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的晌午,炎日最是毒辣。
金黄稻田翻涌成浪,田里一顶顶草帽下,是汗湿透的弯着的脊背。
谢语竹戴着黄草帽,挎着小竹篮,嘴里哼着轻快的小曲儿,慢慢悠悠地从远处向田头走来。即便沉甸甸的竹篮压着他胳膊,仿佛也不觉得疼。
丰收的景象,谁看了都欢喜。
没多久,他在一棵粗壮大树下停了脚步,双手围在嘴巴边做喇叭状,对着远处大喊:“二哥、三哥,吃饭啦!”
话音还没落下,分处东西的两个汉子不约而同从稻浪里冒出头来,挥手高声回应:“来啦!”
谢语竹笑笑,蹲下将竹篮里的盖子一掀,露出里面的真面目。
木须肉、红烧茄子、莴笋炒鸡蛋……一盘盘菜碟从篮子里取出,色泽鲜艳、香气四溢,在平整光滑的大石块上挨着摆开。
篮子中间隔板一取,再然后是两只阔碗,谢语竹拎起一坛子酒,倒了八分满。
这酒是他自己酿的甜酒,清爽甘甜,没什么烈性,就图个夏天清凉解渴,比水有味,又不会喝醉耽误事,谢家人都好这一口。
而最受期盼的莫过于谢语竹亲手做的这一餐午饭。谢晨、谢明还没走近,兴奋的声音便传到谢语竹耳朵里:“竹哥儿,今个儿给哥哥们送什么好吃的来啦?”
不怪谢家两兄弟一副馋样,在太阳底下劳碌一上午,再铁打的汉子也饿得前胸贴后背,更不用说谢语竹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厨艺,总能让人在干活的前夜就开始惦念着隔天能吃到什么美食。
“喏,都是你们喜欢的。”谢语竹招呼他们坐下,递给两人干净的毛巾擦手擦脸,转身又从篮子里摸出两个煎得金黄的馅饼。馅饼鼓鼓囊囊,一瞧便是塞满了馅儿。
两人一看到馅饼,眼珠子里的光更亮了。再伸头瞅,篮子里的馅饼多到叠成了好几摞,远超两个成年汉子的饭量。
谢明咽了咽口水,眼巴巴问道:“怎的做这么多饼子?吃不完岂不浪费?”
谢语竹似是不在意道:“尽管吃呗,就怕你们撑破肚皮。”
这么说,兄弟俩就不收着了。谢明潦草抹了手脸,“咕咚咕咚”干了面前的甜酒,抄起馅饼就往嘴里送,立时被烫得叫吼一声。
“哦吼!好烫!”他嘴上这么说,可非但没吐出来,还一口咽了下去,眯起眼睛,满脸幸福的笑容:“肉馅的,还掺了萝卜丝儿,油滋滋的,好吃!”
谢晨比他有出息点,但不多,趁着谢明慨叹和肉饼晾凉的空隙,快速扫荡盘里的菜。
等谢明反应过来时,盘里已经空了一小半。
两兄弟开启了激烈的战斗,谢语竹在旁边笑而不语地看着他们,适时地给他们添酒递饼,自己做出的饭食能被他人喜爱总会让他感到开心。
等到就还剩些盘底了,两人动作才慢下来,一前一后打了个饱嗝。谢明攥着饼头子,在盘里汤汁里蘸了一圈,一边慢慢咀嚼一边慨叹道:“要是能天天吃到竹哥儿做的饭,让我天天下地干活都行。”
谢晨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谢语竹的父亲谢文青在上一辈里行三,谢晨、谢明分别是谢家大伯二伯的儿子,也就是谢语竹的堂哥。若不是农忙时节,谢语竹家里没有能干活的人,也轮不到他们来帮忙。
既是来帮忙的,出的又是力气活,给人提供的饭食自是不能吝啬。何况谢语竹家境在整个泉隐村都是顶好的,油面荤腥都给的很足。
谢语竹笑道:“地里哪有那么多活一年到头给你们干。什么时候想吃来我家就是,又不会短了你们那口吃的。”
谢明摇头道:“那成什么样了,哪有成家的哥哥天天往小十岁的弟弟家里讨吃的?”
