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拙扬洗完澡,没事可干,四仰八叉倒在床上。
天天待在屋里,他简直要内伤了。
梁拙扬就不是能安静的性子,小时候在教室里坐不住,还被老师怀疑过多动症。下课了也不像隔壁那位,乖乖回到家,掏出课本,认认真真写作业,不是溜出去打球就是玩电动,经常被他妈宋婉揪着耳朵拽回家。
梁拙扬躺了一阵,又无聊坐起身,让s2给他调出一款单机游戏。他学习不好,游戏却玩得很溜,很快就玩通关了,一点挑战也没用。
梁拙扬说:“算了,还是找部电影看吧。”
“好的。想看什么题材?”
梁拙扬想了想:“刺激点的。”
“马上为主人搜索一部刺激的影片。不过s2需要提示您,按照帝国律法,主人还不到观看无码电影的年龄……”
“滚……”梁拙扬没好气打断,“我是说战争片或者悬疑片。”
s2的全息影像闪了闪,床尾对面的白墙浮现宽幅画面。
两行醒目大字在正中央弹出:
绝密档案公开:深入detas屏障外!
特战部队的一天第一集
梁拙扬眉头一蹙,本能感觉这片子没意思。他耐着性子看了片刻,不对劲地喊:“s2。”
“主人。”
“我想看电影,你怎么给我找部纪录片啊。”
“您说想看刺激的、战争的、悬疑的,”s2回答,“本片完全满足您的需求。”
梁拙扬最烦看纪录片了,刚想叫s2换一部,影片画面突然切换到寸草不生的荒野,几个军用帐篷零星散落其中。镜头中间,一个高大英俊、穿野战服的男人转过头,不太愉快地问:
“你们一定要采访他?”
“是的,程中校。”导播请求的话语从镜头外响起,“很多帝国民众都渴望一睹周斟上尉风采,看看一位这么年轻的顶级哨兵在前线的模样。”
“他不喜欢镜头。”
“拜托了,”导播连连恳求,“这不仅是制作组,也是帝国民众的请求。”
那个姓程的中校无奈摇摇头,带导播与摄像人员往其中一个军用帐篷走去。镜头伴随男人走到帐外,男人掀开帘子,对里面说:
“小斟,导播坚持要拍你,”几乎一瞬间,程中校的语气温和下来,态度的截然不同让观看影片的梁拙扬都起鸡皮疙瘩,“你可以接受一小会儿采访吗?”
如同施展了某种法术,镜头都被牢牢固定,聚焦在帐篷里一言不发的青年身上。
梁拙扬的目光也同样被攫获。
出现在镜头里的青年,是周斟。
比现在小几岁,大约二十出头,面庞透出几分稚气的周斟。
他头发有些乱,面庞沾了脏污,身上的野战服蹭满不知从哪弄的污泥尘土。即使被摄像机怼着拍摄,他也没有丝毫反应,甚至眼皮都未掀起,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自顾自给右手缠绷带。
绷带一直从肩膀延伸到手臂。
“听说周斟上尉刚刚经历完一场艰苦的斗争,”导播好奇地说,“周斟上尉独自一人,消灭了坐标系三区域的全部暗物质。这就是s+级哨兵的实力吗?实在是厉害啊!”
