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暗得晕开了建筑物的轮廓,担心吵醒室友,何采薇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夏夜的凉风拂过,呼出一口气,心想简直像刚结束一场偷欢。
耳畔犹自回响先前符苹同她讲的话,要报警,要保留证据,防着对方威胁。其实她没想着符苹能帮她解决什么,但这份支持的态度确实让她欣喜,她之前所担心的指责、羞辱全都没有发生,也让她稍微动摇了不报警的想法。不过转念一想,报警也可能没什么结果,反而刺激到对方,万一真有什么照片视频发了出来……
她用指腹轻柔缓慢地碾过绿芽形状的小玩具,硅胶的触感圆润光滑,如此熟悉。放在床头,像个小摆件,此刻正泛着盈盈绿光,恍然想起符苹养的绿竹,都是给生活平添情趣,可她这个却是因为底部隐匿着吮吸口。
也许不必走到报警那一步,颦颦并不是那样的人。她已在床上躺定,两根手指勾了小玩具过来,有温度的只有她自己。再约颦颦出来一次,把事情讲清楚,可能只是一次心血来潮吧?符苹到底只听她讲了几句,还以为颦颦是个男的,她也不好纠正。倘若这次还讲不清楚,再考虑报警的事不迟。
打定了主意,何采薇忽然有种事情将会妥善解决的乐观,轻轻地将小玩具的底部贴上腿心。想到室友还在睡觉,只开了最低的一档。颤栗的快感由下向上,从脊柱直通大脑,她略抬手腕,让刺激稍稍舒缓一些。
她已经记不起来上次用它是什么时候,一时间竟有些陌生。她倚着枕头,双腿分开一定角度,只是吊着内裤,保留轻微束缚的感觉。机械的震动如此均匀稳定,叫她无聊起来,大概自从和颦颦成为炮友之后就闲置了,她的阈值本来也被频繁使用惯得太高。
合上眼,让手腕带着弧度悠悠地摇,脑中正播着同频率的吻,落在下颌、锁骨、乳尖,一到噬咬的时候便带着力度贴紧,大腿肌肉也跟着一阵紧张。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处,加重的按压、并紧的双腿、屏住的呼吸都只为取悦它,哀求它,让积攒的潮水顷刻决堤。还不够,还差一点。
在这个不上不下、吊在空中的时刻,何采薇睁开了迷蒙的双眼,她的意识此刻只连接着下身,眼见一只女人的手包住她的腿心,因着用劲,手背上显出掌骨的阴影,光滑纤细得让她恍惚。随即脑海中闪过另一只手,更厚重的关节,虎口生了薄薄一层茧,稍稍抬起掌根,灼烧的痕迹把她烫得几乎握不住,竟然触到了加档的开关,骤然强烈的生理愉悦和心中的巨大震动一起将她推到彼岸。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几乎淹死在欲望的洪流之中。一边咀嚼罪恶感结出的隐秘果实,一边静静等待潮水退去,手机不知怎么出现在手中,她下意识点开了微信,勉强敲出一行字发送。
等她醒来,颦颦已经回复了她:“好,就约在这里,我们讲清楚吧。”附带一个离她几站公交的定位,仔细看是一个小公园。没有约在酒店,显得很有诚意。何采薇耳边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清晨的爽朗似乎预示着一个大晴天。是个好兆头,她想。今天把一切都讲清楚,明天安安心心上班,省得领导明里暗里点她心思不在工作上。要是能回到日常生活的正轨上……床头犹自立着绿芽形状的摆件,她心下却在想是不是该收起来免得落灰了。
小公园的位置离主干道稍有些距离,何采薇走了好一阵,发现实在过于清静,都不必费心挑地方。左转右转,颦颦已在深处的长椅上坐定,正慢条斯理地收拢一把米色折叠伞。一折折伞面随手指勾起、下压、折回,逐渐服帖齐整,光滑洁白,衬得那双灵巧的手更加苍白脆弱,手腕轻盈扭转,叫人绮念徒生。但何采薇此刻没有这份闲心。
“这儿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扰我们。”颦颦把没收完的伞随意搁在一边,专注地盯着她。
何采薇略微点头,不作评论,也不肯挨着颦颦坐下,就站在对面,试图捕捉那双眼睛泄露的情绪:“那你说吧。”
颦颦知道她还有戒心,双手合十捏作一团,吸一口气,仰头望她:“薇薇,我没有骗你,我当时脑子不清楚,后来特别后悔。我真的删了,以后真的不会了。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回答。”
“那让我看看你的手机?只看相册,不看别的,你不用担心什么隐私。”
“不行,只有这个真的不能答应你,”颦颦肩膀一塌,头微微歪向一侧,叹一口气,很是一副泄气的神色,“我的相册里有很多文件资料,都是商业秘密,真的不能给你看,会违反保密条款。”
何采薇向前踏一步,两人离贴着只剩一线距离:“看都不能看,我怎么相信你?我以为你肯解释清楚,没想到你还是这样,遮遮掩掩的,是不是心里有鬼!”
