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幽幽的一盏桅灯,斜睨着海盗河口附近的基德山涧,表明那艘双桅帆船mdashmdash快乐的罗杰号就停泊在那儿;这艘外貌看起来穷凶极恶的船,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是污秽透顶,每一根龙骨都透着肃杀之气,像尸横遍野的地面一样可憎。它是海上的吃人生番,由于它可怖的恶名远扬,不需要那只警觉的眼睛般的桅灯,也能无阻拦地横行海上。
这船被夜幕笼罩着,船上没有一点声音能传到岸上。船上本来也没有多少声响,除了斯密使用的那架缝纫机的哒哒转动声,更谈不到什么动听的声音。这位平凡、可怜的斯密,永远是勤勤恳恳,乐于为人效劳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可怜,也许正是因为他自己不觉得自己可怜;就是强硬的汉子,也不忍多看他一眼;在夏天的夜晚,他竟不止一次触动了胡克的泪泉,使他落泪。对这件事,也和对所有别的事一样,斯密都浑然不觉。
有几个水手靠在船舷边深深地吸着夜雾;其余的水手匍匐在木桶旁掷骰子,斗纸牌;那四个抬小屋子的精疲力竭的汉子,趴在甲板上。就是在睡梦中,他们也灵活地滚过来滚过去,躲开胡克,免得他在经过他们身边时,漫不经心地挠他们一下。
胡克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沉思着。这个深奥莫测的人呐,这是他大获全胜的时刻。彼得已经被除掉了,再也不能挡他的道;别的孩子全都被捉到了船上,等着走跳板。自从他制伏了巴比克以来,这要算他最辉煌的一次战绩了。我们知道,人性是多么虚荣,如果他现在在甲板上大摇大摆地踱着方步,由于胜利而趾高气扬,那也不足为怪。
但是,他的步子里丝毫也没有得意的神情,他的脚步和他阴暗的心情正好合拍。胡克的心极为抑郁。
每当夜深人静,胡克在船上自思自忖时,他总是这样。这是因为,他感到极端孤独。这个叫人看不透的人,他的下属越是围绕在他身旁,他越感到孤独。他们的社会地位,比他低得太多了。
胡克不是他的真姓名。要是把他的真实身份揭露出来,甚至在今天,也会轰动全国;但是,读书细心的人,一定早已猜到,胡克曾经上过一所著名的中学;学校的风气至今还像衣服一样紧贴着他。不过说实在的,风气也多半是和衣着有关;所以,甚至到如今,如果他还穿着俘获这只船时所穿的衣裳上船,他会感到厌恶;他走起路来,还保持着学校里那种气度不凡的懒洋洋的神态。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保持着良好的风度。
良好的风度,不管他怎么堕落,他也知道这是真正事关重要的。
远远地从他内心深处,他听到了一种轧轧声,仿佛打开了一扇生锈的门,门外传来森严的哒哒声,就像一个人夜里睡不着觉时听到的敲锤声。ldquo你今天保持良好的风度了吗?rdquo那声音永远在问他。
ldquo名声,名声,那个闪闪发光的玩意儿,是属于我的。rdquo他喊道。
ldquo在一切事情上都要出人头地,这能说是良好的风度吗?rdquo来自学校的那个哒哒声这样反问。
ldquo巴比克就怕我一个人,rdquo胡克辩白说,ldquo弗林特呢,他还怕巴比克。rdquo
ldquo巴比克,弗林特,他们是什么家庭出身?rdquo那声音尖厉地反驳。
最令人不安的反省是一心想要保持良好的风度,这不就是一种恶劣的风度吗?