周斟没接腔,像是没听到对方的话,又或者听到了却不想理睬。他一声不吭地缠着绷带,因为右手不方便,动作显得有些缓慢。
梁拙扬陡地从床上坐起,心底掠过一丝凉意。
周斟一直用左手吃饭……之前,他没当回事,还以为周斟是左撇子。
不是。
在这部几年前的纪录片里,周斟的左手明显用得并不熟练。
影片里,程中校走过去,半跪到周斟面前,帮周斟继续把绷带缠好。周斟似乎很信任对方,直接把手伸过去任对方摆布。
“——这种事情不应该被宣传,”程中校的口吻降下来,透出严厉意味,“在前线,每个士兵都是以自己性命为赌注战斗。屏障内的民众用猎奇或者娱乐的态度观看我们,把我们正在遭遇危险甚至付出生命的生活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如果可以,我们不希望有战斗,不希望被你们称赞“厉害”。”
“抱歉,抱歉……”
导演挨了训,悻悻道歉。
梁拙扬盯牢镜头里的周斟,浑然忘记周遭,不关心导播的解释,甚至连叩门声都没听到。
周斟隐约听见影视剧的声响,知道梁拙扬没睡,便停止敲门,直接推门进来:“小拙,我打算去趟超市,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梁拙扬一震,动作快过意识,刷地一扫全息屏切换了一部电影。
周斟的目光随梁拙扬落向s2投在墙壁上的画面。
画面上,两个男人搂在一起,上下颠动、咿咿呀呀,发出极为陶醉的呻吟。一团香蕉图案的马赛克打在关键位置,跟随狗男男的颠动而跳跃。
周斟缓缓转头,眼神古怪地盯梁拙扬一眼。
“不是你想的那样!”梁拙扬大喊,急得浑身出汗,想叫s2关掉电影,偏偏s2死机一般丧失动静。
“——不必,关掉,”周斟动作快得出奇,按住梁拙扬试图关机的手,面无表情说,“打扰,继续。”
说完,他掉头就走,还替梁拙扬关上房门。
周斟一走,失灵的s2倏然钻出:“主人,已为您关闭影片。”
梁拙扬咬牙切齿,恨不得找出s2的服务器把它踢烂。操!周斟以为他在偷看基片!梁拙扬狠狠一拳砸在床上,想死的心都有了。
梁拙扬绞尽脑汁,用了整整一晚思考怎么跟周斟解释。想得头昏脑涨,周斟也没回来。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梦境里听到一阵嘎吱、嘎吱的纺织声,垂帘里一个人影影绰绰,正在织布。
梁拙扬走过去,掀开帘子,就见一个壮汉抬头,张飞貌、黛玉衣,停止织布冲梁拙杨嘿嘿低吼:
基基复基基!木兰当户基!
梁拙扬给吓醒了。
窗外夜色漆黑,草木在风声里沙沙摇晃,梁拙扬揉揉脑袋,喉咙发干地喊:“s2。”
“主人。”
“几点了?”
“凌晨两点二十三分。”
梁拙扬半睡半醒爬下床,去厕所放完水,又跑去餐厅喝了几口水。回房的路上经过玄关,他脚步一顿,没看到每天挂在玄关衣架上的黑色外套。
“周斟哥还没回?”
“是的,”s2回答,“周斟少校已离家六小时零三十七分钟。”
梁拙扬心头一跳。周斟进门时跟他说来着?是不是问他去超市?
去超市怎么会这么久?
想起周斟上次古怪晕倒,梁拙扬脸色沉下来:“超市在哪里?”
“最近的超市距离一千米,周斟少校步行出门,包含购物时间,理论一小时可往返。”
梁拙扬脸色更差了,想给周斟打电话,抬起手环时忽然意识到,他跟周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天,却没有周斟的联系方式。
这时s2主动念了一串数字:“周斟少校的手机号。”
梁拙扬连忙按下号码,电信局默认的铃音响起,信号连接中。
许久,周斟都没有接电话。梁拙扬皱眉,打算挂断打给那个叫乔池的女人,对面轻轻一响,周斟接通了。
“周斟哥!”梁拙扬急切问,“你在哪!”
“我在……银色……”那边信号很差,周斟说了什么,被电磁信号严重干扰,梁拙扬没能听清。
“哪里?”
“银色的……弧线形装置……”
梁拙扬脑海里飞速搜索有银色弧形装置的地方。他确认地问:“那个银色装置,是一个莫比乌斯环吗?”
“对……”
周斟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我知道你在哪了,你在原地别动,我过来找你!”不等周斟回答,梁拙扬啪地结束通话。
梁拙扬换上鞋,把外套拿在手里就跑出门。他一出去,突然来个急刹,想起他不在自己家,没有自己那辆骑得很溜的自行车。
“后院有辆全新的自行车,”s2再次窜出,善解人意说,“密码三个零。”
梁拙扬跑到后院,从仓库里找到自行车。居然是他肖想已久的那款!因为非常贵,他也只敢想想,没好意思找他爸开口。梁拙扬此刻也顾不上捣鼓自行车的性能了,跨上车就往周斟所在地点赶去。
——银色的莫比乌斯环弧形装置,与zero相呼应,名为ten。
这个巨型装置物内部是电力感应系统,贯通一条专属线路,为核心计算机阿娜亚的持续运行供电。因磁场干扰,其两三公里范围内信号都很差。
梁拙扬这次出门,一路畅通无阻,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半夜拿枪盯梢他的士兵也睡觉了。他骑着性能超一流的自行车,不到半小时就赶到ten附近。
远远望见周斟的身影伫立广场,梁拙扬心中松口气,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跑过去抓住周斟手腕:“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周斟慢慢转头。
一时间,梁拙扬愣住了,以至于忘记把手从周斟腕上松开。周斟的神情好像陷入另一个维度,黑瞳并不聚焦,看着梁拙扬,又透过梁拙扬看向其他地方。
“周斟哥!”
