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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杜若的秘密(1 / 1)

从杜若记事起,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就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母亲很忙,而小孩子总是很闲,这时候她就会被送到周阿姨家去。她还记得第一次去之前,母亲告诉她,她本该有一个小她一岁的妹妹,准备叫杜蘅,生下来之前就没了,恰好周阿姨这年也生了个女儿,就起名叫周蘅。母亲说,周蘅就和她亲妹妹一样,她是姐姐,要保护妹妹。

当时她其实只听懂了最后一句,懵懂之间接受了自己突然多了个妹妹的事实。

在和周蘅接触之前,她一直觉得家里就应该是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这是年幼的自己经受的第一次冲击。第二次也和她家有关,她很羡慕周蘅可以和父母聊那么久的天,周叔叔周阿姨可以陪她们玩那么久。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明白母亲是不太一样的。

等她更大一点,她逐渐能从邻居、老师、乃至同学父母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母亲。成年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低估孩子的理解能力,其实她早就学会察言观色了。比如她知道睡前烧一壶水,母亲半夜回来就能喝上一口热的,然后吐出很长的一口气。比如她知道汽水比雪糕便宜得多,喝完的瓶子还能卖掉,断电了也不会化成一滩不好吃的冰碴子。比如她知道有些人就是故意当着她的面讲母亲和周叔叔的事情,无论她有什么反应,都窃笑着交换眼神。

她总觉得她也是不太一样的,她不用母亲说出口就能理解母亲的疲惫、痛苦与选择。

直到那天她去帮周蘅拿落在自己家里的背包。家里本该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她却听到奇异的响动从母亲卧室传来。她走过去,没有关严的门后是一连串好像很痛苦又很快乐的声音,属于母亲的声音。她的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把门推开了一小半,她的眼睛也在她理解之前,就将母亲坐在另一个女人脸上的背影铭刻进脑海里。回过神来,她已经跑出很远了,手上还拿着包。

第二天早上醒来,床头放着一杯热豆浆,锅里蒸着她最爱的生煎包。她受宠若惊地吃完了整顿早饭,心照不宣地对此事保持沉默。母亲或许并不知道,她其实记得很多细节。比如,那个躺着的女人脚上的美甲和周阿姨的一模一样,亮面的,细闪的,都在一片昏暗里轻摇着,从此成为她背负的第一个秘密。

她的童年从此结束。她不再痛苦于无论怎样乖巧都不能得到母亲的认可,因为自身陷入了更大的麻烦:她不能忘却那个场景,甚至在反复回忆中加深了印象。她的青春期由此开始。

杜若很难说清楚她和周蘅在一起是因为叛逆还是荷尔蒙,亦或是因为春天。非要说的话,她确实为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铺垫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原本也够亲密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找到她们中的一个就等于找到了另一个。也许这段纯洁的姐妹情谊本来永远也不会变质,正如周蘅每年许的生日愿望一样。

周蘅遗传了母亲端正的五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害怕她想要亲吻对方的欲望。为此她尝试过疏远周蘅,结果她被娇气公主的眼泪轻而易举地打败了。那一刻她意识到周蘅需要她,而被人在意的感觉竟然如斯美妙。从此她开始打着各种幌子增加她们的肢体接触,一生下来就被太多爱意浇灌的温室花朵并不能分清所谓的保护是否另有企图,只会照单全收。

不过,她能偷亲得如此水到渠成,大概也有月亮的几分功劳。她并不真的觉得月色很美,却能借此伪装一点浪漫,骗得春心要共花争发。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相互依偎着,如同未来的缩影,成为她背负的第二个秘密。

亲吻不够表达一对热恋情侣汹涌旺盛的爱意,她们终究步入另一个春夜。她记得周蘅的小夜灯是柔和的暖黄色,床单是浅淡的粉红色,脸颊是隐约的绯红色。剥开碍事的衣服,肩头荔枝般的白染上琥珀色,像蜂蜜一样香甜诱人。她埋下头深吸一口,确实捕捉到一点蜂蜜混合牛奶的香气。

周蘅瘦瘦的,胸口也没有几两肉,一直羡慕她发育得好,她却不以为然。娇小玲珑的才和周蘅天真脆弱的少女气质相配,时刻激起她过盛的保护欲。明明不堪一握,尖头却在她的舔舐下昂然立起,像迎着东风冒出的新芽,昭示着接下来春光将如何旖旎。

楚王好细腰,杜若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被这一段曲线蛊惑着噬咬起来,一时间呼吸声有如春雨淅沥,入耳勾起一阵痒。她的手指跟随骨骼勾勒另一段曲线,颤栗着使她联想起翅膀一抖一抖的蝴蝶,还是沾了水的那种。她更痒了。

她猜周蘅也在痒,一边手和脚都蜷缩起来,一边却极力张开了双腿。她越过草丛去亲吻溪流,摩挲埋藏在河床深处的鹅卵石。渐渐地,由粉转红,膨胀如一朵妖花,气味如花粉般无孔不入,而她被原始的渴望驱使着前来采蜜。

她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笨拙。周蘅咬着唇扭开了头,什么都不肯说,她只能靠着一颤一颤的睫毛猜想这样是否舒服。她紧张得手指僵硬,心跳如雷,明明周蘅比她还紧张,却一手把她捞下送上一个吻。等她把注意力拉回来,她们已经和谐得像共奏一首小夜曲,对方用腰领着她一下又一下,打着涓涓流出的节拍。

无怪后来周蘅咬一口她的耳朵,丢下一句:“明明是我办了你!”

她搂回来亲了又亲,哄她一生要强的小朋友:“是是是,公主大人。”

“说了要叫我老婆大人!”

小夜灯已经熄了。她就着微弱的天光看向对方嘟起的唇,瞪大的眼,莹润清透得像晨间露珠,心头浮现支离的诗句: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她和诗人都知道长夜将尽,露水易逝,却都妄想留住此刻。

她合上眼睛,她们十指相扣的手几乎营造出一股安宁,好像足够她们一直这样走下去。如果她没有做那个短暂而惊人的梦的话。

梦里她坐在周蘅的脸上,一阵阵的收缩感从下腹传来,逼得她仰起头用手撑稳自己。她奇异地发现她能看见周蘅曲着腿,一边夹着一只手抚慰自己,一边双脚不自觉地一前一后摇晃。昏沉之中她依稀觉得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定了神细看却是周蘅的脚。怎么会?周蘅从不做美甲!她心下猛跳,恍然间掠过一段丰腴的曲线,像从《泉》里走出来的,犹自起伏的,活生生的曲线。

低头一看,那张脸分明是周阿姨的。她们的脸贴得那样近,几乎要变成一个吻。

杜若当即惊醒,眼前却真有一双紧闭的眼睛。可能是被她失控的动作吓到,对方不无疑惑又带点刚起床的含混不清:“你睡得好浅,一亲就醒了呀。吓到了?”

她瞥过对方犹在阴影中的眉眼,痛苦地遮住脸:“有点。我再眯一会儿。”拖鞋与木质地板相击的声音由近渐远,一声声钉在她的胸口,伸了手往下一探,星星点点的濡湿终于钉穿她的心,把她钉在耻辱柱上。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对着周蘅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私底下又反复做着和周阿姨有关的梦。她像母亲一样越发勤快地出入周蘅家,明面上扮演一双互帮互助的闺中密友,暗地里演绎一对食髓知味的花季情侣。周阿姨一如往昔待她亲如女儿,却不知道她在眉来眼去之间偶有冲着她的背影出神。

周蘅悄悄蹭过她的鼻子:“别担心,我妈不会发现的。她肯定想不到!”

