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所以商长殷也就没有去打草惊蛇。他在屋内转了一圈,找了个借口出门了。
开玩笑,旁边就是这么一座看上去便资源相当的丰富的山,商长殷要是还能够把自己给饿到的话,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无声无息的溜入了汤山当中。夜晚的汤山和白日不同,分明还是那座山,但是在月光下却显露出一种诡异的阴森感来。
若是寻常人见了的话,想来早就已经奔着趋利避害的想法离开了。
然而商长殷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不但没有退缩,还施施然的进入,在汤山里面捉了一只兔子,去毛扒皮清洗干净后,用树枝串着在生起的火堆边烤了起来。
他甚至还从山林当中揪了几把能够用来调味的植物,碾碎了后涂抹在上面,闻起来那叫一个嘎嘎香。
等到商长殷吃饱喝足返回半夏家的时候,在敲门之前,正好听到了半夏的弟弟小声的哭求。
“娘,我饿,我好饿……”
他的话只说到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变成了一些含混不清的“呜呜”声,像是什么人伸出手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以免对方再说出什么“不正确”的话来。
“快住嘴!”半夏的父亲的声音低沉的响了起来,“饿什么饿?有什么好饿的?你若是再这样哭叫下去,就会被串起来,架在火堆上烤了!”
那孩子一时之间都像是被吓住了,小小的打了一个嗝。隔着房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后是幼童小声的哭叫。
“娘,娘……”
虽然叫的委委屈屈,但到底是没有再继续喊饿了。
屋内的其他人这才悄然的松了一口气。
商长殷站在门口,却并没有急着敲门。从那一张脸上,浮现出了一些饶有趣味的神色来。
这可当真是太有趣了,分明会感到饥饿的,但是却不去做饭——甚至连“饥饿”的感受都不被允许说出来,就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无形的存在正在暗中监视着一切,一旦触犯了对方的禁忌,那么便会招致来了不得的后果一样。
商长殷又等了等,直到屋内已经彻底的安静了下来之后,才敲了敲门,仿佛他刚刚回来、根本没有听到先前的那些纷争一样。
小男孩还趴在母亲的怀中,无声的、抽抽噎噎的哭泣,眼圈通红。商长殷装模作样的看了那孩子一会儿,随后问半夏的母亲:“这孩子是怎么了?”
半夏的母亲一瞬间表现的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又或者是惊弓之下的飞鸟。她非常努力的朝着商长殷挤出一个笑容来,手里安抚的拍着自己的孩子。
“没什么,没什么。”半夏的母亲说,“只是这孩子在闹脾气……多有叨扰您了。很快就好,还希望您原谅。”
她看上去位面有些太过于诚惶诚恐了,仿佛面前生的恍若谪仙一样的少年随时都有可能变作山林当中的斑斓猛虎扑上来,将她和她的孩子都撕碎,然后吞吃到腹中。
“这样……”
商长殷看出来了这一点,但是当然不会现在就点明。他只是如同半夏的母亲所希望的那样,露出了宽和的笑容,随后轻飘飘的将这件事情掀了过去。
余光当中,半夏的母亲果然松了一口气。
没关系,商长殷想。
他可有的是耐心。
而且……
小孩子,可绝对不像是大人那样,能够将自己的心思藏的严严实实的。
所以,他只要稍微等待一下就好。
而事实证明,商长殷对于人性的把控和揣测也实在是到了一定的境界,因为他其实并没有等待太久的时间,一切便都已经如同商长殷所希望的那样有了朝下的推进与进展。
当月上中天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陷入了夜晚的好眠当中的时候,有一个身影悄悄的动了。
ta悄无声息的从自己睡着的床上溜了下来,轻轻的推开门,从门缝当中溜了出去。
借着从窗外投射进来月光,ta朝着另外的某一个房间摸了过去。
除了ta之外,没有人醒过来。所以ta顺利的抵达了自己的目标——屋外,爬上树去拿了什么,随后又像是来的时候那样,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的又重新返回,接着来到了孩子们所睡着的房间里。
“小弟,醒醒。”