颦颦骤然站起来,稍有失衡,险些脸贴上脸,温热的气息打在她唇上:“如果我说我真的有呢。”看她一眼,不再言语,从包里拎出手机,打开相册,输入一串密码,手腕一拧,屏幕便向着她。一时间手竟轻轻抖起来,带着屏幕也一颤一颤的。
映入眼帘的是何采薇各种各样的睡颜。照片本身倒没有什么,被子盖得很严实,只是往往床单凌乱,她又一脸春情犹存,分明写着两字:事后。
“你……”何采薇被惊得瞪大了双眼,尚在消化这个事实,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我其实……喜欢你好一阵了。有时候想你想得要疯了,就拿出来看一看。”颦颦没有看她,低头悄无声息地把手机收了,“我不想删,求求你,让我留个念想好不好?”
何采薇难得见到颦颦这幅低声下气的模样,话到嘴边还是放软了语气:“我们说好的只上床不谈别的。一开始就说好的,如果有苗头,就马上互删。你怎么回事?”
“我不敢告诉你,没有你,我可能会坚持不下去……”颦颦这会儿倒敢同她对视,无声地吸了下鼻子,“你不明白,律所马上要大规模冻薪了,合同到期的可能不会续签,我是团队里最年轻的,合同第一个到期。”
何采薇和颦颦相望无言,第一次生出了床事之外的默契:如今的就业环境,一旦失业,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没有发生一件好事,我加班加得胸口发堵,不敢漏一条微信,但当事人还是不满意,话里话外暗示不会再找我们了。合伙人把整个团队吼了一顿,第二天开庭我脑子里还嗡嗡的,法官问我能不能听懂他讲话。特别简单的一个案子。”颦颦几乎要趴在她肩上了,她不由自主地盯着露出来的那截脖颈,耳际缠绕上一串梦呓般的呢喃,“我还要还钱……我不能没有稳定收入……但我没有稳定案源,应届生都能代替我。”
何采薇拍拍颦颦的肩,第一次看到生活化的对方,焦虑、失控、无助,完全是在床上的反面,简直可怜到想要赠送一个拥抱。她放任颦颦靠着她,两人近乎相拥,尽管她热得想要推开,却终究生出一丝不忍。
“只有和你待在一起,我才感觉好起来。最崩溃的时候,想着还能见到你,好像又可以活一阵子。薇薇,你太温柔了,我不该这样对你,但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本来就谈不上喜欢吧,何采薇一边腹诽,一边也不想失去相熟的床伴,换个新的,在床上能否合得来还是个未知数。颦颦若是真心喜欢自己,想必不会做对自己不好的事情。那就这样吧?这样想着,她低低应了一声。
她立刻就被颦颦紧紧箍住,挤得她开始呼吸不畅。隔着轻薄的布料,相接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热,她恍惚回到自慰的时刻,烫得她几乎站不住。深吸一口气,胸口顷刻盈满草木混合花朵的清新气息,慢慢吐出去,似乎这段时间郁结在心的浊气都一并去了,胸口终于轻盈起来。鼻腔还留着一点既熟悉又陌生的香味,何采薇恍然意识到这是她们第一次在酒店之外的地方亲密接触,剥去浓郁的香精与咸湿,发现颦颦闻起来竟然温和又清爽。
颦颦蹭了她几下,发觉她已经脚下发软,趁着她稍微踉跄,用身体引着她坐下。沉寂了好一阵的肢体语言忽然复苏,她准确地接住了颦颦的每一个吻,合上眼静静享受这场久违的耳鬓厮磨。颦颦见她闭着眼,作势欲吻,她马上扭头躲开了,睁开眼却听见颦颦没事人一样地开口:“困了吗?要不要戴上眼罩休息会儿?”