梁拙扬重重喊他一声。
周斟一怔,回过神来:“小拙……”
话没说完,他吃痛“嘶”一声。
梁拙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太用力,把周斟的手腕攥疼了。他慌忙松开手,喉结滚了滚,想问周斟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话到嘴边,他又没问出口。
他跟周斟没到问这种问题的关系。
“——你怎么来这了,”梁拙扬含糊换了话题,“不是说去超市?”
周斟没回答,仰头重新注视ten装置。夜色漆黑,detas屏障在夜幕间涌动一层暗蓝雾气,流动银色金属光泽的ten,像一只蛰伏地面、形态扭曲的异物。
“它叫什么?”周斟问。
“啊?”梁拙扬以为周斟在跟他开玩笑,“ten啊!”明川市除了zero,最出名的建筑物就是ten了。
周斟没接话,静静凝视眼前的金属装置。
“你真不知道?”梁拙扬不敢置信,“明川市地标建筑,小升初必考……”
周斟摇摇头:“我没去学校上过学。”
梁拙扬再次震惊。
“除了跟队友一起进入zero开会,我没有逛过明川市,”周斟抬起一只手,在夜晚的空气里比画几下,“这个城市对我而言,那么多街道、建筑、人群,好像一座复杂的迷宫。”
梁拙扬愣了愣,脑海里闪现之前看到一半、匆匆关掉的纪录片。屏障外的世界荒芜贫瘠,什么都没有,周斟就是在那样一个环境里日日夜夜生活与战斗。
还有伤痛与流血。
“所以你大半夜跑出来逛市容?”梁拙扬挑眉笑了,突然凑近周斟,令周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明川市我很熟,哪条街有什么吃的玩的我一清二楚,等白天了,我带你逛。”
听见这番话,周斟定定看梁拙扬,夜幕之下,黑眸如潭水晃了晃。
“总之先回去吧,”梁拙扬转过身,走过去把自行车从上扶起,“就一辆车,周斟哥你坐后头。”
周斟没动弹。
梁拙扬想,周斟这种级别的人物,到哪里没车接送,恐怕没搭过自行车,于是脱下外套搁在金属框架的后座上,“是不舒服,勉强坐吧。我骑快点,一会就能回家了。”
周斟慢吞吞走到梁拙扬身后,隔了几秒才坐下来。
到底孩子气,梁拙扬摸到手里做梦都想要的自行车,在坡道上来了个速度极快的漂移。周斟吃了一惊,身体失控前倾,下意识环住梁拙扬的腰。
像一株树苗,梁拙扬正飞速生长。他的肩膀在这一年变宽,腰肢有力又劲瘦。周斟的面颊蹭过对方散发干净气息的卫衣,只觉得不仅面庞,就连内心深处都泛起一股暖流。
他的精神体——一只白狼,“拼图”,在那场差点导致他死亡的战斗中解体后,他的意识愈发幽深、空洞、寒冷。
直到此刻,因为少年的体温,周斟心底才隐隐找回细微热意。
“周斟哥——”夜风里,梁拙扬背对周斟开口。
“嗯?”
“我真没看那种片,”梁拙扬别扭地说,“s2发疯,你进来时故意给我换的,我本来在看……战争片。”
“嗯。”
“你不相信?”
“相信。”
“你口气一点也不像相信。”
“我相信。”周斟弯起眉,笑了一下,透出一丝与他冷冽气质截然不同的天真气息。
可惜梁拙扬往前骑车,没有回头看到。
“小拙。”
“啊?”
“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
“我今天晚上,不是为了游览明川市容才跑到这儿来。”周斟顿了顿,“我本想去超市,不知怎么越走越远,然后彻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
“你不相信?”
“不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
“你太超过我意料。”
“怎么说?”
“不会用筷子,还不认路。你真是新闻报道里那个很厉害的哨兵周斟吗?假的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自行车擦着夜风急速掠过。笼罩整个帝国的detas第三代屏障,在遥远的边境线上,当千家万户坠入睡梦、万籁俱静时,比预计的损坏进程提前几十年,碎开细小的裂缝。
第二天梁拙扬睡到日上三竿。窗外声响聒噪,不知什么在吵。梁拙扬抱着被子在床上发了片刻呆,慢慢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到家快凌晨四点。
两人进了屋,站在玄关,谁都没有说话。因为离很近,周斟身上竹子一般的清冽气息沁入梁拙扬鼻子。梁拙扬转头要说话,周斟往旁一避,低头理理头发,匆匆丢下一句晚安就上了楼。
梁拙扬找到周斟,心中踏实下来,困意爬上眼皮。他捡起周斟掉在地上的外套挂好,迷迷糊糊回房睡觉了。
这会睡好了,梁拙扬神智清醒,终于琢磨出了一丝不对劲。
周斟背过身站在后院里,袖子卷到手肘,不知忙些什么。梁拙扬刷地推开门,闷声说:“那个男的骗我。”
周斟怔然转头:“嗯?”
