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李承泽下车对着庆帝虚虚跪拜,庆帝还未免了李承泽的礼,便看见李承泽已施施然站起,唇上泛着浅红,微笑盈盈。庆帝看着如女子一般娇俏的李承泽,不怒自威,一双眼睛来回审视着李承泽,终究还是拂袖离去。
跟随在后面的宫典此时却上前,跪下行礼,“陛下让二殿下前去偏殿等候。”李承泽冷哼一声,快步略过宫典,径直向偏殿走去。
这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承泽心中有点猜测。他站在偏殿中央,看着祭台上的瓜果,随意挑了个葡萄放进嘴里。不酸,但也不甜,倒是衬这死气沉沉的庆庙。
李承泽还没吃上几个,就听见外面有打斗的声音。
范闲和滕梓荆分别后叮嘱小厮把人安排进范府中,他这才安心坐上侯公公的马车。他熟知路线,对庆帝身边的侯公公也多有了解,一路上他不曾言语。
第一面见的就是宫典。范闲不等他开口,就与他对了一招。宫典站在门前,又说出那句:“神庙中有贵人祈福,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范闲无奈,静静站着,目睹宫典关上红木门又再次打开,他一脚踏入,宫典再次拦住,他斜睨一眼,只听宫典说:“只准进偏殿,不可入正殿。”
这话范闲可听不进去。“若我说,我偏要进这正殿呢?”宫典抽出剑,“那便看看你的本事。”范闲感受到体内真气翻涌,他想趁着这上来的真气打宫典一个措手不及,宫典却快步闪开,手里的剑铮铮而来,范闲勉强躲过,他连忙往正殿飞去,宫典在后面穷追不舍。等到了偏殿时,范闲使出十分力气给了宫典一掌。宫典向后倒去,手里的剑也被震出去。范闲也控制不住真气,呕了一口血。
李承泽打开门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宫典和范闲两人纷纷跪在地上,只是范闲面前多了滩血。
门打开的吱呀声引得地下二人的注意。李承泽眨了眨眼睛,一句话没说又转身进了偏殿。门又关上了。
范闲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撑起身子进入偏殿。殿外的宫典捡起剑,起身向正殿走去。他需尽快向陛下汇报。
手指刚碰及葡萄,身后的门复又开启,李承泽叹了口气,伸回了手。
是范闲。李承泽整理好神情,回身时面上全是虚伪,“公子身手非凡,面如冠玉,想必是户部侍郎家今日归来的范公子。”
范闲明显愣住。他一心想见到庆帝,没想过李承泽会在庆庙之内。
“为何是你?”
“范公子何出此言?”
“我常常梦见你。”范闲却自顾自地说,声音艰涩,一双眼睛紧盯着李承泽。彼时范闲刚刚入京,哪里见过李承泽,可他却坚定地说梦见李承泽,李承泽迎上范闲的视线,探究地打量着范闲。范闲还是十几二十的样貌,可周身的气场说不了谎,他身板笔直,双手负在身后,隐隐透露着上位者的威压。无需多想,李承泽也知范闲也回来了。此时他们之间还未结下血海深仇,他也没有设计杀死滕梓荆,没有亲手开启一切恶的开端。
没有发生,不代表未曾发生。李承泽暗自勾结长公主,养私兵最后逼不得已谋反,甚至阴差阳错害死了范闲的挚友滕梓荆,要说范闲如何不恨他。血腥和罪孽早已裂变成百尺罅隙,横亘在他和范闲之间。
事实避无可避,也无需自欺欺人。李承泽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道:“范公子怕是认错人了。”他不是那个与他深夜交心的李承泽。他是南庆的二皇子。
范闲仍不肯依,句句敲打着李承泽,“在范某的梦里,二殿下倒是比现在诚实许多。那日二殿下扔下的酒杯,范某恨不得日日、把玩。”李承泽哪里不知道范闲在说什么。出发前去北齐的那晚,李承泽在红楼的最后一页写了“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而那本书随着范闲去了北齐。只是上辈子李承泽只当范闲从未打开过那本红楼,从未知晓他的心意,现在被提起当时的情愫和暧昧他却生出被折辱之感。
范闲到底拿他当什么。李承泽面上有些恼了,“承泽实在不知范公子在说些什么。”他掐住自己的手心,平静道:“范公子还是回范府,早点与家人相聚。”
眼见范闲还要开口,李承泽只留一句:“范公子,隔墙有耳。”
他转身就走,身后依稀传出范闲说晚上多开窗通风这类胡话。李承泽勾了勾嘴角,面上的僵硬软和了些。
06
范闲到底没见着庆帝。他那一掌可谓是这副身体的极限,进去与李承泽相见全凭心里的执念吊着一口气,李承泽走后他也倒了下去。宫典事后在庆帝面前赞他“年纪轻轻有如此功力,不可小觑。”
他醒来时人已在范府。范若若在一旁见他醒了,迅速端上温水,范闲接过抿了一口,他摸向自己的脉搏,发觉真气已然平稳,也更加精进。“哥,你终于醒了。”范若若如释重负,说:“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就像小时候你说过的睡美人。”听见范若若这般认真说他是睡美人,范闲嘴角不由有些抽搐,他清了清嗓,问她:“若若,我睡了多久?”
