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地广人稀,距离最近的两个小镇都可能间隔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曾贤开着齐眉租来的车，两人在长长的公路上孤独地行驶。天边是璀璨的星河，广袤的大地人迹罕至,面前只有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公路。车灯只能照亮前方十几米，他们像是开上了火星的游览车，就那样平稳而静谧地前行着。

电台里流淌出轻柔的音乐,天窗透露出上空的星辰。齐眉坐在副驾驶座上,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这里的星空是不是很美？”

曾贤应了一声。

他们按照齐眉的指示开到了一座小小的山头，曾贤停下了车，拉起手刹，来到副驾驶座边上。

齐眉打开门,看了他伸出的手一眼，还是扶住了曾贤的胳膊。

这么美的星空下还矫情什么呢？

曾贤搀扶着齐眉下了车,让她小跳着到了车头，然后他掐着齐眉的腰，将她放到了车头上坐着。齐眉甚至没有觉得意外。她抿了抿嘴唇,没有说什么,只仰头看着天空。

“你认识星座吗？”齐眉问。

曾贤说：“不认识。”

答案并没有出乎齐眉的意料,她忍不住笑起来，说：“我也不认识。”接着她掏出了手机，打开了一个app。是个星座app，可以实时按照地理位置识别星座。

齐眉拿手机对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北斗星，顿时高兴地指着天上叫起来：“你看！”

曾贤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又凑近了一些看。

但是天上的星星不像太阳,很不容易识别,曾贤看了半天也没认出齐眉指的北斗七星到底是哪一个星团。

齐眉首次发现比自己还不会认星星的人，顿时又高兴又着急，一边拿手机，一边用手指着上空，势必要让曾贤认出那个她第一次认出的星团。

“看出来了吗？”

曾贤迟疑地说：“……可能吧。”

齐眉着急地说：“你再凑过来点，就这个角度，你冲着我的手指看。”

曾贤被齐眉一拽，又凑近了一些，等到齐眉反应过来时，他们的脸颊几乎都贴在了一起。齐眉不敢转脸，怕自己一转，嘴唇就会碰到对方的脸颊。这样近的距离，她的眼角余光能看到曾贤深深的眉眼轮廓，看到曾贤浓密的睫毛，看到对方高挺的鼻梁。

齐眉觉得自己呼出来的热气快把自己的脸颊烫伤了。

她闷声说：“你看到了吗？”

曾贤也察觉到了齐眉的异样，他微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说道：“看到了。”

两人都没再开口。

没有多久，天上开始出现成团的炫光。极光来了。

蓝绿色的光幕静谧而盛大地降临，将天穹围上了纱幔。齐眉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说道：“如果哪一天我死了，我要死在极光里。”

曾贤曾经在齐眉身上感觉到过的那种奇诡的异样又袭了上来。他同样坐在车头上，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里头装着热水。他看向齐眉，问道：“为什么？”

齐眉仰头躺了下去，看着天空里仿佛近在咫尺的极光，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曾律，你知道女孩子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

曾贤没有说话，他也躺了下来，双手还抱着那个保温杯。

“她生活在鲜花和掌声中，做得好就会得到表扬，做得不好，就会得到批评。但是批评往往比表扬更让她放在心上，”齐眉说，“因为这个社会是不容许女孩子拥有瑕疵的。”

曾贤抿了抿嘴唇，扭头看向了齐眉。

“她的家里有一个琴房让她弹琴，有一个画室让她画画，还有一个满是镜子的房间让她跳舞。除了这些，她还拥有一个书房，有一整面墙的书籍。她像个公主一样，多才多艺，什么都做到了完美和优秀，然后突然有一天，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曾贤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对她说：‘你分散精力做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对她说：‘你除了漂亮，还有什么呢？’他对她说：‘这个社会是现实的，你的这些爱好都是浪费时间。’于是她问男人：‘什么才是有用的呢？’那个男人说：‘你自己想。’然后她开始观察男人。她发现男人只会一件事，于是她也开始放弃自己的那些爱好。她发现男人只希望她喜欢他、服务他，于是她将自己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服务男人，让对方更快乐上。她觉得她在为两人打造一个更完美的未来，而那些心甘情愿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有益的。直到有一天——她犯了错。”

曾贤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所有人都开始指责她、辱骂她，包括她的父母。一个女孩子怎么能犯错呢？就算她没错，她让别人犯错，也是她的错。”齐眉哼笑了一声，“于是她的世界塌了。她的信念、爱情、人生，就全塌了。她花了二十多年建立的一切，她的所有能力，她的所有价值，一瞬间变得一文不值，一分不剩。”

齐眉慢慢地重复：“因为这个社会是不容许女孩子拥有瑕疵的。”

漫天的炫光在缓慢地流淌着，流淌在他们的上空，像是一条有生命的大河。

“她生来就应该是完美的，不应该犯错的，她在什么年龄就应该做什么事，不管她喜欢什么，不管她热爱什么，总有一天她要为一个男人奉献出全身心，纯洁，忠诚。总有一天，她自己本身是谁，拥有什么能力和价值，都不重要。总有一天，她要回归家庭——因为成为一个让别人都想结婚的对象，就是她的人生最大的价值，因为所有人都赞许那些适宜成家的特质。

“而她搞砸了。”

齐眉又哈出了一口气，热气在她的面前蒸腾着。

“直到那时，她才可能意识到，自己被驯化了。她被驯化得完美，不敢犯错，承受不起旁人的失望。她被驯化成只有别人的评价才能判断自己的价值。她为了一个只会一件事的男人，抛弃了拥有那么多闪光点的自己。”

齐眉微笑起来，眯起了眼睛：“你看，一个人，就是能够那么轻易地被摧毁。”

曾贤沉默着，长久地沉默着。

极光像是一块巨大的纱，轻柔地铺在他们的身上，一切都静谧而喧嚣。

齐眉说：“曾律，你相信命运吗？”

曾贤终于开口了：“你信吗？”

齐眉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信啊。”

接着她说：“我三十岁的那年就会死去。这是我的命运。”

曾贤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如果死去，我希望死在极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