虽然谢家几代关系都比较亲近,但他们不能心里没数,赶着做那烦人亲戚。谢文青有秀才功名,是附近几个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受人尊敬。且不说谢晨谢明的孩子如今也在谢文青的私塾里启蒙,单是他们几家的田地都挂靠在谢文青名下免了税赋,他们就已经心存感激。
更不用说还能有机会品尝到谢语竹的手艺。谢语竹家境殷实,除了父亲是秀才外,还因为他外公早年是镇上酒楼有名的大厨,攒了不少钱,唯一的女儿李玉素嫁给谢文青后,都随了嫁妆。后来有了谢语竹,作为家里的独子,自是千娇百宠地长大。除了隔代遗传了外祖的厨艺喜欢做饭,被油点子炸过以外,还真没吃过什么苦头。
但谢语竹不认同他们的观点,撇撇嘴道:“又跟我客气起来了?那你们怎么不说,要不是我大伯二伯供养着我爹读书考学,说不定还没我出生呢。”
这话是摸着良心说的。谢文青是上一辈意外的老来子,和两个兄长年龄差距不小。虽说那时候谢家条件好了些,但前头两个儿子都到了说亲的年纪,而谢文青要读书,更是烧钱。因此,这么多年来,谢文青一直感念兄长恩情,竭尽所能地帮扶,分家时还多让出部分田地。
“行啦,再往上扯咱还一个爷爷一个祖宗呢。”谢明嘴还是馋,一边慢吞吞地硬塞最后半个肉饼一边笑道:“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嘛?”
谢语竹不服,一巴掌拍上他肩膀:“怪我咯?明明是你们先要跟我算明细账的!”
“噗——咳咳!”谢明被他拍得一口饼子呛嗓子眼里,咳了好几下才用甜酒压住,指着闹人的小哥儿就跟对面的兄长告状:“看看!看看这娇惯样,一点儿不肯让,一句也说不得!哎呦,就没见过脾气这么大的哥儿!”
谢晨把偏心都写在脸上了,只骂他:“吃你的饭吧,你非得招他。”
又说:“有点脾气怎么了?我觉得咱们竹哥儿这样就很好!漂亮健康、活泼可爱,谁看了不稀罕?啧,也就便宜了裴虔那小子……”
最后一句他是嘀咕着说出来的,眉目间已然显露出轻蔑鄙弃。原本嘻嘻哈哈的谢明也沉默了,默契地和二哥露出了同款嫌弃表情。
这可不是因为是自家弟弟他们才自吹自擂。谢语竹生得极美,这是泉隐村乃至邻边几个村子都知道的事。小时候,小竹哥儿还是个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时,就可怜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欢喜,加之优渥的家境和有身份地位的父母,不少人家都想抢夺先机和谢家定娃娃亲,但都没成。
后来,谢语竹长大了,模样也长开了,漂亮劲儿比小时候更胜一筹。如今不过二八年纪,一张堪称绝色的面庞,既不失少年人的清纯灵动,又盈满了明媚秾艳的好颜色。
还是个坐不住的好动性子,成天跟蝴蝶一样窜来窜去,闹得村里的大小伙子个个心魂不属,总想方设法和谢语竹制造些偶遇或者攒钱去他那买些吃食甜酒。可真遇上了大多又被那张漂亮到好似在发光的脸蛋惊艳得不敢搭话,都是看一眼就脸红得支支吾吾。
即便去年谢语竹成人礼后没多久就和谢文青的弟子、现今村里最有前途的读书人裴虔订了婚,以上这种情况也没见得收敛,反而使年轻汉子们都有了紧迫感,更加变本加厉地耍起了心机手段,盼望自己是最终抱得美人归的幸运儿。
但不知谢语竹是天性单纯懵懂,还是一颗心都拴在了裴虔身上,面对如花孔雀开屏般的献殷勤者,始终如木头般不为所动,永远与外人保持最恰当的距离。
谢家兄弟想,如果是天性单纯,那他们很担心以后竹哥儿会被裴虔欺负,如果是痴恋裴虔……那还不如前者呢!
不过——
两人同时看向谢语竹,刚才他们毫不遮掩地说了裴虔的坏话,可小哥儿仿佛充耳未闻、只听见前面夸他好看的话一样,此刻正伸腿翘脚,美滋滋地小口抿着甜酒,水灵灵的杏眼享受地眯成了两道弯月牙,看样子不像是把裴虔放在心上。
谢晨谢明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后者。
他们并未着急移开视线,而是光明正大地打量了些会儿。?