她却分明透过这张脸看见另一双眼睛,安慰人的时候弯成相似的弧度,只是眼尾若有若无地缀着皱纹。她要疯了,可是她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所有的话都在胃里兀自痉挛,提醒她不张嘴也是一种谎言。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一个谎言意味着接下来还有一千个谎言。

一个暴雨如注的午后,她来找周蘅,对方不在,只能和周叔叔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月考、升学。没多久他被一个电话叫走,留她一个人放空自己。她关了灯,靠着周蘅的房门,在密集的雨声里几乎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开门声驱散了她的混沌。紧接着是高跟鞋敲击地面轻快的脆响。她等来的并不是周蘅。

她应该起身开了门同周阿姨问好,可是犹豫之间已然错过最正常的时机。她的睡意消失得了无痕迹,只能听着响动,不受控制地推演对方的行踪。厨房,客厅,最后消失在主卧。回忆梦魇般涌上来,她像即将溺死般疯狂吸气。直到腿麻了,她决定悄悄溜走。

她艰难地拖着两条腿挪过客厅,不能避免地路过主卧,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驱使她贴着门站定。她好像又回到了幼时的门口,门后还是有一个发出满足般谓叹的母亲,也许她从未真的走出那个房间。

金属把手的质感透过手心将寒意传遍全身,隆隆雷声掩盖了门的吱呀动静,但里面的人还是转过头,一脸被雷劈过的愕然。她一步步逼近,那人更在极度震惊之中僵住不动,一只手犹在下身握着什么,来不及隐藏。

当她把手覆盖在对方的手上,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让对方急急撤了手又试图推开她。周阿姨大概从这一刻才开始重新认识她,而她早在那一天就同时失去了两位母亲。抵抗她的那只手用了劲,掌骨根根分明,相连的腕骨被一环玉镯挡住,犹能看见原本的纤细模样,而胳膊却是渐渐的圆润起来。

“阿姨,让我帮你吧。”话里倒是一派乖巧和诚恳,不似作伪,语气稀松平常得像是在帮忙洗菜收碗一样。她一向喜欢帮周阿姨做这做那,平心而论,周阿姨也几乎最接近她理想中的母亲。周阿姨知道她吃鱼最爱鱼面颊,知道她只喜欢鱼肚子里的新鲜鱼籽,而母亲连烧鱼都要放她讨厌的香菜。她仅有的最接近母女温情的时刻,都和周阿姨有关,只是这些时刻都在同一天被毁了。

“杜若!”威严地、愤怒地、惊恐地,她从未听过周阿姨这样叫自己的名字,却从母亲那听过很多次。

她握着对方的手向前挺进,贴在耳边幽幽发问:“我妈可以,我就不可以吗?”

那个人猛然睁大双眼,嘴唇分分合合,一时竟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靠得太近,能看见额头浅浅的抬头纹路,能闻到某种淡淡的木质花香,混在雨天特有的青草味里,让她莫名觉得愉快。

“阿姨,周叔叔知道吗?”她猜此刻她的笑没准颇有威胁意味。

对方眼里没有一丝惊慌失措,只是眼神漫开,明明对着她却并不真的在看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她惊觉周阿姨竟然如此陌生,显得她的威胁如此幼稚可笑。原来她和其他小孩没什么不同,她只是自以为是地理解了成年人的世界。

那只手到底卸了力。没了阻拦,她只管横冲直撞,雨滴打在雨篷上一声急过一声,她像抱着一尊琵琶独奏《十面埋伏》,同雨声一样混乱如麻,生涩得紧。湿冷的空气透过纱窗包裹住她,她感到自己又冷又僵,却不敢靠近咫尺之间的热源。直到一只手牵引她放慢速度,她才恢复一点知觉,偷瞄对方的脸。

紧闭的眼,紧闭的唇,不肯看她的神色倒让她想起另一张脸,一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脸上的表情却一阵松动,眉眼悄悄舒展开,鼓励她晃得更狠。这尊活着的维纳斯因为她颤抖不已,下垂的乳房,暗沉的妊娠纹,全是未经艺术家粉饰雕琢的美,正是她欲望的起源。

机械往复的动作其实非常枯燥无聊,不能拥抱,不能接吻,她一度觉得自己徘徊在这场性事之外,只是一个看客。一声绵长轻柔的叹息将她酸胀的胳膊解放,她才从不适中获得一点真实感。对方伸出手推着她远离,逆光中腕上玉镯透着些许莹润的光泽,成为她背负的第三个秘密。

第二天,母亲难得地多问了她几句,话里话外像是在关心她是否学习压力太大。她哑然失笑,周阿姨连理由都找得挑不出什么错,几乎能想见这个女人是如何在每段关系中维持微妙的平衡。她几乎要同情母亲了。

这三个秘密时常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她唯有和周蘅待在一起的片刻得以轻松一阵,毕竟,她们共同承担的秘密尚且称得上甜蜜。其实她并不觉得有保持秘密的必要,这屋里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么多,这一件不过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周蘅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连绵不绝地晃动中辛苦压抑着声音,杜若却在希望她叫出来撕破这些表面的平静。

她原以为这一切会在上大学之后好起来。远离母亲,远离周阿姨,只有她和周蘅,一切就会逐渐正常起来。

直到她从邻居闲聊里再度拼凑出一个陌生的母亲,和周阿姨彻底决裂的母亲。她在对方极具促狭意味的眼神里感到悲哀,不全为母亲,多半为自己。迄今为止,她所有算得上亲密的关系几乎都构筑在谎言之上,已经隐隐能窥见这些空中楼阁的结局。如果就此结束呢?在她和周蘅的关系步入同样的结局之前,是不是能更体面一点呢?

她这样以为,却在分开之后惊惶领悟,原来周蘅竟是她在一遍遍失去母亲的风暴之中,唯一的锚点。即使她千方百计地从生活里刨去她,却还是在最惊慌失措的刹那想起周蘅。明明丢掉了和她有关的一切物品,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是思念的依托。她在一遍遍自慰里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原来她才是离不开的那一个。

杜若拿起电话,不抱希望地按下一串数字,等待的十几秒如同半个世纪一样漫长,终究接通了。也许无形之中仍然有什么将她们相连,只是夜色太浓,看不真切。

雨又淙淙地下了。

何采薇从电脑屏幕前移开目光,忽然发现周围竟如此之暗。从写字楼的落地窗望去,乌云犹在大厦间窄得可怜的空隙里探头探脑,想必和她一样惊奇下雨这件事。在这个一向干燥的城市里听着雨声,看着车水马龙中流动的伞,几乎让她触摸到一点乡愁的影子。

不过她可怜的空荡荡的胃听起来更加哀愁。她直奔楼下的711便利店,何以解忧,唯有关东煮。

店里毫不意外地挤满了人,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没带伞。接着她就发现大家都对这场雨毫无准备,于是她要么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边吃边等雨停,要么冒着雨冲向不远的公交车站然后边吃边等车来。

她花了1分钟选择后者,并在5分钟后开始后悔。

青红相间的渗水砖上,大喇喇地躺着米色的塑料碗,奶白的墨鱼丸和蟹粉包,墨绿色挽成结的海带丝,几片鱼豆腐搭在唐杨棒的肩头,一个角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澄黄汤汁,旋即被雨水打落。何采薇与她的关东煮分明隔着雨幕,却仍然闻到浓烈的香气,勾得她咽了口水。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香气来源于别人的外卖。一辆电动车试图避开她,结果车头扭得太急自己也失去平衡,最终两个人和车都倒下了,车尾的外卖箱倒是一副笑口常开的样子。何采薇只是被轻轻带倒,那骑手却是半天没爬起来。

雨水让她的视线失焦,她擦擦眼睛犹疑着要不要先把人扶起来,甜美冰冷的人工语音适时响起:“您有一个订单即将超时……”只见骑手勉力撑起自己,刚扶起车便捂着左臂急切地走向她。

“美女,你没事吧?”听声音竟是个中气十足的女人。

何采薇摇头,刚准备开口,又被抢了先。“对不起哈,真的没看见你,我有个订单要超时了,加个微信赔你?”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抹了把手机屏幕便亮给她看。

“扫上了吗?我得走了你有啥事微信上……”尾音被雨吞没,听不分明了。

她的手指犹自悬在好友申请按钮上,眼前只剩下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和头盔外打湿成绺的发尾。一切发生得迅疾到不真实。

坐在公交车站的雨篷下,何采薇在湿润气息的包裹中嗅到一丝寒意,摸到脸上一片润泽,大概只是雨,她已经没有多少情绪,足以强烈到流泪。马路上的水洼已经映着路灯的倒影,车轮依序碾过,暖黄的光晕骤然碎开,溅起的水滴很快融入雨中,了无痕迹。她悲哀地想,明天还要上班,这起事故微小到甚至不能给她一个请假的借口。

何采薇跑向单元楼门口,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楼里静静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电动车,刹那间疲惫感忽然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驱使着她倚靠在车上,并对划破空气的一声声警报充耳不闻。

电动车的主人到底站在她面前了。

其实她没有真的在听这位包着头巾、穿着睡裙的女人说了些什么,精神全然涣散之间,她依稀感受到一点水汽氤氲的暖意,迥异于门外永不停歇的雨。白桃味的香气包裹住她,她光去想是洗发水还是沐浴露,以至于随口同意了这女人的邀请。

直到她真的站在人家的厨房里,看见玻璃锅盖上积蓄的水滴,逼仄的空间里响起噼里啪啦的让人担心油溅过来的声音,她才意识到她刚才答应了什么,葱油散发的焦香钻入脑海,提醒她正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家里,等着吃她并不喜欢的和葱有关的食物。

“我的葱油拌面,真的,蛮不错的,吃过的人都是这个!”那个女人一边用力比出一个赞的手势,一边把酱油色的汁淋在刚出锅的细面条上,还不忘翻动出碗底炸得深沉泛黄的葱段,无比贴心地帮她拌好了面。

不得不说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何采薇发现自己竟然几乎爱上沾着酱汁焦焦脆脆的葱,又咸又香,就着吃能下三碗面。渐渐活络过来的心思叫她打量起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的女人。

“真的好吃!我以前从来不吃葱的。”她用筷子蘸了酱汁在碗底悄悄勾勒这女人的眼形,杏眼眼尾微挑,真有点桃花笑春风的意思,其他五官却像被秋风摧残过,露出衰老的痕迹,“第一次知道葱被油炸了能这么好吃。”

“还想吃吗?给你再做点?”