这个家里面最小的男孩儿被迷迷蒙蒙的给摇醒了过来,正要张口说什么,就被人往嘴里直接塞进去了一个东西。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嚼了一下,随后在那一张小小的脸上,顿时肉眼可见的亮乐起来——所谓的容光焕发,也不过如此了。
“嘘。”
黑暗当中的来客小声的制止了他想要说的话,又轻又快的催促他:“快吃。”
小男孩的眼睛在黑暗当中亮亮的,闻言更是加快了速度,说一句狼吞虎咽也不为过。
而在这只有小男孩和“ta”的空间当中,却是非常不合时宜的、有如恐怖片一般的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那是一声笑。
其实平心而论,这笑声是应当被算作好听的才对。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朗,其中又并不夹杂任何的恶意。是即便心情不好的人在听到了之后,也会被其感染而稍稍的感受到些许的喜意,就像是穿透了厚重的乌云之后所照射出来的那一抹金色的日光。
你或许不一定喜欢,但是也绝对不会讨厌。
然而,这个笑声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却未免都有些太不对劲了,以至于原本应该好好的笑声都无端的染上了些恐怖片的味道。
至少,无论是小男孩是ta,都全部都被狠狠的吓了一跳。
小男孩还记得先前ta所告知给自己的、不要出声的要求,尽管非常的害怕,眼泪都已经开始在眼眶当中大专了,但是依旧非常坚强的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扁着嘴朝着ta的怀里面躲。
“姐姐……”小男孩怯生生的喊了一句。
没错。
借着月光能够看清楚,这个在夜色当中悄悄的行动的人,正是半夏。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声,有一朵不大的火苗在空中亮起。用食指的指尖顶着那一朵火苗的少年正笑望着他们,可不便是商长殷。
渡鸦站在他的肩膀上,和商长殷几乎是动作同步的朝着这边看过来,那双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拥有着一种近乎可怖的猩红的色泽,像是浸满了鲜血、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上去的琉璃。
任是谁见了这样的场景,都难免会觉得惊悚,更不要说是两个半大的孩子了。
这一次,就连半夏的声音当中,都已经带上了哭腔。
“仙人哥哥。”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她居然也依旧记得要压低自己的声音,不能够惊动任何人,“你、你的乌鸦难道是妖魔吗?”
“他不是妖魔。”商长殷向前走了几步,半蹲了下来,让自己不是那么的具有压迫感,以便稍稍的减低一些半夏对自己的警惕与戒备,“他是我的契约者。”
“请放心,半夏,阿阑并没有任何的恶意的。”
应该很难有人能够抵挡的住被商长殷如此珍重的对待并且注视着的时候,还能够意志坚定的从其中逃脱的。无论是半夏还是小男孩,都非常明显的有被安抚,至少他们并没有当即叫出声,把大人给引过来。
“半夏,你在和弟弟干什么呢?”商长殷一边这样询问,一边朝着小男孩看过去。
对方的腮帮子还是一股一股的,显然正在咀嚼着什么。商长殷朝着那边微微的倾了倾身子,于是闻到了一点点的草汁的味道。
那么,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呢?
半夏心疼自己的弟弟,所以在所有人都睡着了之后,悄悄的给弟弟带来了能够充饥的食物。
那或许是她白日里在汤山上挖到的什么灵植,也可能是少女因为长年在汤山上穿行,所以观察并且寻找到的能够入口的草叶。总而言之,她悄悄的藏了一些,并且也偶尔会像是这样,当弟弟妹妹实在是饥饿难耐的时候带给他们。
父母究竟有没有发现这件事情呢?半夏不知道,也不敢去问。
大家都在一区努力的维持着这种表面上的平和,好像这样就可以心照不宣的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半夏。”商长殷问,“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白天的时候,明明你的弟弟饿了,父母却并不愿意给他食物、甚至不允许他说出口呢?”