“说什么七天里我必须跟你待一起,是骗我的吧。凭什么我不能外出,你可以外出!而且你还出去那么久!”
“……”
梁拙扬想到自己被唬得团团转,跟白痴一样,蹲在屋子里哪儿也不敢去,就恼火得想找寓·戴维斯打一架。
“我现在就去找他!”
梁拙扬掉头就走。走出一段距离,士兵果然出现,两把狙击枪齐刷刷对准他。梁拙扬挑衅说:“开枪,打准点。”
没想到这二缺居然主动往枪口上撞,两名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悻悻收起枪。
梁拙扬突破诈围,就这样离开社区,走到街上,搭上了前往市中心的电车。
电车摇摇晃晃,快到中央区站时,梁拙扬抬起手环打了个电话。
很快对方接通,乔池性感的嗓音从那头传出:“梁拙扬小朋友,很高兴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吗?”
“那大叔在哪办公?”梁拙扬开门见山问。
“大叔?”
“寓·戴维斯。”
“你说寓啊,他可不是大叔。他虽然外貌沧桑,但其实芳龄二十又四……”
“他在哪!”
“他这会儿应该在zero吧,”乔池停顿两秒,“我记得他待会有一场跨部门会议,还要主旨发言……”
zero?跟梁拙扬想的一样。
梁拙扬注视窗外,沉思待会见到戴维斯,要怎么跟那家伙对峙。这时手环突然“滴滴滴”,尖锐、高频地鸣叫起来。
尖鸣声就像金属刀刃切割心脏,令人异常难忍,车厢里的人纷纷面露痛苦之色,手捂耳朵,朝声音的制造者梁拙扬谴责地望过来。梁拙扬也吓了一跳,尝试关闭尖鸣不止的手环,然而他怎么都关不掉。
“赶紧关掉,好难受、好难受啊……”旁边的女生嘴唇惨白,手死死捂住心脏位置,好像下一秒就要死掉。
梁拙手忙脚乱地又给乔池打去电话。
“梁拙扬小朋友,很高兴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
“手环怎么关?一直在叫,车厢里的人很难受!”
“你说手环响了?”乔池语气一变,“你跟周斟分开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去找戴维斯吗!”
“你在哪?”
“在市区,十七大道,”梁拙扬环顾车厢里痛苦的乘客,不等乔池继续追问就截断对方的话,语气陡地降了几分,“先不要问其他事,告诉我怎么关掉手环!”
“你听我说,”乔池一顿,缓缓开口,“第一,立刻下车;第二,找一个没人的空旷地点;第三,输入我告诉你的指令。”
梁拙扬听完,不等电车停稳就跳了下去。不远处是一片还在施工、杂草丛生的荒地。他边往荒地跑边按照乔池告诉他的指令解开了手环。
“解开了,然后呢?”
“扔在荒地上,然后迅速离开,越远越好。”
“为什么?”
“因为——”乔池回答道,“你违背规定擅自外出,十五分钟后,手环会自动引爆。”
就像挨了一棍,梁拙扬身形一僵,被乔池的话打得措手不及。
冷汗刷地渗出来。
周斟……
周斟哥也戴着手环!
梁拙扬脸色一沉,转身跑回街上,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周斟家,没在院子里看到周斟,焦虑地撞开门跑进去:“周斟你赶紧把手环——”
砰!一声巨响。
整个房子都晃动起来,烟感报警器发出警报,大团浓烟从餐厅方向翻滚而出。
梁拙扬只觉体内血液一瞬冻结了,寒气从脚底直窜头皮。他想也没想便冲进爆炸产生的浓烟里。
“周斟!周斟!”
梁拙扬急得嘶吼。整个餐厅被炸得一团糟,物品四分五裂、满地狼藉。
“我在……”
一丝虚弱的声音响起。
梁拙扬心头一跳,腿撞到横在地上的椅子,跌跌撞撞跑进厨房。厨房的景象更加混乱,已被炸成一片废墟,仿佛游戏里的世界末日。梁拙扬在呛人的烟雾里没找到周斟,急道:“你在哪啊?”