谢语竹今日着一身嫩绿,长腿伸直坐在石块上,夏季衣衫轻薄,树荫下更显清凉,轻易地勾勒出小哥儿纤长姣好的身段。
浓墨般的柔软发丝高高挽起,在头顶团成一个蓬松的丸子,当他双手捧着阔碗低头喝甜酒时,细白的后颈从衣领里伸出一截,却藏起了半张脸。而再抬头时,白皙如玉的昳丽面容总是会让人不自禁晃了眼,尤其是黑色额发轻扫过的眉心一点红痣,鲜艳得过分张扬。
这也是谢晨说谢语竹健康的原因。
哥儿都有孕痣,或在眉间或在手腕,谢语竹的这颗红痣就是孕痣。哥儿的气力个头不比男子,孕育能力不及女子,往高门大户里难找夫郎做正头原配的,平民百姓家里计较倒是少些,但都会格外留意哥儿孕痣的深浅,颜色越深越好生养,也越容易被好人家求娶。
但谢家兄弟想到裴虔那弱不禁风的瘦干样,觉得他才有必要找大夫看看能不能生,可别耽误了他们家竹哥儿。再想到那空荡荡的、刮起风来都是穿堂风的裴家,怎么也不能和“好人家”三个字沾上边。
要不是裴虔长着一张还算不错的小白脸,态度勉强称得上恭敬,谢文青也夸赞其为“可造之材”“莫欺少年穷”,娶谢语竹这种好事怎么也落不到裴家头上!
两位兄长看着自家哪哪都完美的弟弟,又长长叹了口气。
去年定亲时,裴谢两家便约定,若是来年裴虔考中秀才,就让两人成亲。但别说是秀才,就是举人老爷,谢晨谢明也觉得裴虔配不上他们家竹哥儿。
而今这几日,正是院试放榜的时候,即便他们不想承认,裴虔还是有点小才的,这秀才多半是考上了。这婚约,也是时候履行了。
听着兄长们此起彼伏的叹息,谢语竹莫名其妙:“从刚才我就想问你们了,干嘛老是叹气?是累了吗?累了就多歇会儿。”
瞧瞧,还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裴虔那货何德何能!
几番欲言又止,谢明终究忍不住,问道:“竹哥儿,你真的想好和裴虔成亲了吗?我们不是看不得你好,只是……”
“没想好啊。”谢语竹坦然答道。
“只是我和二哥觉得你年纪还小,没必要急着……等会,你说什么?”谢明一愣,和对面的谢晨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语竹晃晃脚,无辜地眨了眨眼,重复道:“我说我没想好要嫁给裴虔呀。”
谢家兄弟俩又是一懵,然后急了:“原来你不想啊,那你咋不跟我们说呢?我们要是不问,你就真稀里糊涂嫁过去了?”
谢语竹用看傻子的目光鄙视兄长们:“我一不蠢二不哑,不说肯定是有我自己的考虑呀。现在说了,肯定是因为时机成熟了嘛。”
两位兄长赶紧将脑袋凑到一处,想听个缘由。
谢语竹也觉得是时候告诉他们了,可没等开口,就听见一道拉长尖锐的女声在喊他。
“竹哥儿——给你哥哥们送饭来啦?”
三人齐刷刷抬头向声音处望去,不是旁人,正是裴虔的娘。
胡翠燕挎着篮子,也是来送饭的。三两步走近了些,眼尖地看到他们吃剩的盘根子,虽然狼藉但不难辨认,都是香喷喷的油荤菜,就连红烧茄子里都能看到点肉沫,可把她气得脑门顶火。
一是气谢语竹是个败家的,不知柴米油盐贵,竟然给帮衬干活的堂哥都吃那么好。二是气谢语竹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不拿这些好东西来孝敬她这个未来婆婆,根本是没把她放眼里。三是气谢语竹有空也不来裴家给她打下手,害得她大热天的得自己走一趟给那短命的傻子送饭。
都是被谢家夫妻惯的,简直没法没天!哼,等她儿子考上秀才,谢语竹嫁到裴家,看她怎么狠狠治他!
不是,一边极为夸张地扭腰走到主座上坐下,一边掐着嗓子喊道:“不吧,我瞧见其中一个人是村东的王媒婆吧?是不是给竹哥儿说亲来的?”
李玉素敛了笑:“不合适,拒了。”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谢大夫郎一拍桌子,吹眉瞪眼教训道:“老三媳妇,你还拎不清呐?真当你家竹哥儿还是以前被人捧着的金贵哥儿啊?就竹哥儿现在的处境,能有男人要他就不错了!再继续挑挑拣拣,年纪大了更嫁不出去了!我跟你说,竹哥儿被退婚,损的可不是你一家的颜面,我还有俩闺女和哥儿呢,眼瞅十五要说婆家了,要是因为你家竹哥儿耽误了好婚事,我跟你们没完!竹哥儿呢,让他出来,这节骨眼还不在家老实待着,谢家的名声全让他一人败坏完了!”