何采薇知道自己昨晚简直像没睡,再加上忽然放松带来的疲惫,此刻有困意也不奇怪,仍然选择摇了摇头。她不会真的睡着的,室外对睡眠而言已经不够安全,戴上眼罩只是徒增不安罢了。她抽出一只手轻轻按在对方唇上,防着这人再度逾越界限亲吻她,另一只手已在从椅背借力想要撑起自己。既然已经说清楚了,她也该回去了。这个念头刚起,马上被颦颦湿热的口腔触感打断。颦颦竟然顺势含住了她的手,毫无羞耻之心地摆弄舌头舔舐她的手指,那张在她想象里能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言之凿凿的嘴正极尽媚态地讨好她,明晃晃地挑逗她,惊得她立刻抽出了手,偷偷深吸口气稳住心神。
“再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这么久了才见到你……”颦颦借着她缓神的当口,又贴上来抱她。
何采薇嘴上一言不发,身体倒也没有别的表示,听任颦颦抱着没动作,闭了眼却又在想自己手上湿漉漉的,被风一吹丝丝的凉意像藤蔓一样爬上来,明明片刻前还被柔软湿热地包裹住。人类身体的触感,硅胶不过模仿万分之一,她好像没选错,是该把床头的摆件收起来了。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选错了。颦颦拥着她的手向后穿过椅背,卡在两片木板之间,用力下压,她在疼痛中一边拔手臂一边大喊:“你干什么!放开我!你疯啦?!”
颦颦已站在她身后,她忽然腕上一凉,冷气沿着脊柱直冲大脑,听见咔嗒两声金属摩擦的脆响,努力回头正迎上颦颦搁在椅背顶端的脸,轻巧地吐出一串话砸在她脸上:“宝贝,对不起,我太久没见你了,我太想你了……你肯定不会同意,只好这样了。”
何采薇疯了一般挣脱着,嘴上一半在骂一半在呼救,颦颦也不阻止,捞起折叠伞坐一边又开始慢条斯理地折起来。折完转过来看她,看她小臂上勒出的一层层红痕,看她每次扭动时锁骨变换的光影,看她下颌边缘坠着将落未落的泪滴。腕上金属手铐敲击椅背,发出木质的闷响,那滴泪随着一颤一颤,几乎跌落,旋即被颦颦吻住。何采薇不动了。
颦颦的舌尖顺着下颌向下勾过去,手已经熟稔地从短袖下摆向上摸去。没有预想中的不配合,只是舌尖传来声带开合的震颤:“你这是强奸……你知法犯法!”
“这顶多是强制猥亵,宝贝,我是个女的,不能成为强奸罪的主体。”颦颦已经将她的短袖推上去一截,正隔着胸贴揉捏着。
“这就是强奸!这就是!你和那些男的,那些强奸犯有什么区别?”
“强奸,是非常严重的人身犯罪,暴力的程度可不是这样而已。”颦颦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又严肃。何采薇看不见她,却能感受到锁骨上呼出的热气,心随着颦颦一点一点撬开胸贴慢慢下坠,空荡的胸腔里萦绕颦颦上扬的声调:“如果这是强奸,它为什么自己立起来了呢?”乳尖被点了点,何采薇如颦颦意料一般抖了抖。
“我不想要……今天不想。我们可以约别的时间,改天再约好不好?我没有拒绝你,你为什么要强迫我?”
