹得难看,连忙扯住堂姐袖子,“木奕珩,我替我姐道歉,这样行了么?你快起开,我不想与你多言!”
木奕珩不动,声音越发低沉,“与林氏道歉,现在,马上!”
“林氏?”沈如璇冷笑,“林氏?什么身份?是我三叔的相好,还是你木九爷的情妇?一个白身妇人,不贞不洁勾人夫君的东西!我敢道歉她敢受吗?”
沈如璇回过头,怒目瞪视林云暖,“林夫人,不如您告诉我,我说的可有错?”
林云暖到这时,已知今日无法善了。这种情形早晚都要面对,即使她以后不与木奕珩一起,有些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永远无法反驳。
她别过脸,温言道:“木奕珩,我在里面等你。”
她径直走进里头的小雅间,将沈如璇的话,当成耳边风,不予理会。
木奕珩低笑一声,威胁:“沈妹妹新婚,我还不曾送过贺礼。不如今晚就在沈妹妹夫婿案头,放一封书信,写写沈妹妹闺中那些趣事。”
沈如璇瞪视他:“木奕珩,你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就是年幼时,你和何广义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故事呗?”木奕珩笑得有些卑鄙,眯着眼道,“添油加醋一番,也必能写的十分精彩,我记得何广义与我们说,沈妹妹左臂上有块……”
他话没说完,沈如璇已经大声尖叫,“木奕珩,你敢!你给我闭嘴,休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左臂上有块不太好看的胎记,是她娘与人家说话时说漏了嘴,给何广义听见,总拿这事笑她。年幼时这些少年爱爬墙头,没少欺负她们几个女孩子,却也只是年少时的玩玩闹闹,并不算作什么出格之事。
可若要煞有介事添油加醋的与夫家说起,她便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沈如叶不想木奕珩竟如此卑鄙,拿儿时的事来做要挟,气得指着他鼻子:“木奕珩,你不要欺人太甚!”
“跟她道歉。”他又重复一遍,早已失了耐心,手中不时抚向腰间玉佩,生怕一个忍不住,出手打女人。
对比一时意气,名声显然更重要。
沈如璇如何扯不下脸皮,又急又气,泪水在眸中打转。
从前不觉得木奕珩十分讨厌,这会儿瞧来,真真觉得他可恶极了。
欺负了她妹妹,又来欺负她!
林云暖站起身,等得有些烦了。逛街的心情已经破坏,这时瞧完了花样册子,并没瞧见什么出奇的款式,便漫步出来,挽住木奕珩手臂。
“奕珩,我们走吧。”
这声呼唤十分自然流畅。声音低沉温柔,透着亲昵。
木奕珩眸子闪过一抹光彩,很快勾起嘴角,大手一伸,将她纤腰勾住,“好,云暖。”
回眸,眯眼望着沈氏姐妹二人。他什么秉性,旁人不知,沈家人却不可能不知道的。此人睚眦必报从不吃亏,今日欠下这账,将来这人也必将加倍讨还。
沈如璇缩了缩身子,硬着头皮道:“算我……算我失言……”
说完,已是委屈得掉下泪来。
木奕珩冷哼一声,携林云暖走了出去。
转过巷子,林云暖将他手甩开,“木奕珩,其实做错的是你和我,今日之辱,是我咎由自取,你实在不该,为我如此为难沈家姑娘……”
木奕珩见她有些伤感,拽着她手腕将人拖入后巷。
“我在,若要你在我眼前吃亏,我,还算个男人?”
“若说错,错的也是我一人,我磕头认错,让她砍我两刀也可,可她辱你,我不能忍。”
他每一句话,说的情真意切,若林云暖还是当年那个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姑娘,一定会十分感动,爱上眼前的男人的吧?
可到如今,沧海桑田,时过境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