“不了不了,真吃不下了,改天再来找姐蹭饭吃!”

她谢绝女人送她的好意,合上门,拎出手机对着好友申请界面游移不定。其实她没想过叫这女人赔钱,原本就不打算联系的,只是……她闭了眼还能回想起女人切菜拌面灵活的手指,顺着手往上是裸露在外的紧实的大半个胳膊,不能再想了。昏暗的楼道里,微弱的光映照出一双渴求的眼睛,她订了最近的快捷酒店。

花洒水柱打在脊背上,那一刻何采薇几乎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意,她今天过得不顺,放纵一下换来一点快乐有什么错呢?

她的床伴来得很快。按理一次临时起意的要约不应该得到这样干脆明了的承诺,用她床伴的话来说。这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律师一直是个迷,她在周末约对方不是加班就是出差,而工作日的夜晚却惊人地顺利。穿着衬衫来又穿着衬衫走,难免好奇对方是否睡觉。

她还在洗澡,对方就背着电脑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全透明的浴室让她不着寸缕地落在对方眼里,她下意识地又是遮住又是转身,耳根烧红一片。其实她们不过约了两次,原本也算不上太熟。所以她没记住对方的名字也情有可原。

在她心里对方有另一个名字,起因是这人实在娇小玲珑,单薄的肩膀靠起来怪硌人,简直被大风一刮就走。偏偏在床上又强势无比,能想见法庭交锋中咄咄逼人的样子,有一种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违和。她因此在心里偷偷叫对方“颦颦”。

颦颦钻进浴室里环抱她,在她肩窝狠狠吸了一口,像吸小猫咪一样餍足得直叹气。手从臀部游上来,清凉到她微不可察地一颤。吻如雨滴落在她的锁骨、乳尖、腹部,她低头看见花洒打湿对方的齐肩直发,也是一绺绺的,简直狼狈得像一场车祸。只是这次她被撞在浴室的玻璃墙上,眼看床上大喇喇地躺着衣物与电脑包,几乎是一种急不可耐的明示。

她感觉到胸口肆意揉捏的手,感觉到下边海浪起伏的手,感觉到脊柱被轻柔地一节节舔过,到颈部却换了稍重的一咬,激得她浑身一缩,臀部顺势抬高,倒像主动吞入了手指一般。

“你今天真的很像那种,”颦颦是个坏心的,知道她敏感,偏要从肩胛骨一路写到腰上,“色、中、恶、鬼。”每到顿笔处被含着的手指就猛颤,直弄得她到处都痒,到处都麻。

她张着腿跟着节奏抖,膝盖时不时敲响玻璃,双手极力压在玻璃上,整个手掌都发白了。

颦颦还知道关心她的膝盖,把她向后搂了搂,这样一来,她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那只手上,那只进进出出兴风作浪的手,不由得双腿紧绷,脚背几乎绷成一条直线。对方拔出手拍拍她:“放松点。”她在屈辱和兴奋中一阵收缩,仰头时水滴从下颌边缘坠落,有一种跳崖般的决绝。“原来你喜欢这样。”又来一巴掌,臀部微微发热的感觉惊人的好,好得她想弓起来再挨上几下。

弓起来趴在玻璃墙上的姿势实在是让她羞耻,清脆的一声重过一声的击打声更是。她合上眼觉得自己简直原始得像野兽,在皮肉之苦中被凝视,被驯化,被奴役,最可耻的是她还心甘情愿。她想象被打得红肿还执拗撅起的臀部,想象被一只坚实有力的胳膊抡圆了打下去……当即惊醒到一颤,颦颦的胳膊分明和她人一样弱不禁风。

颦颦却误解了这一颤的含义,抽了手贴着她胡乱地磨:“薇薇,你爱我吗?”

她骤然被空虚感占据身心,想也不想地答复:“我爱你。”旋即被再次填满,填满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感觉还活着。她不会因为工资少得可怜还要努力加班而活着,不会因为房租高得吓人还要忍受室友而活着,她是因为这些感觉才活着,这些称得上快乐的片刻里她才真的活着。

就像颦颦喜欢在快要高潮的时候发问一样。她永远只会问她知道答案的问题,无论法庭上还是床上,她只在自己掌控一切的感觉里活着。她们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而成为固定炮友的:生理需求要和爱分离才能轻易地得到满足。

何采薇知道,“我爱你”是被“你爱我吗?”建构出的虚假答案,但“想”和“想吃吗?”却不是这样。彼刻生出的食欲是如此真实,真实到牵连出了此刻的爱欲。她不得不开始考虑将它归入快乐之中。

她已经能在颦颦小小的精心护理的手上看见另一双更大的生了茧的手,她在颦颦身上吮吸一块块红痕就像在咂摸被炸得过分酥脆的葱段,她手指的节奏时而轻快如菜刀遇砧板,时而悠长如筷子搅细面,而颦颦只会惊喜地说:“你今天不太一样,比之前热情。”股间淙淙一如故乡不肯停歇的雨,只是她已不再感到乡愁。

此地的雨已经停了,不知何时再下。何采薇脱离这团咸腥湿漉的空气,不像颦颦打开笔记本电脑就能办公,她还得回到写字楼上班。

窗外正下着淅沥小雨。

何采薇合上眼,树叶被风拨动,染上湿润的尾音。她的眼睛仍在酸胀中无法自拔,并没有做好周末也要面对显示器的准备。这个被客户一句质问完全毁掉的周末,还剩个尾巴。

她打开微信,手指悬在颦颦的对话框上将点未点,头像的右上角忽然蹦出一个红点,小小的,几乎淹没在各种不断刷屏的群聊之中。“薇薇,今天有空吗?”这句话躺在对话框里,寻常一如寒暄,直到敲下“有空”两个字,何采薇才发觉指尖下暗流涌动。

阳台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只小鸟,抖抖翅膀又离开,不小心在玻璃上留下一丝水渍。她盯着这点晶莹,仿佛透明浴室里晕染的水汽,不由得猜想潮湿的天气会唤起潮湿的心情,于是便渴望潮湿的身体。颦颦是否有同感呢?

至少此刻她的身心都湿漉漉的。在酒店的花洒下待了太久,她的手指发白发皱,划开迷蒙的玻璃,颦颦倒是柳下惠一般抱着笔记本指尖飞舞,陷在沙发的怀抱中,不肯施舍她一眼。她决心不再等了,关了水,誓要把柳下惠也拉进这团湿漉漉、乱糟糟的空气里。

颦颦早就洗过一遍,此刻确实一副好整以暇的干燥姿态。何采薇的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发尾仍然润泽,只是不滴水,偏偏要挤着颦颦坐下,然而对方只是动了动肩,眼睛仍是盯着开了无数个窗口的屏幕。她把头整个贴上她,分明听见骤然拉长的呼吸。对于床伴来说,最大的共识就是在叫停之前,一切都可以。

她用舌尖轻轻挠着对方瘦弱的脖颈,隔得太近,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脆弱到激起人玩弄的心。她咬上去,颦颦下意识地后缩,摇晃着想要摆脱,下巴抵着她的脸,双手试图把她推开,惊慌失措得恍如即将被咬开脖子的羚羊。她并没用力,只是就着作弄劲在吮吸,伸手揉捏安抚对方因为紧张和惊讶跳动过快的左胸。