半夏不知道商长殷当时就在门口偷听,还以为这是什么仙人所独有的的手段,即便当时并不在现场,也能够将发生的一切都知之甚详。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您、您不会责怪我和弟弟吗?”
“因为什么而责怪你们?”商长殷反问,“只是因为你们感到了饥饿、并且吃了东西吗?”
半夏的眼睛里面已经开始有泪水蓄积,是她非常努力的憋了又憋,才没有让那些眼泪夺眶而出:“我们分明已经蒙受了来自仙人的福泽,结果却还是这样恬不知耻的会产生可怖的欲望……”
“这、这已经是对仙人……最大的冒犯了啊。”
长生道(三)
欲望是可怖的、需要这样谈之而色变的东西吗?
至少商长殷并不这样认为。
南国的七皇子拥有着许许多多的欲望。他好华服,好美酒,好玉盘珍馐,虽然不能够说是穷奢极欲,但是也从来都不去掩饰自己对于这些东西的喜好。
欲望在他这里,并不是什么需要羞于口说出的东西。他会大大方方的将自己想所想要的全部都说出来,然后去得到和达成。
人活一世,如果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敢大大方方的说出口,连自己都需要去隐瞒和欺骗的话,那么这一生——未免活的也太小心翼翼、太束缚在网中了。
或许有的人会这样去要求和束缚自己。
但是,商长殷这一世原本就是奔着退休和享受来的,因此自然不会让任何的令自己受委屈的事情发生。
南国的七皇子过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恣意和畅快的人生。这是随便从南国帝都的街道上抓任何一个人过来询问,都能够从对方的口中得到的不变的答案。
但是,商长殷并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半夏这样一个不过豆蔻年龄的少女身上。
因此,面对半夏那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说出的话语,商长殷并没有去指责这句话当中的那些扭曲的思想,只是依旧保持着和先前一样的语调,甚至面上露出来了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看着当真就像是那将要随风而去的仙人了。
“为什么这样说?如果连这都要被归类到冒犯当中的话,那么也未免有些太过于小心眼了。”
半夏有些小心翼翼的去看商长殷,后者如今在她的心目当中,依旧是仙人的身份,因此对于他的话,半夏几乎是有问必答,也从来都不会去考虑和怀疑什么。
“真的吗?”半夏迟疑的问,“您不会责怪我这样的行为吗?”
在商长殷再三表示自己不会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之后,半夏看起来才终于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的叹了一口气。
她小声的拜托着商长殷稍稍的等自己一下下,随后安抚着弟弟尽快重新陷入睡眠当中。好在,或许是因为终于有食物能够填满空荡荡的腹部的行为,小男孩并没有怎么哭闹,没怎么需要半夏费工夫,便已经重新睡了过去。
半夏将被子帮他掖好,在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之后,才离开了房间,小步小步的磨蹭到了商长殷的身边。
“仙人哥哥……”她喃喃着,但是却又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毕竟就算是半夏自己,现在脑子当中都是一片混乱的,甚至是连一个完整的、正常的字句都没有办法说出来。
毕竟……她今天做的所有事情,都已经能够称得上是大不韪了。哪怕是半夏自己在事后回想,都会惊讶于她居然还能够做出如此胆大的行径。
“我们出去说吧?”商长殷问。
半夏也不想打扰到自己的家人,因此便也胡乱的点了点头,认同了商长殷的提议。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从半夏家里走了出来,来到了庄上一个偏僻静一些的地方。夜晚的时候,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唯有间或的虫鸣声在耳边若有若无的响起,表明着四周姑且还不是一片的死地。
半夏忐忑不安的搓着自己的手,仰起头来去看商长殷。
她不知道将会落到自己身上的,是什么样的审判。
然而和半夏预想当中最好的结果都还要更为不同,她面前的“仙人哥哥”没有斥责,也没有任何的要怪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