颦颦从她身上撑起来,端详她发红的水光潋滟的眼睛,在她压抑过的轻微抽噎里挑眉:“你不知道你每次被欺负的时候有多敏感,你就喜欢这样,我保证你今天会喜欢的。”手跟着“喜欢”两个字捏了捏,何采薇胸口的布料隐隐显出自己手指的轮廓,这种一手掌控的感觉,自己确实非常喜欢。另一只手则在何采薇的腰上不住摩挲,蓄势待发。
何采薇接收到这份明示,腰腹立刻绷紧了,双腿开始乱踢起来,嘴里一会儿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一会儿是“强奸!强奸犯!”以及她此刻能想到的最脏的话。等到颦颦废了好大一番劲,膝盖顶着膝盖制住她的两条腿,她终于停下叫喊,眼见着被掀起的裙摆,低声张口:“不要在这里好不好,求你……我们去酒店,求你,我不要在这里……”她被自己呛到,余下的“我不要”全都碎在风里。
颦颦嘴上哄着她:“没关系的,这里不会有人来的,你信我。”手上不停,已经扒下内裤亲热地贴上去,“会很舒服,你会喜欢的,相信我。”又去亲她不断抗拒着摇摆的下颌,忽然一僵,发觉手指触到的地方干燥艰涩,完全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湿软。脱离掌控的感觉哪怕只有一丝,也足够让语气骤然冷下来:“听话。”
何采薇看她放开自己,起身去包里翻找,手暗地里开始摸索金属手铐,先前只听见两声轻响,想必上面一定有控制开合的机关。不想眼前忽然一黑,紧接着有些耳熟的“嗡嗡”声骤然响起,与之一起的还有颦颦的声音:“你以为强奸还有前戏吗?哪个强奸犯会关心你湿了没有?”
她被戴上眼罩,剥去视觉,听觉立刻敏锐了无数倍。那熟悉的电动马达震动声她绝无可能听错,颦颦一定是拿着某种吮吸玩具。贴上腿心的那刻,她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倒吸了一口气,感到灵魂都随之颤抖起来。她以为自己阈值已经很高,应该能坚持一阵,没想到这件事自己做和别人做天壤之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坚持到一分钟。被强制高潮的感觉如此不适,潮水一样的快感来得快去得也快,褪去之后仍然冰冷残忍,一如她正在触摸的金属质感。
颦颦撕开了某种塑料包装,窸窣的响动使她神经紧绷,如同上了案台,正在任人宰割。低低的话语声和手指一齐插进来:“你以为什么是强奸?他们会插进来的东西,可比你想象的疯狂得多。树枝石头,看见什么塞什么,什么痛塞什么。”她听见自己在大口大口喘气,拼了命地压下来,闭上嘴唇,心里只是想:不要给她一点反应,不要奖励她。颦颦见她抿着嘴一副倔强又不得不受着的姿态,反倒被狠狠取悦到,软了声在她耳边安慰:“不要怕,宝贝,我不会那样。这里没法洗手,我戴了指套。”
何采薇仍然能听见自己呼吸的起伏,和下身肉体相撞的声响同频,只是后者拖着黏腻湿润的尾音。她的身体仍然和对方有某种默契,如果当成一场对话,尽管她只是被动地问一句答一句,仍然称得上有来有往。颦颦今天已然完全陌生,可到了这一步,竟还是熟悉的样子。何采薇在心底深深嘲笑,说到底,她只是熟悉这一刻的颦颦罢了,她为什么自信自己知道颦颦是怎样的人呢?