对于颦颦来说,一向乖巧的、逆来顺受的人忽然变得如此主动、如狼似虎,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控制,她本该感觉到焦虑、不快,就像不在证据清单里的证物、没有事先沟通的证言一样,会导向无法预知的判决结果,但此刻,兴奋盖过了一切。

何采薇没有解开她的衬衫,原本熨烫平整的表面已经褶皱不堪,配合颈上的红痕,倒真是一副遭人调戏的样子。

“我有个庭临时改到明天上午了,薇薇,我不是故意约你出来……”

“看你加班吗?没事,你加吧,我尽量不影响你。”何采薇边说边把她的裙子掀开,堆在腰上。

颦颦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强迫自己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另一半被手掌揉得乱七八糟,正变得和搭在手臂上的发尾一样湿润,却更加黏腻。一阵风送来湿冷的气息,她的大脑恢复一丝清明,下身却仍然发热,雨点闷闷的阵响像潮意无规则地涌出,她快要融入这团又湿又乱的空气里了。

何采薇给她垫上腰枕,自己钻过纤细的腿弯,在沙发前跪定。颦颦身上哪都没肉,托着她的臀,也略微硌手。含上腿心,能感觉到臀部忽然夹紧,捏一捏又悄悄放松,颦颦大概不擅长应付失控的局面,反而显得听话极了。余光里一双腿乖乖张开到最大,随着舌背粗糙地碾过去,脚趾蜷缩又放开。

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停了,只有呼吸声迭起如细密的雨,连绵着让人身心俱湿。何采薇用舌头裹住她,卷起她,侵入她,每一步都出乎她的预料。双腿不由自主地夹紧,伸了手却没有推开,反而按住头向里带,想要找回一点点控制权,反而被拨弄得双腿直抖。要看的材料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自己仰头咬唇还是呻吟到无法控制的样子倒是全被对方看了去。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

颦颦此刻作何感想?何采薇无从得知,只能感觉到一切非常混乱,对方双腿乱抖得仿佛不受控制,手在她头上无规律地乱抓,透明液体滴在她的膝上和地板上,向四周溅开,也许这种感觉叫高潮。

但对于何采薇来说,这场戏的高潮在她抬头看见手机镜头的那一刻。

“你是在拍照吗?你……你拍了什么?!都删掉!马上删掉!”

“薇薇,你冷静点,”颦颦越过手机俯视着她,“我只是觉得太刺激了,想要录下来,吓到你了吗?对不起。”

颦颦放下手机,捧着她的脸,语气异乎寻常的温柔:“我已经删掉了,都删掉了,不用怕。我是律师,不会违法的,相信我。”

“那把手机给我。”何采薇把自己撑起来,直直地盯着手机。

颦颦微向后缩,略一停顿又把手机屏幕转向她,“你看,我已经删了。这些视频都不是……”语调尽可能放得轻缓,“手机是个人隐私,不能给你。”心里仍回味着刚才薇薇从自己双腿之间探起头,嘴唇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渍,两眼直勾勾地望向自己。忽然很想把眼前不依不饶的人按在身下。

何采薇伸手要抢,颦颦手腕一翻,手机平稳地落在床上。追到床头,颦颦倒也不急着抢回来,贴在她后背看她一遍遍试解锁密码,手搭上腰际,头抵上脊梁,带着哭腔开了口:“我当时没想太多,忘了先问你意见,薇薇,对不起……最近我压力很大,整个人状态不好。”没感觉到抗拒,就慢慢环住她,在耳畔继续道:“我只有和你、和你待在一起才能放松点,马上出差了,我想着录下来……”

何采薇僵着不动,思绪纷乱如麻,犹豫之间,又听见身后低低地飘来几句:“以我们的关系,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依赖你,对不起。我们还能继续吗?”

不能。何采薇想,但这句话如果说出口,好像会把她们生生劈开,冷峻的空气会挤进来,带走所有水分。她宁愿沉默如颦颦此刻紧抱她,吻上她的后颈,打湿她的衣服。她把手机丢开。

颦颦沿着她的脊柱一节节往下吻,又轻又慢,好像打算吻到地老天荒。她闭上眼睛,一点点放松自己,整个后背都在痒。她准备攥住床单,不料颦颦先她一步压住了她的手。她想象自己现在姿势,双手被按着,上半身趴着,下半身立着,裤子将将挂在膝盖。这只在揉捏自己臀部的手,片刻之前还举着手机。羞耻心是最好的春药,她一动不动,任由颦颦舔弄,舌尖带出湿润的尾音,被沉默放得极大。

睁开眼,尽管是颠倒的,眼前的场景仍然极具冲击力:唇与唇水乳交融,不分你我。她猛地意识到这就是颦颦录下的场景,理智忽然回归,逃也似的脱离这间潮湿的房间。外面天已黑了,地面仿佛不曾下过雨,唯有腿心的黏腻叫她回想起站在窗前的心情。

何采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单元楼门口的,浑浑噩噩,直到被强光晃了下眼睛,惊得一激灵。

“妹妹!你走夜路当些心哈!”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开,头顶的声控灯猝然亮起,“好巧,是你呀!夜宵,吃不吃?”来人从电动车的外卖箱里拎起一大袋饺子,热气捂得透明塑料袋上净是水汽。何采薇只是木木地晃晃脑袋,胡乱应了两句,便上楼了。她一级一级数着台阶,耳朵却听着最底下的动静,一阵噔噔声渐渐逼近,她赶紧加快了脚步。路过某层,没由来地想起这女人的微信名字,符苹。

何采薇已经知道这就是女人的真名,读起来很容易联想到浮萍,无端生出漂泊之感。符苹偶尔会做点夜宵,招呼她来吃,何采薇拒绝多了也不好意思,最终还是去了,边吃边聊两句闲话。符苹不过大她几岁,却比她早工作好些年,在社会里浸泡久了,在她面前总像个大姐头。

她走得太轻,楼道里阴阴的,手里的钥匙总对不准,一阵风幽幽掠过,她感觉自己也跟着飘走了。一串金属拧转的声音,接着一点干净利落的关门声,她猜符苹已经进门了,眼前却还晃着那袋热气腾腾的饺子,给顶灯一打,亮晶晶的。她想起正常下班的时候,楼道里油烟与香味缠绵如许,穿行其中,恍惚以为还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推开门桌上就摆好了饭菜,暖黄的光晕下油亮得晃眼,一句“放学啦?”随着脚步一起落下,末了,一点轻巧的关门声。

何采薇定神一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没开灯,桌上空荡荡的。

直到她按亮手机,发现客户发来一条微信,只用几个字就否定了她周末加班的所有意义。打开热水器,绵密的水滴像一场人工降雨,从头到脚,她又回到一团潮湿的空气里,这时她才有了活着的实感。眼泪和她的感受一起奔涌而出,凝成一股股水流,从锁骨淌到耻骨,沿着脊柱一节节下落,心也在跟着下落。落到胃里,她开始惦记上没吃到的夜宵,或许可以去找符苹?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勤快翻看微信,等符苹做了夜宵叫她。只是符苹最近似乎很忙,夜宵也不做了。准确地说,那其实是晚餐,外卖员的饭点自然不会和大家一样。她略一滑动,又看见熟悉的头像。颦颦自那之后没有再联系她,她也没有由头去问,但偶尔会被隐秘的不安驱使着敲下几行字,旋即清空对话框。

在一个晚霞染红天空的周五,何采薇下定决心回请一次符苹。

她其实不太明确地知道符苹爱吃什么,但从过往的夜宵菜色中推测符苹大约是北方人,对面食格外偏爱。下了班,她一边排队一边在微信对话框里删删改改,最终只是简单问了句是否有空吃夜宵。买麻酱糖饼的队伍行进如此缓慢,让她想起过于流心的第一口糖饼,糊住嗓子,只能一点点咽下去。时间被拉得太长,显得她翻看手机的频率没那么高。何采薇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怕符苹拒绝她,怕过了这次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开口求助,怕颦颦忽然的联系。她没能解锁的手机里是不是还有没删掉的视频或者照片,这种念头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完全咽下去,只是糊着嗓子,让她呼吸不畅。

一条语音消息发过来:“今天啊!今天没问题的,我今天跑完晚高峰就休息!夜宵不跑啦!”

背景音非常嘈杂,她此刻所在的队伍也是,嗡嗡的却不再使她心烦,她抬头看向天边,那里一片金红交错,无端让她平静了点,好像沾染上些许轻快明朗的尾音。为什么符苹这么高兴呢?

