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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州,果如其名,荆棘丛生,寸草不长。棘州缺水,龙王爷似乎从不驻足留步,土地贫膺得几乎一无所有,撒下十斤种子堪堪只收获五斤,真正的种瓜得豆。天注定的寒凉命,人力再勤,也胜不过天。
出京时还是凉夏,犹记得院前的桃花开得灿烂,塘中的水莲堪堪刚绽了个尖角,齐嘉身上穿一身水蓝色的纱袍。
下轿时,刚一抬头,双眼就被那火球似的太阳照得再也睁不开,脚下的土地干涸得龟裂成了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难看痕迹。
舟车劳顿又水土不服,新官上任连堂部还没升过一次,崔铭旭就病倒了。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浑身的骨头都叫喊着要散架。
来看病的郎中又黑又瘦,一张僵尸般没有表情的脸,远看好似途中看见的死树一般,说是个农夫还能叫人相信些。他也看懂了崔铭旭眼中的不信任,略略搭了脉,甩下去一句「不碍事的」,开了方子就起身走人,临走时,侧过眼角往崔铭旭脸上一瞥,道:「大人身子骨弱所以禁不住,寻常做惯了力气活的人,躺一躺就能下地干活了。」颇有些嘲弄他娇弱的意味。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躺在榻上的崔铭旭气得咬断一口白牙,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乡下的土郎中开的自然也是土药方,黑漆漆黏呼呼的一碗端过来,还未入口,那气味就难闻得反胃,喝下一口,苦得能吐出两口。这里好似是那传说中的火焰山,艳阳高照,窗门大敞也吹不进一丝凉风。身下的草席躺了好几天了,热得能把人烧起来。
于是更想念齐嘉,发疯地想。齐嘉在该多好,看他坐到自己身边时小心又带点小喜悦的表情,心情就立时能好很多。齐嘉能陪他说话,小傻子,认真说笑话的时候没人能笑出来,一本正经地说正经话的时候倒是很能让人捧腹。齐嘉一定会比他更担忧他的病情,同情心泛滥得好象开春后的洪水,然后他就可以伸手去揉他的头,笑骂他一声:「傻子。」
从出京的路上就开始给齐嘉写信:「齐嘉,我错了。」
「齐嘉,我就问问。我从来都不信那些话。」
「齐嘉,我知道我以前待你不好,以后我一定对你好。」
怎么写怎么别扭。一行字没写完,纸就揉成了一团往外扔,一路写,一路扔,到了棘州,信依旧只是一张白纸。当年贡院之内,下笔也没有如此这般艰涩。
病榻之上,握笔的手颤得好好一手行书写得活似鸡爪子爬的,满腔满腹的话都往外涌。
「齐嘉,一别月余,仿佛数载。余甚念汝,辗转反侧,思念成疾……」
当日种种不是一条一条详详细细地回想起来,再一条一条工工整整地列出来,一写大半天,不说罄竹难书,也委实多了点。崔铭旭心里头虚得厉害,笔端一勾,加加减减删两条。大致弄出了个意思:齐嘉,我错了。错在不该刚亲了你掉头就跑;错在不该跑了还不算又躲;错在不该躲了又不搭理你;错在不搭理你也就罢了,还听旁人搬弄是非……
总之一步错,步步错,千般万般都是崔铭旭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