“你!”李玉素气得脸面涨红,指着他的手不停颤抖,胸膛剧烈起伏。
谢大夫郎何时有过这般扬眉吐气的时候,还想再说,这时稻子提前收完的谢晨谢明跟着谢语竹一块回来了。谢晨一见他阿爹坐在那满脸得意,他三婶一副气急了的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当即就把他阿爹拉走了。
晚些时候,谢晨还专门提了礼来赔罪。谢文青听说这事,没接他的赔礼,也没怪他,只说一句:“以后让你阿爹别来了,他要是在家,我们也不会去你家了。”
对于谢语竹,李玉素三言两语揭过去,没有细说,怕小哥儿听了伤心。但也因此而担忧,都有人敢登堂入室上他们家里说三道四了,谢语竹要是出门,岂不是会听到更多难听的话?说不定还会碰上胆大包天动手动脚的流氓!
做娘亲的几次劝说儿子,最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风头过去再说。谢语竹答应了,可天生活泼的性子难坐得住,像今天,还是偷溜出去,去地里摘了萝卜。
谢语竹本在盘算是做酸萝卜片还是酸萝卜条,突然听到身后的哭声,忙放下碗转身安慰娘亲:“阿娘,你怎么啦?别哭呀。”
李玉素就着擦头发的布帕子擦了眼泪,摇头道:“宝儿,是爹娘对不起你,我们就不该给你定什么婚约。”
“我当是为什么哭呢,就为这个呀?”谢语竹松了口气,笑道:“阿娘,别难过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和阿父,谁让裴虔那人模狗样的太会装了呢?再说了,就算我真嫁不出去又能怎样?咱家又不是养不起我,其他人爱嚼舌根子就随他们去,舌头说出疮来也没咱们过得好。”
“呸呸呸!”李玉素被他出格的话震惊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嫁不出去?你不嫁人怎么能行?等我和你阿父不在了,谁照顾你?”
谢语竹不以为然:“嫁人了就有人能照顾我了吗?谁能保证我嫁的人不是裴虔那种德行?”
他面露鄙夷,冷笑道:“阿娘你也看到了,这段时间上门提亲的,哪个敢说没抱着吃绝户的心思?要我说,经此一事,我算是看明白了,与其要我嫁人,还不如找个上门郎君。”
“上门郎君?你是说招赘?”李玉素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倒还真是个不错的路子。
小哥儿不用嫁出去了,就在她和丈夫眼皮子底下看着,至少他俩活着的时候,谢语竹不会受欺负。
“是呀。”谢语竹点点头。他一时嘴快说了这句话,说完后又觉得蛮可行的,认真思考起来,缓缓道:“找一个家里没什么人口的,老实可靠的,话不用太多,干活得勤快,要听我话,要高大强壮,最好还要英俊帅气……”
说着说着,谢语竹没了声,脑子里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等他回神意识到自己想的是谁后,双颊已然浮上两朵红晕,而李玉素已经起身,进到堂屋里摆弄神龛。
谢语竹问:“阿娘,你在做什么?”
李玉素点了三支香插到香炉里,双手合十低头弯腰:“求菩萨保佑你找到如意赘婿。”
“……”谢语竹脸颊鼓起,不太服气。
哪里就难找了,他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晚间,一家人围在一桌吃饭时,李玉素跟谢文青提了招赘的想法。
谢文青捻了捻薄须,沉吟道:“招赘并非常事,快不得,须从长计议。”
谢语竹将要跟父母谈一谈他相中的人选,忽然,纯黑夜幕亮如白昼,闪了好几下,滚滚响雷在天边轰隆隆炸开,震耳欲聋,原本渐收的雨势又势不可挡卷土重来,磅礴大雨倾泻而下。
李玉素赶紧关了门窗,“哎呀”一声道:“不好!这雨下了大半天,现在又变大了,屋前明沟可别被冲垮了,我得去看看。”
谢语竹开了门,拿起蓑衣往自己身上套,提了盏油灯,又撑了把伞:“阿娘你在屋里待着,我去看。”
“哎,小心点,别摔着!”李玉素的声音消失在雨幕中。
谢语竹顶着风力,打开大门,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在油纸伞上,只觉手上仿若提了几十斤的重物,伞面下一瞬就要被雨点砸穿。
他艰难地挪行着,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蹚了一腿泥。见阳沟阴沟依然牢固,应该不会出问题。
谢语竹放心了,准备回去。可就在他要左转进大门时,脚下突然踢到什么,吓得他大叫一声,向后一跃差点摔倒。
“什么东西在那!”谢语竹惊魂未定,心跳极快,屋里父母听到他的叫声,都在紧张地呼喊问他出了什么事。
听到父母的声音,谢语竹的恐惧消散些许,大起胆子,提着油灯慢慢靠近。
微弱的灯光下,一张熟悉的脸渐渐显现在黑暗中,恰是他片刻前要与父母谈论的对象。
谢语竹吃惊道:“裴大哥?”