她常常有这种疑问,只是今天特别强烈,因为语调比以往还要上扬一个度。她把麻酱糖饼放进微波炉,等待“叮”的一声,红糖的香气就会蔓延开来,指尖隐约触到一丝热气,像一个美好而愉快的周末的开端。

何采薇敲门的时候,符苹已经摆好了蛋糕,正在考虑怎么插上蜡烛。看见何采薇手上拎着东西,有些意外:“来就来吧,带什么东西!哎呀,好香喔!”

“下班顺道买了点糖饼,就想着当夜宵一块吃了,”她把纸袋子打开给符苹看,又忍不住看了眼蛋糕,“苹姐,你今天是过生日吗?生日快乐!早知道给你带蛋糕了。”

“诶,不用不用,我就是想着过生日稍微休息下,吃点好吃的,开开心心哈!”符苹把蜡烛小心地插在中央,“连着跑了好几晚,总算把蛋糕钱攒出来了!我每回经过这个蛋糕店都停下来看几眼的,可算吃上啦!”

何采薇看着这个小小的蛋糕,火苗轻盈跳跃,久违地生出了点雀跃的感觉。趁着符苹闭眼,她凝神看女人的脸,眉眼弯弯,嘴角悠悠上挑,喜悦又虔诚。真好,何采薇忽然理解小小的、确定的幸福拥有多么惊人的力量,她自那天之后从未如此放松,可以暂时放下不安的感觉,沉浸在烛光里静谧的一刻,只为庆祝的一刻。

火苗忽然熄灭,她恍惚以为隐秘幽微的心事也被吹走了,一阵轻松。

符苹和她对半分了蛋糕,“我跟你讲,我最近运气特别好!没有一单超时了,地方也都熟悉,没迷过路!我想有点晚了,这款蛋糕会不会卖完了,结果我刚好买到最后一个!”拿起糖饼咬一口,稍有些口齿不清,“而且你今天还请我吃糖饼,正赶趟!嘿嘿,这个运气该买点彩票的哦!”

“那我也运气很好,沾了寿星的光,吃到了蛋糕!”何采薇应付完嘴唇上的奶油,也拈了块糖饼,热了一遍饼皮更干更脆了,红糖和麻酱微微流心,香气混着甜味咽下去,仍旧糊着嗓子,“这饼子挺甜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符苹喝口水,瞅着吃了一半的麻酱糖饼:“我就喜欢甜的!你不知道,我妈特别会做甜的饼子,小时候我天天盼着过年,过年就能吃到我妈做的甜饼,芝麻的、红豆的、白糖的……红糖的也有!一出炉子,那香得,全村都知道我们家烙饼了!”

“阿姨好厉害呀,我听得都馋了。”

“她特别厉害,别人教给她配方,她自己琢磨琢磨就能做得很像样了。没有人教,就自己想些新花样。馒头包子饼子花卷,都做得很好,别人都卖不过她!”符苹又咬一口糖饼,“我在旁边偷偷学她,可是没有她那么厉害,总吵着让她教我。”

“我吃过你做的!很好吃啊,你也很厉害的。”

“哎呦,那你是没有吃过我妈做的!等她出来了,你一尝就知道了!”符苹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嗯,她现在在监狱里,快出来了。”

迎着何采薇好奇又不好开口的眼神,符苹补充道:“其实也没什么,我高二的时候,她把我爸杀了,最后判了7年。她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我爸那个人,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喝酒,我妈挣几个钱都拿去买酒了。”

“那你们家就靠着阿姨挣钱吃饭?”

“差不多吧,有时候其他长辈也会给我塞点钱。我妈不容易,我爸喝醉了摔东西、打人,没喝醉的时候要钱,没要到也打人。她那个时候肯定是没有一点办法,没有活路了。法院判的时候,都说要给她轻判的。我妈妈不是坏人,我最知道她的。”

何采薇把手搭在符苹手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憋出一句“我信”。好在符苹也不太需要安慰,一边嚼一边开口道:“这个饼子很甜,我妈肯定会喜欢,到时候我给她带点过去,没准尝一口她就知道怎么做了!”

“那我发你地址。”何采薇一边发一边不太确定地开口问,“那你后来怎么办?继续上学吗?”

“没有,没钱上学啦。我当时觉得没啥,就出来打工了,想想挺自由的。我妈倒是想我继续读书,要我找亲戚借钱。我觉得我得接过担子,开始挣钱了。我还有个妹妹呢,比你小一些,还在读书。”

“你其实是想上学的吧?”

符苹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笑:“那个时候其实还好,打工的时候又觉得还是上学好。我的工作都干不长,有个奶茶店的店长偷偷告诉我,现在没人要高中都没毕业的,他是看我可怜。我供妹妹读书,自己也想着攒一点以后可能考个专科本科的,嘿嘿,我上学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嘞!”

“加油,苹姐,我也觉得你可以!”

“唉,现在不想啦。我以前有个男朋友,说要资助我读书,但他要先做生意发家了才有钱,结果拿了我的钱就跑路!被这么一骗,我就觉得算了,没有读书的命。后面又遇到一个男的,他送外卖,对我也还可以,他说现在读书出来也是给人打工的,还不如送外卖挣钱。我跟他分了以后就跑来这里送外卖,挣得确实比以前多,但我总觉得他说得不对,说不上来,你是读过书的,你懂吧?”

何采薇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现在只能和人合租,符苹起码住着单间,虽然是夹在两户中间狭窄的单间,“多个选择吧,也就是这样了。我要是失业了,连送外卖都不会,活活饿死。”

“那不会!姐不能看着你饿死!我跟你说,跑外卖好学的,你一下就能学会。我在各种店面都干过,送外卖是最好的,比在店里赚钱多了,也不用和同事搞关系,舒服!你是读过书的,有头脑,买辆车,跟我跑两天就会了!”

何采薇心里苦笑,读过书怎样呢,被人偷拍了,都不敢声张,想来想去,实在难以启齿,只能找相对陌生的人倾诉。这样想着,正了正坐姿,犹疑着开了口:“读过书,其实也没什么的……一直在学校里,遇到事情,反而没有一点经验,不太会处理。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是好的……”

符苹听到她声音忽然变低,轻轻靠过来搂着她的肩,慢慢问:“妹妹,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何采薇轻轻靠在女人的肩上,淡淡的白桃香气,一瞬间如释重负,到底能说出来了。分神瞟到墙上两人的影子紧紧相连,默念一遍女人名字,心想,她们有点像两团挨着的浮萍,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悄悄拉扯住彼此。

天色已经暗得晕开了建筑物的轮廓,担心吵醒室友,何采薇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夏夜的凉风拂过,呼出一口气,心想简直像刚结束一场偷欢。

耳畔犹自回响先前符苹同她讲的话,要报警,要保留证据,防着对方威胁。其实她没想着符苹能帮她解决什么,但这份支持的态度确实让她欣喜,她之前所担心的指责、羞辱全都没有发生,也让她稍微动摇了不报警的想法。不过转念一想,报警也可能没什么结果,反而刺激到对方,万一真有什么照片视频发了出来……

她用指腹轻柔缓慢地碾过绿芽形状的小玩具,硅胶的触感圆润光滑,如此熟悉。放在床头,像个小摆件,此刻正泛着盈盈绿光,恍然想起符苹养的绿竹,都是给生活平添情趣,可她这个却是因为底部隐匿着吮吸口。

也许不必走到报警那一步,颦颦并不是那样的人。她已在床上躺定,两根手指勾了小玩具过来,有温度的只有她自己。再约颦颦出来一次,把事情讲清楚,可能只是一次心血来潮吧?符苹到底只听她讲了几句,还以为颦颦是个男的,她也不好纠正。倘若这次还讲不清楚,再考虑报警的事不迟。

打定了主意,何采薇忽然有种事情将会妥善解决的乐观,轻轻地将小玩具的底部贴上腿心。想到室友还在睡觉,只开了最低的一档。颤栗的快感由下向上,从脊柱直通大脑,她略抬手腕,让刺激稍稍舒缓一些。

她已经记不起来上次用它是什么时候,一时间竟有些陌生。她倚着枕头,双腿分开一定角度,只是吊着内裤,保留轻微束缚的感觉。机械的震动如此均匀稳定,叫她无聊起来,大概自从和颦颦成为炮友之后就闲置了,她的阈值本来也被频繁使用惯得太高。

合上眼,让手腕带着弧度悠悠地摇,脑中正播着同频率的吻,落在下颌、锁骨、乳尖,一到噬咬的时候便带着力度贴紧,大腿肌肉也跟着一阵紧张。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处,加重的按压、并紧的双腿、屏住的呼吸都只为取悦它,哀求它,让积攒的潮水顷刻决堤。还不够,还差一点。