“在你……上面。”
梁拙扬循声仰头,朝天花板看过去。这一看,他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没能挤出声音。
周斟就像一只蜘蛛,攀在天花板上,倒着脑袋注视梁拙扬。
“你在那里做什么……”他不知道哨兵还有这种能力,可以徒手吊在天花板上。
周斟显然也受了惊,大概为躲避爆炸才攀到天花板上去。他看见梁拙扬,从上面跳下来,双眸低垂着盯住地面,缓缓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
“刚才,爆炸了。”周斟呢喃。
梁拙扬缓过神,突然发现暗红液体正从周斟的袖子布料往外沤。他眼神一变,顾不上其它,一把抓住周斟右手腕卷起袖子。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呼吸都滞住了——周斟苍白的小臂上被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绽开,暗红血液直往外流。
梁拙扬心绪下坠:“是我的错。”
听见梁拙扬的话,周斟困惑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你们骗我,根本不存在七天必须在一起的规定,”梁拙扬眼眶发红,“我打算找戴维斯算账,没想到……手环竟然会爆炸,把你弄伤了。”
“……”
“对不起,”梁拙扬难过地抬手狠狠一擦眼睛,“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嗯?”
“手环并没有爆炸。”周斟把手抽出,局促动动肩膀,“是我操作微波炉不当,导致的爆炸。”
梁拙扬一时没听懂周斟的话。
“我把……把一个不锈钢的碗放进微波炉里,”周斟的眼睫仓促眨了眨,像做错事的小孩,带点心虚与不安,“然后,突然爆炸了。”
梁拙扬:……
周斟咳嗽一声,刷地起身,竭力用冷淡镇定的语气说:“我去打个电话,叫人来修理。”
——zero第九层,婚姻管理科。
乔池靠在寓·戴维斯的办公椅上,解开白大褂,双脚搭在办公桌上,指尖夹一支女士烟,抽得惬意慵懒。
寓把眼睛从文件里抬起:“为什么骗那小子?”
“好玩呀,”乔池盈盈一笑,“小孩就是好骗,跟他说手环要爆炸,他马上就相信了。”
其实手环根本不会爆炸,之所以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尖鸣,是寓为警告梁拙扬,在远程做了设置。乔池一旁目睹,正好编了套爆炸的鬼话。
寓遥摇头,重新处理文件:“无聊。”
“你不是?”乔池含笑觑他,“谁小题大做,安排两个士兵威胁一个高中生。”
寓没有接腔。
乔池抽完最后一口烟,捻灭丢进烟灰缸,把脚放下来,穿好高跟鞋。
“我回去上班了。”
“不送。”
走到门口,乔池又停下来:“我说,你挺喜欢那小孩吧。”
“没感觉。”寓继续处理文件。
“我还挺喜欢他的。你看,他以为手环会爆炸,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是什么?”
“他直接跑回去找周斟。”乔池靠在门框上,背对着寓,没有被寓看到的面庞掠过一丝羡慕之色,“在那瞬间,比起考虑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他更担心周斟的安全。”
寓沉默一瞬,平静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没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乔池推门离开了,高跟鞋的哒哒声在楼道回荡,轻柔嗓音递入寓的颅腔。
寓,对于像我们这样,从幼年的卑贱肮脏里挣扎获得生存、拥有现在一切的人,没有任何一件事,是理所当然的。
周斟出去打完电话,没理睬梁拙扬,直接快步上了楼。不到半小时,专业的维修工风驰电掣进场了。灰尘弥漫、电钻轰鸣,维修工搬着板材忙进忙出,梁拙扬被挤得没地儿待。
爆炸损坏了s2的主机,也被睿智达公司的人拆卸拿走,梁拙扬就连一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他没事可干,在楼梯口坐下来,打算旁观工人们干活,目光一落,却瞥见楼梯上滴落的血迹。
梁拙扬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起周斟手臂的伤,迟疑两秒,还是决定转身上楼。
周斟的卧室、书房门都敞着,里面没有人,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则是关闭的。
梁拙扬敲敲门:“周斟哥。”
房间里没声音,梁拙扬不禁有些担心:“周斟哥!”