两个时辰以前,裴家。
阴雨连绵,将值傍晚,破旧的屋舍内昏暗沉沉,已无一点亮光,仿若一口便能将人吞噬的无底黑洞,时不时飘散出霉旧腐臭的气味。
屋内许多用品都不见了,不知该归属于何物的碎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床板、桌椅都是光秃秃的,好似有小偷洗劫过一般,真成了家徒四壁。
胡翠燕穿着蓑衣,抓过鸡笼里仅有的两只鸡捆好塞进麻袋,扔进大门口带棚的牛车里,回身打算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在马车等了她许久的裴虔烦躁地掀开帘子,又一遍催道:“行了,快走吧,我们得在天黑前到镇上住下,再磨蹭下去明个儿天亮都走不了。”
胡翠燕摆手不答应:“不得行,再捞一眼,要是有值钱东西落下了,这不造孽?”说完,又进到院子里。
“哎,娘……”就他家这境况,能有什么值钱东西?裴虔脏话都到嘴边了,碍于这是亲娘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可他憋攒多时的怒火在看到胡翠燕拖着两把背面都长霉发黑的椅子出来时,还是“蹭”得冒了三丈高。
胡翠燕试图将椅子也塞到牛车上,可棚高有限,里面已经堆得太满,她没了招,喊裴虔:“虔儿,快过来,帮娘一把。”
裴虔撑着伞大步冲了过去,一手夺过胡翠燕手里的椅子,却是重重摔在地上,高高溅起的雨水和泥点子都蹦到了车棚上,年久不撑事的椅子自然也是落了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胡翠燕高呼:“虔儿,你这是在做什么?摔椅子干啥!”
裴虔彻底失了耐心,怒道:“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天色不早了,别收拾了!而且你看看你带的都什么破烂玩意儿?这破椅子一摔就碎,占地方还用不上!”
胡翠燕鲜少看到儿子发那么大火,被吓住了,嘴唇嗫嚅着不敢大声反驳:“我、我这不是觉得留在这浪费吗?东西都还是好的,哪有必要扔啊?”
“呵,怎么个好法?带到新宅子劈了当柴火烧吗?”裴虔冷笑,制住胡翠燕还欲辩解的话头:“沈岚安排的住处,到时候他也要住进来,你的这些破烂摆在那只会把我的脸都丢尽,在县城里贴钱给回收破烂的人都不要!娘,我本来没打算带你去县城,是你非要跟我去,那你就得听我的。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都给我拿走!不准带!”
他一边说着,一边胡乱抓过东西就往院子里扔,也不管抓了什么、扔到哪、有没有摔坏,裴虔只觉得这些都是拖累,他马上就要过崭新的人生了,留着这些旧物有什么意义?
“哎,你好好说话,扔什么啊!都扔坏咯!”胡翠燕急得上蹿下跳,一手想要按住裴虔,半个身子又伸出去想去捡东西,可裴虔一成年男子力气比她大太多,她两头都顾不上,只能冲马车喊道:“老四,当家的!你快来帮我啊!”
无人应答。有风雨吹来,掀起车帘一角,露出躺靠在马车里面睡觉打呼的裴老四。
意料之中的指望不上男人,胡翠燕更憋屈了。回想一下,裴虔好像从中了秀才后,就对她越来越没有耐性,动辄大呼小叫,经常不等她话说完就打断离开。
前些日子,他们和谢家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谢语竹名声坏了,裴家也好不到哪去,也就碍着县太爷的关系没人敢当面笑话他们,可背地里指不定怎么戳裴家的脊梁骨。
裴虔虽然愤怒,但受影响不大,几句甜言蜜语赌咒发誓把沈岚哄好了,沈岚还愿意给他供座新宅子把他接到县城里住。
可胡翠燕就不一样了,裴虔一走,天高路远的,受欺负也没秀才儿子撑腰,她在村里可怎么过下去?她提出要跟裴虔搬去县城一块住,裴虔一开始竟然还不答应,理由找了一堆,无非都是嫌她上不得台面,沈岚不喜欢。
但姜还是老的辣,最后她使出一计,劝说裴虔早点把沈岚哄到床上去,生米煮成熟饭,这县太爷的儿婿位置就坐稳了。而她去到县城,刚好可以暗中使点手段让沈岚早点怀孕,怀了后也可以帮忙照顾孕夫,这才使得裴虔勉强点头答应。
可临了背井离乡,还要受亲儿子这么一出气,胡翠燕忍不下去了,也不怕他了,儿子再厉害还能越过娘去?
