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
我朋友古塔居上坐,
一袭乌檀丝绸。
——德里克·贾曼《色》
我病了一场,一个人淋了一场雨,那日没有月光。
我从西边走来。
在雨雾中,我老去。老得叫人抬不去手,肉都蜷缩,黏在骨头上,只剩一层柴皮。那筋骨脉络,苍冷的血,好像没有什么执住我了。没有什么扯住,只觉得薄弱,薄弱得连风都撑不起。
门外一片绿苔。
可我已经老得看不见这样的美丽。
我能做的不多了。
他们都死了,我的故人,我爱过恨过的人,都死了。我甚至没有什么好为蝴蝶做的。环已经合上,只剩下他和情人的纠缠。我只要等着,等老,或者等死。
这场凌迟来得太长,长得我忘记苦涩。我的衣服沾湿,厚重,耷拉在地。
我躺在车里,绿皮车快散架,开着暖烘烘的热气,烘得人面颊发燥。眼眶是酸的,有什么难言的情愫涌动,大概是悲伤。
我好像告别了很多人。我望向车顶,黄黄棕棕,被阴湿的痕迹。
我开车,一路逃,逃到弱水的墓地。那天我跪在她面前,我抱着她冰冷的墓碑。长满苔,一片青青黑黑,我和她说:我也老了。
“我今天梳头的时候,长了一根白头发。”
“再有十年,我就和你一样老了。”
“妈妈。”
她没有回应我,连照片也没有。我几乎要忘记她的模样。
“我大概不会比你老。”
衰老从一根白发开始,蔓延至全身,人这么年轻却这样狼狈。连心气都支不起来,只想躺着像暮年挣扎。他们都死了,将我也带走,我只剩下一副壳,在病弱中苟延残喘。
连恨都没有,就只剩下可怜。
我在她坟土上睡过去,醒来时只觉得昏沉。病里的人只觉得冷,手脚都是凉的,穿再多的衣服也觉得瘆人。
很久以后,我看见一个人。
就着初出的月光。
罗兰。
那个少年还是瘦,常年生病,从病气中透出温柔。
一身白,白得彻底,撑了一把伞。整个人融在月色里,一双眉眼太淡,连目光都太从容。
“罗兰。”
他走在我面前,将我从地上扶起,对我低低笑了句:“表姐。”
“我们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见了。”
他的腕骨没有珠,胸口还是挂了一串十字。老了,太多年,连银子都褪色。
“你又改信了?”我忽然笑他。仿佛很多年前,那个少年对我说,他信神不信教。
那么一眨眼,不惊觉这样多年。
他将伞压过我头顶。少年比我高,却还是当年的温慢:“我今天诵经,珠断了。”
“我突然想起你了,想来看看。”
“所以我来了。”
他虚虚握住我的手,察觉到凉,将身上的衣服剥下披在我身上。我说不用,靠在他肩膀。那一瞬我什么都没有想,少年身上经年的檀香,被烟火熏出来的神气。
他还是瘦,没有什么肉,能膈到骨头。
“我们多少年没见。”
“十叁年。”
“十叁年是多久?”
“很久。”
“表姐。”他将额头靠下,对着我的脸,“你找到希望了吗。”
我望向远方的松林,细细密密的林,山上的坟土,那些人的埋骨地。我只看见一片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