“……嗯?稍等。”周斟有些意外的回应。什么东西被推开,紧接着是脚步声,然后哐当一响,周斟好像被绊倒了。
听到里头异动,梁拙扬一怔:“我先进来了。”直接推开了门,不等走进去,又惊在门口。
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普通房间,而是“手术室”。
周斟家里,竟有一间“手术室”。
说是手术室,与医院的手术室不尽相同。房间中央放置一张床,连接复杂线路的机械臂垂落,正拿着绷带、手术剪、消毒液,稳定精准地运行。
周斟刚才躺床上睡着了,忽然听见梁拙扬声音,吃惊地从床上下来时,不小心被旁边的设备绊了一跤。
他还没站稳,梁拙扬就走了进来。两人目光相撞,一时都没说话。
半晌,梁拙扬没话找话:“这是dar家庭医疗机器人?”
周斟点点头。
“……好牛逼的机器,”梁拙扬走过去,摸了摸其中一只机械臂,“我最好的哥们,打算以后当医生。他说大学想读dar专业,以后的手术dar是发展趋势。”
“这样。”
周斟话音落下,不知怎么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梁拙扬把视线从机械臂收回,落向周振手臂。周斟的左手缠绕绷带,带子一端从手腕处垂落下来,还没处理完毕。
梁拙扬直勾勾盯着也不移开眼,周斟不由收起手,想放到背后。
“很疼吗。”梁拙扬突然问。
“嗯?”
“伤……”梁拙扬比划一下,“看起来很严重。”
“不要紧。”
“我帮你处理吧。”梁拙扬说着,从dar的机械臂上取下手术剪,拉周斟坐回床上,自己半蹲下来,托住周斟手腕,将还没缠完的绷带一圈圈固定好。
没想到梁拙扬会这样做,周斟说:“让dar处理就可以。”
“这种小事没必要劳驾这么厉害的机器。”梁拙扬笑了一下,垂低双眸,嗓音放低几分,“你知道吗周斟哥,我今天起来其实特别生气,觉得你们都在耍我。吼了你,很抱歉。”
梁拙扬手上的动作很轻,手指的热意传导周斟肌肤,是与接受dar操作时的冰冷质感截然不同的感受。他半蹲在周斟面前,说话时呼吸掠过来,让周斟指尖一阵阵发麻。
“我刚才在下面看工人施工,突然想起来,你上午是不是在院子里杀鸡?”
周斟没吱声。
梁拙扬忍不住笑了:“现在都去超市直接买鸡肉,哪还有人自己杀鸡?我上次见人杀鸡,还是跟爸妈回乡下。”
“部队下属来明川市出差,顺道送我的,”周斟说,“他们乡下老家自己喂的,说市面上买不到。我本来以为很简单,一只鸡罢了,没想到那只鸡飞来飞去,根本捉不住。”
“怪不得那么吵。”梁拙扬嘀咕一句,剪掉多余的纱布,把剪刀放回置物架,一只手撑在周斟身侧,并没有立刻起身。
他仰起头,静静看向周斟。
梁拙扬的眼睛是青灰色的,像藏一片深渊,能把人吸进去。周斟还没能开口说话,便听见梁拙扬说:“你杀鸡做什么,打算自己动手做饭?不要尝试了,你当哨兵是很厉害,但显然,你生活能力很差。”
被如此直白、毫不留情指出缺点,周斟噎了几秒,脸色都阴沉下来:“哪里差?”
“筷子不会用,路也不认识,”梁拙扬扯扯嘴角,“甚至连微波炉的安全操作都不懂,结果炸掉厨房,还麻烦工人们忙前忙后。”
这些事周斟一件都没法否认。他冷着脸,想反驳他也有很多擅长的事情,梁拙扬又说:“怎么打算自己做饭,s2不是做得挺好?”