她当即趴在牛车上哭嚎起来,好似蒙受了多大的冤屈:“哎呦天爷来,你有出息了,你现在看不上我了,觉得我当你娘丢你脸了。可你别忘了是谁不舍吃不舍喝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供你吃穿,你才能考中秀才啊?哎呦我儿出息了,冲娘耍威风了,三天两头的发火,没了谢家人给你糟践你就蹉踏起亲娘来,那早知还不如把那谢语竹给你留着咯!”
她喊得实在大声,裴虔很害怕会把邻居引来,手忙脚乱去捂胡翠燕的嘴,但都被她灵巧躲过。他忍无可忍,厉声呵斥:“闭嘴!别喊了!”
胡翠燕一怔,嚎得更带劲了:“哎呦我就知道你忘不了那个骚狐狸精!我提一句你就吼我,你就是气我把人给你骂走了!我不活了,连儿子都嫌我这个当娘的没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裴虔被她吵得头疼至极,太阳穴突突直跳,憋了好几天的心里话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是!我就是气你把谢语竹骂走了,你知道你毁了我多完美的计划吗?”
那日他正在气头上,以为谢语竹让他成了绿王八,才会心想让谢语竹做外室。可事情发展到最后,两家闹僵成那样,别说是外室,就算他要娶谢语竹做正头夫郎,估计谢语竹也不会再答应了。
可裴虔始终心有不甘。不说谢语竹的美貌万里挑一,单论谢家的殷实家产,未必就比县太爷家薄。沈岚头顶还有两个胞兄,谢语竹可是谢家独子,那实实在在的一大笔钱原本都是要随嫁妆跟着谢语竹一起到他家来的啊,可现在,全成了泡沫虚影。
裴虔已经后悔好几天了,不过这后悔不是因为他背弃婚约选了沈岚,而是后悔他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同时安抚好沈谢二人。自负如他,绝不会认为这是自己贪心不足、人品低劣酿成的结果,一定要找个人担责,而这个人就是当天又打又骂、疯疯癫癫的胡翠燕。
裴虔厌烦透了胡翠燕。都是她,明里暗里挑事,没退婚前就多次破坏他和谢语竹的感情。那天紧要关头也是她说了一大堆胡话,气得谢语竹当场提退婚,没给留半点余地;也把他带跑偏了,令他冲动没能及时挽回。
胡翠燕刚听到头两句,还想再哭再闹,但听完裴虔整个谋算后,她傻眼了,喃喃道:“真是我做错了?”
裴虔看向她的眼神淬满了冰冷的怨毒,胡翠燕心慌不已,死死拉住他的胳膊颤声求道:“儿啊,娘错了,娘不是故意的。谁让那谢语竹不识好歹,都没把咱家放在眼里……”
裴虔冷声道:“你还是冥顽不灵,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可轮到胡翠燕不愿意了。她只要一想到谢家丰厚的家产,煮熟的鸭子飞了,就难受得好像有人刨了她家祖坟一样。
“虔儿,这事不能拖,咱们去了县城,谢语竹说不定转身就嫁给旁人了。”
胡翠燕眼珠子转了两圈,心生狠辣一计:“依我看咱今天就把事办咯。待会儿,你就去谢家,借口要离村,和谢语竹再见一面,他要是不愿意你就说向他道歉,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从家里拉出来。也不用走远,走到他家门口那棵树下就成,我带几个爱说闲话嗓门大的来家里收拾,假装路过,你就抱着谢语竹别撒手。今个儿这天也好,下雨,夏天衣服薄,一湿透,抱在一起肉贴肉的,谁还能说你俩没点儿啥?保险起见,你还可以说是他先勾引你硬往你身上扑,到时候,他就算不嫁你,想嫁别人也难了,等你站稳了脚跟回头再纳他为妾也不迟,他一清白毁了的哥儿有人愿意要,他对你感恩戴德都是应该的!”
“……对啊,这法子好啊!”裴虔思索一会儿,由怒转喜,志在必得:“我就不信还搞不定一个乡野小哥儿!”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儿子,你一出马准成。”胡翠燕与有荣焉地沾沾自喜,趁裴虔放松之际,把他刚才扔下牛车没摔坏的东西捡起来又偷偷塞到车上。
裴虔自是看到了,但他这时候心情好,不跟她计较。
胡翠燕拾起断了的椅子腿,心疼得直皱眉。这椅子还是她当年成亲时添的好家具,花了不少钱呢。
“好了,你先别收拾了,快去找人,我这就去谢家。”裴虔等不及地催促道。
“行,瞧娘把这事给你办得妥妥的。”胡翠燕答应道,一抬头,却看到一个人影从马车后面闪了出去。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自那天退婚后就被她赶出去自生自灭的裴风。
这人好几天没在她面前露脸,今天搬家她更是把裴风忘得一干二净。可他怎么突然回来了?又在那里站了多久?她和裴虔的对话他听到多少?