伴随着力道猛然加重,何采薇不受控制地粗重喘息起来,半空中飘来一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这会儿还在艰难压抑舌尖的低吟,只有金属手铐磕在木板的闷声钝响,一下一下回应着。片刻之前她还疯狂地渴望能有人能经过这里,现在她却开始担心这响声被人听到,在静谧的公园深处,轻微的敲击声也被放得极大,仿佛敲在她的耻骨上,羞耻心在战栗中源源涌出,发过酵的濡润湿意混在淡淡的草木气息里,经由鼻腔刺激她的神经。原始地、野兽般地、在野地里强制交合……她抖得太剧烈,无意识地皱起眉头,脑中依稀回响着那句“你会喜欢的”。
当她终于在颤抖中摸对了地方,手铐猝然坠地,响声激越如平地惊雷,第一滴雨正落在她的鼻尖。
何采薇旋转挪动手臂,忍着痛一寸寸向外拔,上半身因着发力而前倾,倒方便了颦颦没脸没皮地贴上来,一侧肩膀抵住她试图延缓囚徒脱逃,然而手上却在飞速打颤,似乎这才是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情。何采薇夹在痛楚和快感之间,只觉得度秒如年,大脑已开始分不出两者的区别,渐渐陷入混沌。等她真的解放了双手,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推、搡、拍、打,竟然显得如此无力。
情急之下,她掐住了颦颦的脖子,只求颦颦能自己停下来。也许她的双臂已经僵了太久一时使不上力,也许……颦颦没有停下也没有挣扎,任她双手交握相压,像一只巨型蝴蝶攀附在颈间,双唇分开,双目失神,对着她又分明没在看她。
雨三三两两地落下来。
何采薇嗅到雨水清凉的气息,尘土翻涌的气息,也嗅到人体灼热的气息,随肢体交叠重合的轻微汗味,后调是被雨稀释过的花香。她在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倚在她身上的颦颦在剧烈干呕和咳嗽,呼吸声粗粝得像刮过荒滩乱石的风。额头上的眼罩与汗液和雨水混作一团,湿黏黏的异常不舒服,但她并不打算分出力气摘掉它,她的手几乎脱力,随着浪潮般的愉悦感逐步褪去,疲惫又渐渐席卷了她。尽管几秒前她尚在欲海沉浮,被浪头打得不辨东西,最后只觉得天海倒错,泛起死亡的咸腥味。但她知道真正和死亡照面的是另一个人,颈间红痕犹存,被求生反应撕破体面,却没有一双求生的眼睛。倘若再慢一点,也许死亡和高潮会同时降临在她们身上,一如此刻无情的雨。
何采薇没有带伞,仓促前往公交车站的雨篷下避雨,或者说,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受害现场。她摸到脸上润泽一片,耳畔不时掠过浸湿的车轮声,抬头正好目送一骑绝尘而去,雨帘里外卖箱和制服几乎融为一体。她恍惚回到另一个雨天,关东煮浓烈的香气直教她胃袋皱缩。
更让她饥肠辘辘的是楼道里真实的油烟气,香菇被鸡汤煲出的鲜香,小米椒被爆炒裹上热油的辛香,排骨在姜蒜、八角、香叶里随红油翻炒激起肉类天然的咸香,全都轻而易举地穿过她发堵的鼻腔,钻进她脑子里,和颦颦最后送她的话打起架来。
“要报警吗?可以试试。不过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不是强奸。而且,我有很多办法证明你是自愿的。还想报警吗?”这段话几乎只有气音,在她耳边乍响却无异于惊雷,震得她落荒而逃。此刻,何采薇只是蜷缩在符苹的门口,捧着手机一遍遍播放那些裹挟着风声雨声、嘈杂无比的语音条,知道符苹很快就来。她不知道她错过了这场罪行里最关键的一环,她没能看到颦颦包里正冲着她的手机前置摄像头,也就无从发现界面上此起彼伏的礼物特效、层叠交织的种种弹幕,在感叹这场真人室外色情直播演得何其逼真。