在这个不上不下、吊在空中的时刻,何采薇睁开了迷蒙的双眼,她的意识此刻只连接着下身,眼见一只女人的手包住她的腿心,因着用劲,手背上显出掌骨的阴影,光滑纤细得让她恍惚。随即脑海中闪过另一只手,更厚重的关节,虎口生了薄薄一层茧,稍稍抬起掌根,灼烧的痕迹把她烫得几乎握不住,竟然触到了加档的开关,骤然强烈的生理愉悦和心中的巨大震动一起将她推到彼岸。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几乎淹死在欲望的洪流之中。一边咀嚼罪恶感结出的隐秘果实,一边静静等待潮水退去,手机不知怎么出现在手中,她下意识点开了微信,勉强敲出一行字发送。

等她醒来,颦颦已经回复了她:“好,就约在这里,我们讲清楚吧。”附带一个离她几站公交的定位,仔细看是一个小公园。没有约在酒店,显得很有诚意。何采薇耳边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清晨的爽朗似乎预示着一个大晴天。是个好兆头,她想。今天把一切都讲清楚,明天安安心心上班,省得领导明里暗里点她心思不在工作上。要是能回到日常生活的正轨上……床头犹自立着绿芽形状的摆件,她心下却在想是不是该收起来免得落灰了。

小公园的位置离主干道稍有些距离,何采薇走了好一阵,发现实在过于清静,都不必费心挑地方。左转右转,颦颦已在深处的长椅上坐定,正慢条斯理地收拢一把米色折叠伞。一折折伞面随手指勾起、下压、折回,逐渐服帖齐整,光滑洁白,衬得那双灵巧的手更加苍白脆弱,手腕轻盈扭转,叫人绮念徒生。但何采薇此刻没有这份闲心。

“这儿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扰我们。”颦颦把没收完的伞随意搁在一边,专注地盯着她。

何采薇略微点头,不作评论,也不肯挨着颦颦坐下,就站在对面,试图捕捉那双眼睛泄露的情绪:“那你说吧。”

颦颦知道她还有戒心,双手合十捏作一团,吸一口气,仰头望她:“薇薇,我没有骗你,我当时脑子不清楚,后来特别后悔。我真的删了,以后真的不会了。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回答。”

“那让我看看你的手机?只看相册,不看别的,你不用担心什么隐私。”

“不行,只有这个真的不能答应你,”颦颦肩膀一塌,头微微歪向一侧,叹一口气,很是一副泄气的神色,“我的相册里有很多文件资料,都是商业秘密,真的不能给你看,会违反保密条款。”

何采薇向前踏一步,两人离贴着只剩一线距离:“看都不能看,我怎么相信你?我以为你肯解释清楚,没想到你还是这样,遮遮掩掩的,是不是心里有鬼!”

颦颦骤然站起来,稍有失衡,险些脸贴上脸,温热的气息打在她唇上:“如果我说我真的有呢。”看她一眼,不再言语,从包里拎出手机,打开相册,输入一串密码,手腕一拧,屏幕便向着她。一时间手竟轻轻抖起来,带着屏幕也一颤一颤的。

映入眼帘的是何采薇各种各样的睡颜。照片本身倒没有什么,被子盖得很严实,只是往往床单凌乱,她又一脸春情犹存,分明写着两字:事后。

“你……”何采薇被惊得瞪大了双眼,尚在消化这个事实,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我其实……喜欢你好一阵了。有时候想你想得要疯了,就拿出来看一看。”颦颦没有看她,低头悄无声息地把手机收了,“我不想删,求求你,让我留个念想好不好?”

何采薇难得见到颦颦这幅低声下气的模样,话到嘴边还是放软了语气:“我们说好的只上床不谈别的。一开始就说好的,如果有苗头,就马上互删。你怎么回事?”

“我不敢告诉你,没有你,我可能会坚持不下去……”颦颦这会儿倒敢同她对视,无声地吸了下鼻子,“你不明白,律所马上要大规模冻薪了,合同到期的可能不会续签,我是团队里最年轻的,合同第一个到期。”

何采薇和颦颦相望无言,第一次生出了床事之外的默契:如今的就业环境,一旦失业,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没有发生一件好事,我加班加得胸口发堵,不敢漏一条微信,但当事人还是不满意,话里话外暗示不会再找我们了。合伙人把整个团队吼了一顿,第二天开庭我脑子里还嗡嗡的,法官问我能不能听懂他讲话。特别简单的一个案子。”颦颦几乎要趴在她肩上了,她不由自主地盯着露出来的那截脖颈,耳际缠绕上一串梦呓般的呢喃,“我还要还钱……我不能没有稳定收入……但我没有稳定案源,应届生都能代替我。”

何采薇拍拍颦颦的肩,第一次看到生活化的对方,焦虑、失控、无助,完全是在床上的反面,简直可怜到想要赠送一个拥抱。她放任颦颦靠着她,两人近乎相拥,尽管她热得想要推开,却终究生出一丝不忍。

“只有和你待在一起,我才感觉好起来。最崩溃的时候,想着还能见到你,好像又可以活一阵子。薇薇,你太温柔了,我不该这样对你,但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本来就谈不上喜欢吧,何采薇一边腹诽,一边也不想失去相熟的床伴,换个新的,在床上能否合得来还是个未知数。颦颦若是真心喜欢自己,想必不会做对自己不好的事情。那就这样吧?这样想着,她低低应了一声。

她立刻就被颦颦紧紧箍住,挤得她开始呼吸不畅。隔着轻薄的布料,相接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热,她恍惚回到自慰的时刻,烫得她几乎站不住。深吸一口气,胸口顷刻盈满草木混合花朵的清新气息,慢慢吐出去,似乎这段时间郁结在心的浊气都一并去了,胸口终于轻盈起来。鼻腔还留着一点既熟悉又陌生的香味,何采薇恍然意识到这是她们第一次在酒店之外的地方亲密接触,剥去浓郁的香精与咸湿,发现颦颦闻起来竟然温和又清爽。

颦颦蹭了她几下,发觉她已经脚下发软,趁着她稍微踉跄,用身体引着她坐下。沉寂了好一阵的肢体语言忽然复苏,她准确地接住了颦颦的每一个吻,合上眼静静享受这场久违的耳鬓厮磨。颦颦见她闭着眼,作势欲吻,她马上扭头躲开了,睁开眼却听见颦颦没事人一样地开口:“困了吗?要不要戴上眼罩休息会儿?”

何采薇知道自己昨晚简直像没睡,再加上忽然放松带来的疲惫,此刻有困意也不奇怪,仍然选择摇了摇头。她不会真的睡着的,室外对睡眠而言已经不够安全,戴上眼罩只是徒增不安罢了。她抽出一只手轻轻按在对方唇上,防着这人再度逾越界限亲吻她,另一只手已在从椅背借力想要撑起自己。既然已经说清楚了,她也该回去了。这个念头刚起,马上被颦颦湿热的口腔触感打断。颦颦竟然顺势含住了她的手,毫无羞耻之心地摆弄舌头舔舐她的手指,那张在她想象里能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言之凿凿的嘴正极尽媚态地讨好她,明晃晃地挑逗她,惊得她立刻抽出了手,偷偷深吸口气稳住心神。

“再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这么久了才见到你……”颦颦借着她缓神的当口,又贴上来抱她。

何采薇嘴上一言不发,身体倒也没有别的表示,听任颦颦抱着没动作,闭了眼却又在想自己手上湿漉漉的,被风一吹丝丝的凉意像藤蔓一样爬上来,明明片刻前还被柔软湿热地包裹住。人类身体的触感,硅胶不过模仿万分之一,她好像没选错,是该把床头的摆件收起来了。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选错了。颦颦拥着她的手向后穿过椅背,卡在两片木板之间,用力下压,她在疼痛中一边拔手臂一边大喊:“你干什么!放开我!你疯啦?!”