还有,他现在是要跑去哪?
胡翠燕敏锐察觉到裴风跑掉的方向正是谢家所在的村东,吓得大喊道:“裴风!你去哪?快回来!”
可裴风听到她的喊声,一下子跑得更快了,胡翠燕急得抬腿便追。
裴虔一看见裴风就来气,拉住她不悦道:“你不是要去找人吗?管他作甚,这傻子下雨天滑倒了,和他父亲一样死了才省心!”
胡翠燕一把甩开他:“你懂什么,这傻子怕是要去谢家通风报信,你还不快拦着他!”
“真的假的?”裴虔不太相信:“他不是脑子坏了吗?能听懂我们的谈话?”
胡翠燕来不及花时间跟他解释,继续去追。裴虔此刻即便不信也有点害怕了,也跟着跑起来。年轻男子身高力壮,他简简单单就超过了穿着蓑衣动作笨拙的胡翠燕,也很快追上了饿了几天且身上有伤的裴风。
“你站住!”裴虔忍着恶心,伸手拉住裴风破烂脏污的衣袖。
裴风凶狠地瞪着他,奋力挣扎。裴虔占了个身体健康的优势,可身子板实在瘦弱,没抓一会儿就被裴风挣脱开来。
“你回来!”裴虔还要去拦,却被裴风一掌推开。雨天地滑,他连连后退几步,一个没站稳,踩在崎岖的石块上,摔了个狗啃泥。
“儿子!”紧随而来的胡翠燕眼珠子都快突出来,心底恨极了、也害怕极了裴风,一直攥在手里没扔的椅子腿儿高高抬起,骤然落下。
“咚!”
裴虔站起来了,可方才与他争执推搡的人倒下了。雨还在急匆匆地下,鲜血染红了雨水,一遍遍冲刷着黑黄的泥地,逐渐地,渗进了土里。
胡翠燕吓得猛地扔掉椅子腿:“怎么办?我、我杀人了!”
“胡说什么!”裴虔也慌乱无比,但依然强装镇定,捡起片刻前他还嫌弃的破烂重新塞回胡翠燕的手里:“这不能乱扔,你得收好。”
“是、是,这是凶器,不能乱扔。”胡翠燕哆哆嗦嗦地把“凶器”攥在手心,六神无主:“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裴虔用鞋底使劲碾着地上的泥,把血迹全都掩盖掉,面色阴沉道:“事到如今走为上,谢语竹的事先别管了,走的时候把裴风扔在谢家门口。要是死了,就说明他命薄,谢家摊上事也跑不了。要是没死——”
他睨向脚边的人,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冷笑道:“那就让我这位好堂哥代我多受些谢家的怨气吧。”
……
裴风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的最开始,他是众人艳羡称赞不可多得的青年俊才,年纪轻轻便连中小三元,远近闻名。
可一眨眼,世界就黑了。围在他身边的人不见了,阿父和阿爹也不见了,两口薄棺并排摆在他眼前,耳边是粗滥刺耳的丧乐。脑子变得混沌,意识变得昏沉,任凭他人如何打骂,他说不出一句话,也哭不出一个声。
好冷、好饿……他浑浑噩噩地度日,如提线木偶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可还是吃不饱。
该去哪?能去哪?他不知道,只能凭着本能走走停停。
熟悉的树下,熟悉的院子,好似以前许多时候,他都是站在这里,静静看向里头那个熟悉的人。
那人将他拉进来了。灶火很暖和,肉和馒头很香,他许久没有这么饱过了。
他舍不得离开,头一次,害怕一个人,孤独寒冷地熬。
多想那人永远陪着自己。
最终,他那天还是走了。但从那以后,那人经常来寻自己。
他好高兴。他的眼前好像又有了光,很耀眼、很温暖,和那人笑起来时一样,喊他“裴大哥”。
可这般美好的人却被欺负了。
他挡在了前面,不允许其他人上前。但被赶出去后,好多人嘲笑、打骂他,都说是他害了那个人。
不是的,他没有。他痛苦地想解释,可没人听,连那个人都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或许,是真的厌了他。
他又成了无处可归之人。
雨下了很久,他漫无目的地晃悠,拖着一身伤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个不属于他的家。
他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谋划。
他想去告诉那个人,却被发现了,用尽力气跑也没逃过。
雨水很冷,他的头好痛,也好困。
但是不行,他不能睡,他要去见他。
醒来……必须醒来!