梁拙扬问得太自然、太顺口,周斟下意识回答:“因为你说不习惯吃s2做的饭菜。”
这次轮到梁拙扬愣住了。
他没想到,周斟真的是因为自己。
因为他随口一句话。
周斟说完,心里有点别扭,匆匆抽出被梁拙扬握住的手,从手术床站起来:“可以了,谢谢。”
梁拙扬也跟着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他比周斟高一点,从后方的角度可以很清楚看到,周斟被黑发半遮的耳根红了。
是真的红了。
……原来他是很容易难为情的人。
这个砸入梁拙扬心底的认知与曾经新闻里那个气质冷淡、拒人于外的形象南辕北辙。梁拙扬心脏再次跳了一下,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他的手放在衣服口袋里,摸到什么。
“周斟哥。”
梁拙扬说话时几乎贴着周斟耳朵,周斟吓一跳,退到墙边警惕看他。
梁拙扬抓起周斟的手,将一样小东西塞给他:“给你这个,含在嘴里就不那么疼了。”
周斟打开手掌,竟是颗彩色塑料纸包裹的糖。
“我老妈自己做的,”梁拙扬摸摸后颈,“口袋里正有一颗,我不爱吃糖,送你吧。”
周斟定定瞧着掌心的糖果。
“嗯……我先下去了,有事喊我。”
梁拙扬说完往楼梯走,快下楼时,周斟喊道:“梁拙扬。”
梁拙扬一顿,意外周斟喊他全名。除第一次见面,后来几天,周斟一直喊他小名。
他转头,见周斟靠在墙边,眼睛浮现一丝雾蒙蒙的笑意。那笑意温和、柔软,却又带着梁拙扬无法理解、孤寂混沌的情绪。
“谢谢。”
“小事情……”
“你可以回家了,”周斟轻声说,“你不是说很想父母跟朋友?回去吧,七天已经到了。”
七天后,梁拙扬又回到了自己家。
宋婉做了一大桌菜,就连梁父也破天荒重出江湖给梁拙扬烧了条鱼。每道菜都是梁拙扬爱吃的,但梁拙扬没太大胃口,扒完一碗米饭就放下筷子。
宋婉问:“怎么了?平时不是至少三碗饭吗?再吃一碗。”
“吃饱了,”梁拙扬推开椅子,“你们吃,我回房间了。”
卧室里维持着梁拙扬离开时的样子,墙壁海报上的黑莱朵朵笑得元气满满。梁拙扬躺在床上,找出最爱的摇滚专辑,戴上耳机听歌。专辑循环一遍,又开始重复播放,梁父突然推门进来。
梁拙扬摘下耳机:“干嘛?”
梁父在床边坐下,拍拍梁拙扬肩膀:“爸爸跟你谈会心。”
梁拙扬:……
他此刻不想谈心,只想独处,奈何梁父完全没察觉梁拙扬抗拒的表情,语重心长说:“我跟你妈,已经知道你结婚的对象是哪位了。”
“哦。”
“既然是阿娜亚亲自指定,我们作为帝国公民,除了服从,还是服从,对吧。”
“哦。”
“事物是辩证的,坏事也可以转化好事。虽然你结婚的对象……确实比较特殊,一时难以接受,但放眼帝国,他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跟在他身边,可以近距离向他学习。要知道,榜样的力量无穷……”
“爸,”梁拙扬啧一声,“别废话,想说什么直接说。”
梁父摸摸裤腿:“你走之后,那个长官又联系我们,说考虑到你刚满十七岁,会对你的婚姻信息严格保密,学校不会知道你结婚的事,让我们不用顾虑。”
“就这事,”梁拙扬躺回去,重新戴上耳机,“知道了,出去吧。”
梁父坐着没走。
梁拙扬有点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
“你妈……让我给你买了点东西。”梁父从后头掏出药房纸袋,鬼鬼祟祟塞进梁拙扬怀里,“既然结婚了,还是要,咳,学会保护自己。”
梁拙扬听得莫名其妙,准备打开看是什么,梁父急忙按住他的手:“待会再拆!等爸爸出去。”
梁拙扬懒得跟他废话,漫不经心说:“知道了。”
等梁父离开,梁拙扬撕开纸袋,里面是消炎药,还有一种包装没见过的膏药。他正准备细看,窗外有人喊他,拉窗一看,林锐书站在楼下。
梁拙扬顺手把药丢进抽屉,快步跑下楼。
“老林你怎么来了?”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沉闷的情绪,在见到好友一刻消散不少。
林锐书示意梁拙扬跟他一道压压马路。
“你上周去哪了?我跟孙辰来你家,你爸妈也不告诉我们,就说你有事出去了。”
梁拙扬脚步慢了一拍。
大年三十清晨,他被阿娜亚指定跟一个男人结婚,那男人还是帝国闻名的少校周斟,这么荒唐的事,就算面对自己最好的哥们,他也没办法启齿。
“……没什么,就是去了趟老家,外婆想我了。”
理由一听就不成立,梁母还在,怎可能梁拙扬单独跑去?不过林锐书点点头,没多问。他转头看向梁拙扬:“我跟孙辰都接到分班通知了。我去a班,他去f班。”
a班是普通班里最受重视的一个班,梁拙扬替他高兴:“可以啊老林!”