颦颦已站在她身后,她忽然腕上一凉,冷气沿着脊柱直冲大脑,听见咔嗒两声金属摩擦的脆响,努力回头正迎上颦颦搁在椅背顶端的脸,轻巧地吐出一串话砸在她脸上:“宝贝,对不起,我太久没见你了,我太想你了……你肯定不会同意,只好这样了。”

何采薇疯了一般挣脱着,嘴上一半在骂一半在呼救,颦颦也不阻止,捞起折叠伞坐一边又开始慢条斯理地折起来。折完转过来看她,看她小臂上勒出的一层层红痕,看她每次扭动时锁骨变换的光影,看她下颌边缘坠着将落未落的泪滴。腕上金属手铐敲击椅背,发出木质的闷响,那滴泪随着一颤一颤,几乎跌落,旋即被颦颦吻住。何采薇不动了。

颦颦的舌尖顺着下颌向下勾过去,手已经熟稔地从短袖下摆向上摸去。没有预想中的不配合,只是舌尖传来声带开合的震颤:“你这是强奸……你知法犯法!”

“这顶多是强制猥亵,宝贝,我是个女的,不能成为强奸罪的主体。”颦颦已经将她的短袖推上去一截,正隔着胸贴揉捏着。

“这就是强奸!这就是!你和那些男的,那些强奸犯有什么区别?”

“强奸,是非常严重的人身犯罪,暴力的程度可不是这样而已。”颦颦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又严肃。何采薇看不见她,却能感受到锁骨上呼出的热气,心随着颦颦一点一点撬开胸贴慢慢下坠,空荡的胸腔里萦绕颦颦上扬的声调:“如果这是强奸,它为什么自己立起来了呢?”乳尖被点了点,何采薇如颦颦意料一般抖了抖。

“我不想要……今天不想。我们可以约别的时间,改天再约好不好?我没有拒绝你,你为什么要强迫我?”

颦颦从她身上撑起来,端详她发红的水光潋滟的眼睛,在她压抑过的轻微抽噎里挑眉:“你不知道你每次被欺负的时候有多敏感,你就喜欢这样,我保证你今天会喜欢的。”手跟着“喜欢”两个字捏了捏,何采薇胸口的布料隐隐显出自己手指的轮廓,这种一手掌控的感觉,自己确实非常喜欢。另一只手则在何采薇的腰上不住摩挲,蓄势待发。

何采薇接收到这份明示,腰腹立刻绷紧了,双腿开始乱踢起来,嘴里一会儿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一会儿是“强奸!强奸犯!”以及她此刻能想到的最脏的话。等到颦颦废了好大一番劲,膝盖顶着膝盖制住她的两条腿,她终于停下叫喊,眼见着被掀起的裙摆,低声张口:“不要在这里好不好,求你……我们去酒店,求你,我不要在这里……”她被自己呛到,余下的“我不要”全都碎在风里。

颦颦嘴上哄着她:“没关系的,这里不会有人来的,你信我。”手上不停,已经扒下内裤亲热地贴上去,“会很舒服,你会喜欢的,相信我。”又去亲她不断抗拒着摇摆的下颌,忽然一僵,发觉手指触到的地方干燥艰涩,完全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湿软。脱离掌控的感觉哪怕只有一丝,也足够让语气骤然冷下来:“听话。”

何采薇看她放开自己,起身去包里翻找,手暗地里开始摸索金属手铐,先前只听见两声轻响,想必上面一定有控制开合的机关。不想眼前忽然一黑,紧接着有些耳熟的“嗡嗡”声骤然响起,与之一起的还有颦颦的声音:“你以为强奸还有前戏吗?哪个强奸犯会关心你湿了没有?”

她被戴上眼罩,剥去视觉,听觉立刻敏锐了无数倍。那熟悉的电动马达震动声她绝无可能听错,颦颦一定是拿着某种吮吸玩具。贴上腿心的那刻,她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倒吸了一口气,感到灵魂都随之颤抖起来。她以为自己阈值已经很高,应该能坚持一阵,没想到这件事自己做和别人做天壤之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坚持到一分钟。被强制高潮的感觉如此不适,潮水一样的快感来得快去得也快,褪去之后仍然冰冷残忍,一如她正在触摸的金属质感。

颦颦撕开了某种塑料包装,窸窣的响动使她神经紧绷,如同上了案台,正在任人宰割。低低的话语声和手指一齐插进来:“你以为什么是强奸?他们会插进来的东西,可比你想象的疯狂得多。树枝石头,看见什么塞什么,什么痛塞什么。”她听见自己在大口大口喘气,拼了命地压下来,闭上嘴唇,心里只是想:不要给她一点反应,不要奖励她。颦颦见她抿着嘴一副倔强又不得不受着的姿态,反倒被狠狠取悦到,软了声在她耳边安慰:“不要怕,宝贝,我不会那样。这里没法洗手,我戴了指套。”

何采薇仍然能听见自己呼吸的起伏,和下身肉体相撞的声响同频,只是后者拖着黏腻湿润的尾音。她的身体仍然和对方有某种默契,如果当成一场对话,尽管她只是被动地问一句答一句,仍然称得上有来有往。颦颦今天已然完全陌生,可到了这一步,竟还是熟悉的样子。何采薇在心底深深嘲笑,说到底,她只是熟悉这一刻的颦颦罢了,她为什么自信自己知道颦颦是怎样的人呢?

伴随着力道猛然加重,何采薇不受控制地粗重喘息起来,半空中飘来一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这会儿还在艰难压抑舌尖的低吟,只有金属手铐磕在木板的闷声钝响,一下一下回应着。片刻之前她还疯狂地渴望能有人能经过这里,现在她却开始担心这响声被人听到,在静谧的公园深处,轻微的敲击声也被放得极大,仿佛敲在她的耻骨上,羞耻心在战栗中源源涌出,发过酵的濡润湿意混在淡淡的草木气息里,经由鼻腔刺激她的神经。原始地、野兽般地、在野地里强制交合……她抖得太剧烈,无意识地皱起眉头,脑中依稀回响着那句“你会喜欢的”。

当她终于在颤抖中摸对了地方,手铐猝然坠地,响声激越如平地惊雷,第一滴雨正落在她的鼻尖。

何采薇旋转挪动手臂,忍着痛一寸寸向外拔,上半身因着发力而前倾,倒方便了颦颦没脸没皮地贴上来,一侧肩膀抵住她试图延缓囚徒脱逃,然而手上却在飞速打颤,似乎这才是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情。何采薇夹在痛楚和快感之间,只觉得度秒如年,大脑已开始分不出两者的区别,渐渐陷入混沌。等她真的解放了双手,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推、搡、拍、打,竟然显得如此无力。

情急之下,她掐住了颦颦的脖子,只求颦颦能自己停下来。也许她的双臂已经僵了太久一时使不上力,也许……颦颦没有停下也没有挣扎,任她双手交握相压,像一只巨型蝴蝶攀附在颈间,双唇分开,双目失神,对着她又分明没在看她。

雨三三两两地落下来。

何采薇嗅到雨水清凉的气息,尘土翻涌的气息,也嗅到人体灼热的气息,随肢体交叠重合的轻微汗味,后调是被雨稀释过的花香。她在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倚在她身上的颦颦在剧烈干呕和咳嗽,呼吸声粗粝得像刮过荒滩乱石的风。额头上的眼罩与汗液和雨水混作一团,湿黏黏的异常不舒服,但她并不打算分出力气摘掉它,她的手几乎脱力,随着浪潮般的愉悦感逐步褪去,疲惫又渐渐席卷了她。尽管几秒前她尚在欲海沉浮,被浪头打得不辨东西,最后只觉得天海倒错,泛起死亡的咸腥味。但她知道真正和死亡照面的是另一个人,颈间红痕犹存,被求生反应撕破体面,却没有一双求生的眼睛。倘若再慢一点,也许死亡和高潮会同时降临在她们身上,一如此刻无情的雨。

何采薇没有带伞,仓促前往公交车站的雨篷下避雨,或者说,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受害现场。她摸到脸上润泽一片,耳畔不时掠过浸湿的车轮声,抬头正好目送一骑绝尘而去,雨帘里外卖箱和制服几乎融为一体。她恍惚回到另一个雨天,关东煮浓烈的香气直教她胃袋皱缩。

更让她饥肠辘辘的是楼道里真实的油烟气,香菇被鸡汤煲出的鲜香,小米椒被爆炒裹上热油的辛香,排骨在姜蒜、八角、香叶里随红油翻炒激起肉类天然的咸香,全都轻而易举地穿过她发堵的鼻腔,钻进她脑子里,和颦颦最后送她的话打起架来。