噔噔声从楼底响起,由远及近,火急火燎地停在她身前,雨水的湿冷劲儿倒像因为惯性没停住,直扑她面门。“怎么了?谁把你弄成这样?跟姐说,姐给你出头。”一句话劈头盖脸的,砸在她心上,掷地有声。见她只是不作声淌泪,就开了门把她往里带,随口问她:“吃饭了吗?”她摇摇头。
“吃不吃得辣?楼上楼下的不知道哪家在炒辣椒,怪香的!下点面条放点油泼辣子,吃不吃?”见她点头,符苹立刻绽出一个笑来,开火烧水,拎出挂面,嘴上也不曾停,“我跟你说,女孩子不能淋雨的,吃了辣出了汗,不感冒!”又一边拿指关节量面,一边絮叨“哎呀,早知道路上买点刀削面就好了”之类嫌挂面太细的话。
何采薇已经止住泪,被趋光趋热的本性驱使着进了厨房,两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符苹切葱切蒜正忙,看她一副不自在的样子,便叫她看着面条,每逢水开就点一次凉水。何采薇呼吸着锅里的热水汽,感觉连鼻塞都好了大半,看符苹捞出面条,葱蒜随手往上一垒,伸手探探锅底热气,手腕一翻预备倒油,不期又与那道旧日瘢痕相见。锅里热油金黄澄亮,并着拇指肚尾深沉、焦灼的火焰直直烧到她心里去,连她的眼泪也能烤干似的,徒留眼眶红着。
油炸过花椒、姜丝,便向辣椒粉上一遍遍淋着,一时间刺啦声不绝于耳,还没吃上,辣椒的香气已冲得她浑身热起来。何采薇已经饿得准备开吃,符苹浇了浇酱油再点了点醋,这才道一声:“好了!”两人就在厨房里拌起面来。
待何采薇吃得额上冒汗,嘴唇发红,急急灌了一大口水下去,摇头摆手说自己吃饱了,再吃不下了,符苹总算能抛出心里盘算半天的话:“到底啥事这么急?受了什么委屈?”
何采薇不敢看她眼睛,只盯着碗底一片金红交错,对着光更是油亮惊人,硬着头皮开了口:“苹姐,记不记得之前我跟你提过有个偷拍的律师,我没听你话先报警,跑去见她了,被她给……给……”
“他碰你了?碰了哪里?伤到哪里没有?”
“她都碰了……她什么都碰了……”
“报警!马上报警!我现在就带你去,你不要怕,这种人最怕的就是警察!”
“可是她是个律师啊,她说报警没用的,判不了她。她手上还有照片不知道删没删……”
“律师?律师也怕警察的!你不要怕,他搞的这些事,那都是犯法的!他就是怕你报警才说这些话。”
“她……她……她是个女的……”一句递一句,何采薇总算把这句话给递了出来。
一阵难堪的沉默在这挤挤挨挨的空间里蔓延开来,几乎让何采薇感到窒息。这会儿她开始发觉先前冒的汗都在发冷,淅淅沥沥的雨声从没关严的窗缝钻进来,丝丝缕缕的灰土腥气几乎让她以为自己还在公园里,脸上皮肤已在预备着浸湿,不过这回是被某种热盐水。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何采薇垂头聆听她的判词。“女的、女的怎么了?女的也是人,只要是个人,就知道做这些事是不对的!是犯法的!你不要自己乱想,人犯了什么罪,警察会抓她,法院会判她!你现在报警就行了!”到底让符苹挤出几句话,虽说不似先前斩钉截铁,中气倒也十足,“你带套新的衣服,不着急换,我们这就去派出所。”眼泪悄悄地憋回去,何采薇这会儿又能呼吸了。
从派出所回去的路上,雨仍是星星点点的,何采薇和符苹在电动车上挤作一团,胡乱披着雨衣。路过之前买麻酱糖饼的店门口,红糖的香气勾得她咽了咽口水,连喉咙都在思念那一口热且甜的糊糊劲儿。她忍不住戳了戳符苹,道趁下雨排队人不算多,买一点权当晚饭。符苹看这家和附近都有外卖,等一会兴许能接上几单,便应了。
两人在队伍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聊起来。
“我之前给你带的糖饼,就是这家的。”
“哦哦,那这次总算吃上新鲜的了!”