林锐书对这个分班结果也很满意,笑着推一下镜框:“你呢。”
林锐书一问,梁拙扬愣住了。
他回家后,他爸妈压根没提这事,如果接到学校信件,宋婉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他。
梁拙扬低下脑袋,踢了踢路上的石子:“不知道,还没通知我。不过不用想,我肯定在普通班,等通知就成……”
“都通知了,”林锐书轻声打断,“据我所知,全都通知了,就连进入特别班的学生也都收到了信。”
“那就是把我忘了呗,回头学校一对表格,发现少个学生,自然会来找我。”
“你真想去普通班?”
“想啊。”
林锐书摇摇头:“小拙,你跟我,跟孙辰,都不一样。”
梁拙扬踢石子的动作停下来。
“你不喜欢过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生活,你需要某种刺激,持续给你压力、挑战,你才能产生动力,否则你就会没精打采。我说的没错吧。”
梁拙扬笑了:“我没你说的那么有追求。”
“不是追求,是性格。”林锐书纠正,“人的追求可以变,性格却很难。”
林锐书走后,梁拙扬一个人待在街边公园里,摆弄地上的石子。丢过去,捡回来。丢过去,捡回来。
他想起那天贝云冰的话。
贝云冰问他,要不要努力去特别班。
特别班难道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贝云冰,索性装作没听见。
而且……万一真的去了特别班,他的人生轨迹就会被改变。他跟孙辰、老林,会渐行渐远。
梁拙扬的心情又烦闷起来,脑海里浮现周斟身影。周斟要是在他旁边,会跟他说什么?
周斟是哨兵,帝国最顶级的哨兵,在屏障外经历战斗、浴血厮杀的哨兵。
梁拙扬刷地站起身,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为何闷闷不乐了。
因为周斟还受着伤。
在纪录片里,周斟右手受伤严重,所以现在做事情都改成用左手。
现在他左手也受了伤。
但周斟开口让他回家,他没有留下来。他当时心情很怪,跟周斟较劲一般,周斟让他走,那他就走……根本不考虑周斟一个人待在家里,能否照顾好自己。
在s2也损坏的情况下。
梁拙扬大步跑回家,噔噔上楼,没两分钟又拿着书包下楼。宋婉正敷着面膜看恋爱综艺,见梁拙扬换鞋要出门,皱眉问:“这么晚你还去哪?”
“去周斟那。”梁拙扬头也不回说。关门声一震,宋婉的面膜差点掉在地上。
梁拙扬跑到大路上,准备打车,一辆炫酷的银色跑车风驰电掣停在他面前,驾驶室的车玻璃降下来,乔池美丽的面孔从里面探出:“小朋友,我送你过去。”
门铃响起。
周斟走去开门,以为是乔池,却没想到梁拙扬出现在门口。
“我把他接过来了。”乔池说。
周斟睁着黑瞳看梁拙扬。
乔池按住梁拙扬后背,把他往玄关一推。梁拙扬没防备,被她推得往前踉跄,差点跟周斟撞个满怀。要不是周斟眼疾手快扶住他,他得抓着周斟整个儿倒在地上。
乔池盈盈一笑:“他来了,我不用留在这儿了吧,我待会约了朋友去酒吧,先走一步。”
乔池说完就走,留周斟与梁拙扬待在玄关,气氛沉默,两人都没开口说话。
周斟低咳一声:“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过来了。”
这一问,梁拙扬竟有些不好意思,含糊说:“*%……”
周斟一个字没听懂。
“等等,”周斟无奈打断,“我没听清,小拙你讲慢点。”
“你手受伤,s2又坏掉,我一个人回去太不够意思了。”梁拙扬飞快说完,闪进了一楼卧室。
接下来几天,梁拙扬自觉担负起照顾周斟的责任。
被爆炸摧毁的厨房和餐厅还在装修,s2也送往睿智达返厂。周斟打算让附近的餐厅送饭,梁拙扬抢走他的手机。他从后院仓库里发现了全套野营设备,在院子里支起炉具、埋锅做饭。
傍晚时分,饭菜香味飘入周斟书房。
周斟放下书,起身走到窗边,见梁拙扬在院子里准备晚餐。他穿卫衣和运动裤,袖子卷到手肘,从院子里经过时,日暮下沉的光泽仿佛追逐他身影,洒落在男生清俊眉目间。
周斟忽然被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觉笼罩。
他血腥、扭曲的世界里,竟会闯入这样一个干净、清冽的少年。这一切难道是真实的,而非他意识坠入迷雾的臆想?
感知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梁拙扬抬起头,朝书房窗户看过来。
两人视线在空气里交汇。
梁拙扬挑眉,笑着跟周斟挥手。
周斟喉结滚动,想答应一声,却立于覆着暗影的窗边,注视院子里置身明亮光泽的梁拙扬,没能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