“要报警吗?可以试试。不过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不是强奸。而且,我有很多办法证明你是自愿的。还想报警吗?”这段话几乎只有气音,在她耳边乍响却无异于惊雷,震得她落荒而逃。此刻,何采薇只是蜷缩在符苹的门口,捧着手机一遍遍播放那些裹挟着风声雨声、嘈杂无比的语音条,知道符苹很快就来。她不知道她错过了这场罪行里最关键的一环,她没能看到颦颦包里正冲着她的手机前置摄像头,也就无从发现界面上此起彼伏的礼物特效、层叠交织的种种弹幕,在感叹这场真人室外色情直播演得何其逼真。

噔噔声从楼底响起,由远及近,火急火燎地停在她身前,雨水的湿冷劲儿倒像因为惯性没停住,直扑她面门。“怎么了?谁把你弄成这样?跟姐说,姐给你出头。”一句话劈头盖脸的,砸在她心上,掷地有声。见她只是不作声淌泪,就开了门把她往里带,随口问她:“吃饭了吗?”她摇摇头。

“吃不吃得辣?楼上楼下的不知道哪家在炒辣椒,怪香的!下点面条放点油泼辣子,吃不吃?”见她点头,符苹立刻绽出一个笑来,开火烧水,拎出挂面,嘴上也不曾停,“我跟你说,女孩子不能淋雨的,吃了辣出了汗,不感冒!”又一边拿指关节量面,一边絮叨“哎呀,早知道路上买点刀削面就好了”之类嫌挂面太细的话。

何采薇已经止住泪,被趋光趋热的本性驱使着进了厨房,两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符苹切葱切蒜正忙,看她一副不自在的样子,便叫她看着面条,每逢水开就点一次凉水。何采薇呼吸着锅里的热水汽,感觉连鼻塞都好了大半,看符苹捞出面条,葱蒜随手往上一垒,伸手探探锅底热气,手腕一翻预备倒油,不期又与那道旧日瘢痕相见。锅里热油金黄澄亮,并着拇指肚尾深沉、焦灼的火焰直直烧到她心里去,连她的眼泪也能烤干似的,徒留眼眶红着。

油炸过花椒、姜丝,便向辣椒粉上一遍遍淋着,一时间刺啦声不绝于耳,还没吃上,辣椒的香气已冲得她浑身热起来。何采薇已经饿得准备开吃,符苹浇了浇酱油再点了点醋,这才道一声:“好了!”两人就在厨房里拌起面来。

待何采薇吃得额上冒汗,嘴唇发红,急急灌了一大口水下去,摇头摆手说自己吃饱了,再吃不下了,符苹总算能抛出心里盘算半天的话:“到底啥事这么急?受了什么委屈?”

何采薇不敢看她眼睛,只盯着碗底一片金红交错,对着光更是油亮惊人,硬着头皮开了口:“苹姐,记不记得之前我跟你提过有个偷拍的律师,我没听你话先报警,跑去见她了,被她给……给……”

“他碰你了?碰了哪里?伤到哪里没有?”

“她都碰了……她什么都碰了……”

“报警!马上报警!我现在就带你去,你不要怕,这种人最怕的就是警察!”

“可是她是个律师啊,她说报警没用的,判不了她。她手上还有照片不知道删没删……”

“律师?律师也怕警察的!你不要怕,他搞的这些事,那都是犯法的!他就是怕你报警才说这些话。”

“她……她……她是个女的……”一句递一句,何采薇总算把这句话给递了出来。

一阵难堪的沉默在这挤挤挨挨的空间里蔓延开来,几乎让何采薇感到窒息。这会儿她开始发觉先前冒的汗都在发冷,淅淅沥沥的雨声从没关严的窗缝钻进来,丝丝缕缕的灰土腥气几乎让她以为自己还在公园里,脸上皮肤已在预备着浸湿,不过这回是被某种热盐水。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何采薇垂头聆听她的判词。“女的、女的怎么了?女的也是人,只要是个人,就知道做这些事是不对的!是犯法的!你不要自己乱想,人犯了什么罪,警察会抓她,法院会判她!你现在报警就行了!”到底让符苹挤出几句话,虽说不似先前斩钉截铁,中气倒也十足,“你带套新的衣服,不着急换,我们这就去派出所。”眼泪悄悄地憋回去,何采薇这会儿又能呼吸了。

从派出所回去的路上,雨仍是星星点点的,何采薇和符苹在电动车上挤作一团,胡乱披着雨衣。路过之前买麻酱糖饼的店门口,红糖的香气勾得她咽了咽口水,连喉咙都在思念那一口热且甜的糊糊劲儿。她忍不住戳了戳符苹,道趁下雨排队人不算多,买一点权当晚饭。符苹看这家和附近都有外卖,等一会兴许能接上几单,便应了。

两人在队伍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聊起来。

“我之前给你带的糖饼,就是这家的。”

“哦哦,那这次总算吃上新鲜的了!”

何采薇冷不丁想起来之前打算送她那种真空包装的礼盒,方便寄给家里人,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僵硬转过话题:“苹姐,谢谢你,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没有你,我这会儿肯定还在慌神,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就比我大一点,可是比我懂得多,有办法多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符苹把手搭在她肩上:“哪帮了什么大忙,报个警的事!我有个妹妹,比你还小一点,还在上大学呢。她不知道比我多读多少书,但见识过的人肯定不如我多,将来到社会上,我总担心她吃亏。我看你就想到我妹妹,唉,见不得这些。”

“你怎么不在你妹妹那边工作呢?姐妹俩又能照应下,还可以跟着你妹妹去大学里蹭蹭课,你不是想上学嘛。”

“哎,小城市里跑外卖哪里供得起大学生哦!”

“你父母都不支持支持吗?考上大学也蛮不容易的。”

符苹一时没接话,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拉,大概是在抢单。伞底下阴阴的,屏幕白光幽幽打在她眉眼上,自有一番冷峻之色。末了,轻轻回道:“死的死,坐牢的坐牢,我早不指望了。”低沉得像一声叹息。

何采薇猛地想起来上回符苹不接话的刹那,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对劲涌上来,符苹对她妈妈既怀念又讳莫如深之间巨大的鸿沟一下子被填补,却又添了新的空白,好像拼图总差那么一块。

符苹和何采薇拿了麻酱糖饼,等附近一家外卖出餐,就骑着电动车上慢悠悠晃过去。何采薇等不及下车,趁热就吃起来,给烫得直咋舌。符苹在前面笑话她,隔着雨衣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一放假我去找我妹,她吃个东西也是像那个饿鬼投胎,和我小时候一样一样的。”微风里七拐八拐地补了句:“她有时候吃着吃着就说,想咱妈了,好久没吃上妈做的饼子了。”

“阿姨她……”

“诶,她好着呢!我上次见她还给她说,要在牢里头好好改造,出来了,开个包子饼子铺,指定赚钱!”

何采薇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喉咙倒仿佛真给红糖糊住了,在符苹背后点着头,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见,只听见对方的声音发哑起来:“她要是没出事,肯定逼也要逼着我上学去。说不准我也能上个大学啥的,嗐。可我不怨她,要不是她弄死了我爸,我妹妹也可能读不了书,跟着我打工来了。”

何采薇靠着她,想象她妹妹也是这样,被姐姐托着,不要坠到她蹚过的泥坑里,可以在电动车上无忧无虑地一觉醒来,发现已经到学校门口了。

“不瞒你说,我爸就是我们家最大的祸害。没见他往家里拿过钱,最拿手的三件事:喝酒、打牌、揍我妈。我妈妈……她是没有办法了,不是她的错。她不动手,我爸迟早有一天要打死她的。我妈妈不是坏人,警察、法官都同情她,抓她的时候,她被我爸打得衣服上都是血,想换套衣服,警察就说:这衣服是对你有利的证据,别破坏了,另带衣服来。判她的时候,也给她往低了判,说她长期忍受家庭暴力,情有可原。”

何采薇听见她越说越哑了,从背后抱紧她,吸了吸鼻子,搜肠刮肚地想安慰的话。忽然感觉车停了,符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诶,今天,哎呀,我看你之前哭得稀里哗啦的,想着不要提那些伤心事,没想到说我自己的事,倒把你惹哭了!不哭不哭,人哪有过不去的坎!”一面给她递纸,自己也拿了一张,“唉,也怪我,今天看你哭我也有点难受。我妈看我哭,总给我说:往前看,好日子在后头呢!咱们今天谁都不许哭,只准往前看!”下了车取餐去了。

何采薇闻言当真抬头往前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极远处一片雨过天青,云开处一点金红乍迸,尽管雨下了大半日,太阳竟还执拗地赠人间一场晚霞。她捏了捏折成几折的立案回执单,心下忽然浮现从前课本里的句子: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合该是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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