何采薇冷不丁想起来之前打算送她那种真空包装的礼盒,方便寄给家里人,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僵硬转过话题:“苹姐,谢谢你,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没有你,我这会儿肯定还在慌神,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就比我大一点,可是比我懂得多,有办法多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符苹把手搭在她肩上:“哪帮了什么大忙,报个警的事!我有个妹妹,比你还小一点,还在上大学呢。她不知道比我多读多少书,但见识过的人肯定不如我多,将来到社会上,我总担心她吃亏。我看你就想到我妹妹,唉,见不得这些。”
“你怎么不在你妹妹那边工作呢?姐妹俩又能照应下,还可以跟着你妹妹去大学里蹭蹭课,你不是想上学嘛。”
“哎,小城市里跑外卖哪里供得起大学生哦!”
“你父母都不支持支持吗?考上大学也蛮不容易的。”
符苹一时没接话,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拉,大概是在抢单。伞底下阴阴的,屏幕白光幽幽打在她眉眼上,自有一番冷峻之色。末了,轻轻回道:“死的死,坐牢的坐牢,我早不指望了。”低沉得像一声叹息。
何采薇猛地想起来上回符苹不接话的刹那,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对劲涌上来,符苹对她妈妈既怀念又讳莫如深之间巨大的鸿沟一下子被填补,却又添了新的空白,好像拼图总差那么一块。
符苹和何采薇拿了麻酱糖饼,等附近一家外卖出餐,就骑着电动车上慢悠悠晃过去。何采薇等不及下车,趁热就吃起来,给烫得直咋舌。符苹在前面笑话她,隔着雨衣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一放假我去找我妹,她吃个东西也是像那个饿鬼投胎,和我小时候一样一样的。”微风里七拐八拐地补了句:“她有时候吃着吃着就说,想咱妈了,好久没吃上妈做的饼子了。”
“阿姨她……”
“诶,她好着呢!我上次见她还给她说,要在牢里头好好改造,出来了,开个包子饼子铺,指定赚钱!”
何采薇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喉咙倒仿佛真给红糖糊住了,在符苹背后点着头,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见,只听见对方的声音发哑起来:“她要是没出事,肯定逼也要逼着我上学去。说不准我也能上个大学啥的,嗐。可我不怨她,要不是她弄死了我爸,我妹妹也可能读不了书,跟着我打工来了。”
何采薇靠着她,想象她妹妹也是这样,被姐姐托着,不要坠到她蹚过的泥坑里,可以在电动车上无忧无虑地一觉醒来,发现已经到学校门口了。
“不瞒你说,我爸就是我们家最大的祸害。没见他往家里拿过钱,最拿手的三件事:喝酒、打牌、揍我妈。我妈妈……她是没有办法了,不是她的错。她不动手,我爸迟早有一天要打死她的。我妈妈不是坏人,警察、法官都同情她,抓她的时候,她被我爸打得衣服上都是血,想换套衣服,警察就说:这衣服是对你有利的证据,别破坏了,另带衣服来。判她的时候,也给她往低了判,说她长期忍受家庭暴力,情有可原。”
何采薇听见她越说越哑了,从背后抱紧她,吸了吸鼻子,搜肠刮肚地想安慰的话。忽然感觉车停了,符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诶,今天,哎呀,我看你之前哭得稀里哗啦的,想着不要提那些伤心事,没想到说我自己的事,倒把你惹哭了!不哭不哭,人哪有过不去的坎!”一面给她递纸,自己也拿了一张,“唉,也怪我,今天看你哭我也有点难受。我妈看我哭,总给我说:往前看,好日子在后头呢!咱们今天谁都不许哭,只准往前看!”下了车取餐去了。
何采薇闻言当真抬头往前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极远处一片雨过天青,云开处一点金红乍迸,尽管雨下了大半日,太阳竟还执拗地赠人间一场晚霞。她捏了捏折成几折的立案回执单,心下忽然浮现从前课本里的句子: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合该是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