范若若摊开手掌,比在范闲眼前,“整整五天。”范闲一时语塞,突然觉得睡美人的称呼确实合他。
“爹呢?”
“还未下朝呢。”
此时听闻范闲醒了,柳如玉提着范思辙慢悠悠地前来。范若若见他们进来,往旁边退去,“姨娘,您来了。”还没等柳如玉开口,范思辙嚷嚷着:“娘!这人怎么如此能睡!又不是猪。”这才说完范若若就拎着范思辙的耳朵,“范思辙,你是欠收拾了,你怎可对兄长不敬!”范思辙连连求饶,任由范若若带着他出了门。
一旁的柳如玉已经见怪不怪,她看着范闲依然在塌上有些不满,这儋州来的私生子果真没有教养,看见她这个姨娘竟敢不拜。范闲看着柳如玉脸上的不忿,心下了然,他这便宜姨娘惯于装腔作势,可内里是柔软的。“范闲见过姨娘。身子不爽,姨娘多担待些。”
“既已来范府,还是学点规矩,莫要在外丢了范府的脸面。”柳如玉话里有话,说让他学规矩,这不是讥讽他这来自偏远之地的范家私生子上不得台面吗。
没等来范闲的气急败坏,范闲只虚虚一拜,“谨遵教诲。”柳如玉悻悻而去。
既然范闲苏醒,宫里传召的旨意也来了。
再次觐见庆帝,范闲心里早没了父子情意,隔着屏风不自主忆起那张瘦削精明的脸,他压抑住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恨,声音平平,“臣范闲,见过陛下。”
范闲身形挺拔,立于大殿中央。
“为何不跪?”庆帝的声音低沉,威压顺势而来。
“回陛下,您没叫我跪。”
庆帝见范闲巧舌如簧,心中对这个儿子也多了分欣赏。他从屏风后走出,“既然不想,那便不跪。今天召你来,是来谈论你的婚事。待你娶了林府之女,便把这内库财权交于你。”范闲急忙接过话头,“臣正想和陛下讨论此事。”说罢,范闲恭敬地跪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旨意!臣深知郡主高贵,而臣长于偏远地方,自幼没爹娘教养,是个粗鄙之人。自知道赐婚以来,臣夜夜难安,深知配不上郡主的天人之姿,还请陛下收回赐婚,为郡主另择良人。”
“不是不跪?”庆帝不理会范闲的话,倒是刺他跪拜的行为。
范闲一噎,硬着头皮说道:“这不是有求于陛下嘛。”
“内库乃你母亲产业,你当真舍得?”
“臣以为,这天下财富,合当是陛下一人所有。”
“你倒是巧言令色。既如此,改日再议。”庆帝见范闲没有起身的意思,心下产了厌烦,“你退下吧。”
范闲一骨碌起身,走时还不忘自己的初心,“还望陛下仔细考虑!”