这个问题搅得胡克五内俱焚,它就像他内心的一只爪,比他的铁爪还要锋利;那只爪撕裂着他的心。汗从他的油脸上淌了下来,在他的衣裳上,画出道道汗渍。他不时用袖子擦脸,可是止不住那液汁。
咳,不要羡慕胡克。
胡克预感到自己要早死,好像彼得的那句可怕的诅咒已经登上了船。胡克忧郁地感到,他得说几句临终遗言,要不,过一会儿就来不及说了。
ldquo胡克啊,rdquo他喊道,ldquo要是他野心小一点就好了。rdquo只有在他心情最阴郁的时候,他才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
ldquo没有一个小孩爱我。rdquo
说也奇怪,他居然想到了这一点,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也许是那架缝纫机使他想到的。他喃喃自语了很久,呆呆地望着斯密,斯密正在静静地缝衣边,自以为所有的孩子都怕他。
怕他!怕斯密!那一夜,船上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是已经爱上了他。斯密给他们讲了一些骇人的事,还用手掌打过他们,因为他不能用拳头打他们;可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是缠住他,迈克尔还试着戴他的眼镜。
告诉斯密,说孩子们爱他,胡克恨不得这样做;可是,这似乎太残酷了。胡克决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他们为什么觉得斯密可爱?胡克像警犬一样,对这个问题穷追不舍。斯密要是可爱,可爱在哪里?一个可怕的回答突然冒出来了:ldquo是良好的风度!rdquo
这个水手头是不是有着顶好的风度,可又毫不自觉?这一点,不恰恰是顶好的风度吗?
胡克记起来了,你得证明,你不知道自己有良好的风度,才有资格加入波普俱乐部。(pop,英国著名的贵族中学伊顿公学的一个社交团体,1811年成立,成员人数严格控制。--译注)
胡克狂怒地大吼一声,向斯密的头举起了铁爪,可是他没有把斯密撕碎,一个念头止住了他的手:
ldquo为了一个人有好风度而去抓他,那算什么呢?rdquo
ldquo那是恶劣的风度!rdquo
不幸的胡克,一下子变得有气无力,像一朵被折断的花一样垂下了头。
他的喽罗们以为他现在不碍他们的手脚了,立刻就放松了纪律,狂醉般地跳起舞来;这使得胡克顿时振作起来,像一桶冷水浇到了头上,所有软弱的表现都一扫而光。
ldquo别叫啦,你们这些浑蛋,rdquo他嚷道,ldquo要不,我要钩你们了。rdquo喧闹声立刻止住了。ldquo孩子们都用链子锁起来了没有?别让他们跑掉了。rdquo
ldquo是喽,是喽。rdquo
ldquo那就把他们揪上来。rdquo
除了温迪,倒霉的囚徒们,一个个从货舱里被拉了出来,给排成一行,站在胡克面前。起初,胡克好像没看见他们。他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有腔有调地哼着几句粗野的歌,手里玩弄着一副纸牌。他嘴里的雪茄烟的火光,一闪一闪地映出了他脸上的颜色。
ldquo好吧,小子们,rdquo胡克干脆地说,ldquo你们中间六个人今晚走跳板。我还可以留下两个做小厮。留下你们哪两个呢?rdquo
ldquo除非万不得已,不要惹他发火。rdquo温迪在货舱里曾这样告诉孩子们;所以图图很有礼貌地走上前去。图图很不愿意在这个人手底下当差,可是他灵机一动,想到可以把责任推给一个不在场的人;他尽管有点笨,可还是知道,只有做母亲的总是愿意代人受过的。所有的孩子们都知道这一点,都因此看不起母亲们,可是又时常加以利用。
于是,图图就谨慎地解释说:ldquo你知道,先生,我想,我母亲是不会愿意我当海盗的。你母亲会愿意你当海盗吗,斯莱特利?rdquo
他冲斯莱特利挤了挤眼,斯莱特利悲伤地说:ldquo我想她不会的。rdquo好像他希望事情不是这样。ldquo你们的母亲愿意你们当海盗吗,孪生子?rdquo
ldquo我想她不会。rdquo老大说,他也像别的孩子一样聪明。ldquo尼布斯,你?rdquo
ldquo少废话。rdquo胡克吼道,说话的孩子给拉了回去。ldquo你小子,rdquo胡克对约翰说,ldquo你像是还有点勇气,你从来没有想过当海盗吗,我的乖乖?rdquo
约翰在做算术习题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的诘问,胡克单挑出他来问,使他感到有点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