这大闹退婚的事情瞒不住便宜爹范建,刚回府范闲又被范建叫去训话。
“胡闹!这婚岂是你想退就退!”书房里范建摔了杯子,破碎的瓷器散了一地,范建气极,只恨范闲年少无知,不知他和陈萍萍苦心谋划,这内库之权非他莫属。他内心里,到底还记挂着叶轻眉。
范闲从容地捡起零散的碎片,恭恭敬敬道:“我无意于郡主,内库之权我自会设法得到。还望父亲大人宽心,莫气坏了身体。”听范闲这话,范建有些动容,他对这个儿子虽有不满,但到底还是存了满心的期望,更不必说这几年费介一直教导,范闲也称得上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只可惜,范建轻叹,这性子随了叶轻眉。他语气缓和了些,“你倒是说说这谋划。”
其实范闲也没想好对策,他只说,“儿子会借二皇子之手。”
“怎的,你决定站队二皇子?他心地狠毒,你莫要被表象迷惑。听闻你和他在庆庙偏殿见了面,不管他同你说了什么、许你多少好处,你切记,不可全信。”范建苦口婆心,想让范闲明白太早站队只会引来灾祸,而非奖赏。京都这水太浑,范闲若执意想蹚,没有他和陈萍萍的庇佑,怕是要丢了性命。
“时机未到,到时父亲自会明白。”范闲卖了个关子。
07
是夜,范闲翻窗进二皇子府时生怕被阻拦,他以黑布遮面,手里攥着迷药,一双眼睛时不时向后看去。以他现在的水平,试图抵御谢必安的快剑实属吃力,更别提之前还拼尽全力挡了宫典一招,身子还没恢复。可想象中的刀剑并没出现,范闲心下大喜,刚扯下蒙面时就听见李承泽的声音透过帘幔传来,“我当是谁,没想到范公子私下里竟爱做爬墙翻窗之事。”
他喜不自胜,大步钻进帘幔内。李承泽盘着腿坐在塌上,见范闲如此轻浮,眉头微皱,“从前只知公子富有才情,不曾想范公子这般、不拘小节。”范闲只当没听见话里的嘲弄,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微羞道:“都怪范某思念太胜,当日见了二殿下就一见如故,久久不能忘怀殿下风骨,这才唐突了殿下。”这话说的直白,李承泽瞧范闲脸上摆着害羞的表情,不似作假。他扶额,前世倒不见范闲这样花言巧语,他有些不知如何接话了。
范闲偷瞄着李承泽,柔软的烛光映得李承泽愈发出彩照人。特别是散乱的衣襟下露出的白皙一角,更加让人浮想联翩。
“如此,那范公子请坐。”
他轻轻揭开灯罩,范闲先他一步剪了烛心,还贴心地接过灯罩摆了回去。李承泽挑眉,嘴里也没饶过范闲,“这种小事怎能劳烦范公子亲自动手,实在折煞小王了。”
范闲连忙摆手,“臣子为殿下效劳,应该的。”说完又朝李承泽羞羞笑。
李承泽觉得不太对。他与范闲说不上死敌,但总归是仇人吧。范闲这样讨好他,莫非是转了策略?想借他之手除掉庆帝?
“范公子这是有意入我幕下?”他眼眸微转,探究着看着范闲。
“我当殿下为知己。”范闲巧妙地避过李承泽的试探。
“此话从何而来?我与公子不过见过两面,要说知己,恐怕是远远不及。”
没料范闲抓住李承泽的手,嘴里却说着惊世骇俗的言论,“我对殿下是一见如故、一见钟情。殿下风华绝代,范某自然倾心。”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范闲如此油嘴滑舌。李承泽有些抗拒地别过脸去,脸上升起丝丝潮热。范闲见李承泽没抽回手,便得寸进尺地揉了揉。李承泽的手指节分明,摸起来却是柔软的,他作为皇子一直娇生惯养,指腹自然也没有似范闲常年练武生出的茧。
“殿下不知,臣今日来,还为殿下带了份礼物。”范闲见李承泽淡笑不语,自觉有戏,便乘胜追击。
“你倒是有心了。”李承泽抽回手等着范闲拿出礼物来。
范闲今日才醒,又被传召,哪来的时间准备礼物。只见范闲把手伸进衣襟,拿出来时拇指和食指交叉,摆在他眼前。李承泽笑了,他还是高估范闲了,只歪头问:“这是?”范闲嘿嘿一笑,回答道:“回殿下,在臣的家乡,这叫比心。”
李承泽似懂非懂,点点头说:“公子深夜前来就为……比心?”范闲收回手,直视李承泽的眼睛,毫不避讳道:“承泽,我想你了。”这番话如此情真意切,范闲却用了两辈子才想明白、才说出口。
谢必安坐在屋顶上,听见范闲的轻薄话语没忍住抽了剑。范闲自然听到剑出鞘的声音,他变本加厉,上一世他没少受快剑的威胁。“殿下,臣的真心,天地可鉴。”
他还嫌不够,拉过李承泽的手扶在心口,“殿下,您听听臣的心跳。”
咚咚的跃动透过胸腔递至手心,李承泽像被灼烧般想要抽回手,却被牢牢定住,明明听不到心跳,可他此时觉得震耳欲聋。
——“这是为您跳动的。”
灯影下,李承泽静静反握住范闲的手,没有做声。
桃花眸里眼波荡漾,目若春水。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