……
屋内,烛火昏黄,男人躺在干净整洁的床上,脑袋缠着厚厚的白布,猝然睁开眼,眸底一片清明。
外间隐约有人在说话,裴风平复着极快的心跳,抹了把脖子上渗出的虚汗,定了定神,仔细辩听。
“阿父、阿娘,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们也能认真考虑。”
少年清凌凌的嗓音透过帘子传了过来,如一口清澈甘泉缓缓灌入,瞬间抚平了人内心所有焦躁。
是谢语竹。
裴风怔住,喜悦、激动、畏怯一瞬涌上心头,繁复交织。
但没时间留给他犹豫,他必须马上将裴虔和胡翠燕的阴谋告知对方。
裴风一手拉住被子,将要扯开起身,这时,小哥儿的话声又响起,若是细听,还能觉察到隐含其间的丝丝羞赧。
“我想招裴风入赘,我要让他做我的夫君。”
裴风蓦地僵住,抓着被子的左手悬停在半空,漆黑的眸缓慢瞪大,宛如一尊石像巍然不动,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昭示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内心。
入赘?夫君?是他听错了吗?他昏过去多久?中间错过多少重要的事?
一抹绯红从耳根处悄悄蔓延开,裴风不自觉屏住呼吸,好似声音大点,就会从这场美梦中惊醒。
隔了好一会儿,他听到谢语竹的父亲、他曾经的恩师谢文青不敢置信地问:“我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还有李玉素同样问道:“宝儿,你是不是跟爹娘开玩笑的?这、这婚姻大事,可不兴乱讲的!”
谢语竹有点不太高兴,嘴巴撅起:“我才没乱讲呢。我都说了,我是认真的,你们怎么这副反应?”
外头感觉都快吵起来了,谢文青激动道:“那不然呢,你说说我们该是什么反应?竹哥儿啊,要是脑子没摔坏前的裴风,别说等你提要求,你爹我早就舍出这张老脸给你定下这门婚事了,否则也轮不到裴虔那宵小之徒。可现在的裴风,是个傻子啊,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大雨天地晕倒在我们家门口,还流了那么多血,我和你娘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李玉素赶紧劝道:“是啊宝儿,你爹话糙理不糙,裴风是个好后生,可是这脑袋不灵清,没法过跟正常人一样过日子啊!”
谢语竹连着被否定,不服气地反驳:“你们这都是偏见,谁说傻子就不能过日子、不能照顾我了?裴风虽然是个傻的,但是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裴家的脏活累活不都是他干的?要我说,这十里八乡的,?就没有比他更勤快的人了!”
“他还寡言少语、只干不说,真要成亲了,还不是乖乖听我的,我说东他绝不会往西,这不比那些满腹算计咱家家产的男人强?还有这次裴家闹事时,也都是他挡在我前面护着我,裴虔他娘才没有伤到我。”
“而且裴风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脑袋也是后来摔坏的,以前多会读书的一个人呀,以后我和他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是健康又聪明嘛……”
谢语竹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条条例证裴风的好,说到最后自己先没了声,低头羞着个大红脸。
一帘之隔的裴风也没泰然到哪去。他对变傻的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没觉得师父师娘的话有何冒犯,可小哥儿的真情剖白出乎他的意料。
尤其是最后说生孩子什么的……无措的赧意在麦色的面皮上烘出两团怪异的红,手心的汗浸湿了紧抓着的被褥,心脏“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剧烈得好似要从胸腔里跑出来,跑到小哥儿面前大声喊:“生!生了跟你姓,名字我们一块取!”
李玉素不吭声了,想起白日下午谢语竹说起的招赘条件,惊觉可不就差点指名道姓说是裴风?
而谢文青一通听下来,比起震惊于自家小哥儿一心为外男辩护这件事,他的重点放在谢语竹搬出的一堆理由上,咂舌道:“竹哥儿,你这到底是招赘婿还是招长工啊?”
这还没成亲呢,就指着人要听话会做活还不允许反抗,没见过这么霸道刁蛮的小哥儿。
可一想到这性子也是自己宠出来的,谢文青沉默了。昔日前途风光的学生后半生围着夫郎在农舍里打转,心中虽有遗憾,但对于双亲皆逝、被裴老四一家苛待的裴风来说,未必不是最好的归宿。
而且他不得不认同,谢语竹说得很有道理。小哥儿现在说亲难了,若是要招赘,最怕引狼入室,找个听话无二心的傻子就省了这条后顾之忧。人心都是偏的,谢文青自是以儿子为先,再说了,小哥儿霸道刁蛮顶多是耍耍小性子,裴风一个大男人哪能真受什么委屈,他还觉得自己的宝贝哥儿找了个傻子夫君才是委屈呢!
谢文青手指在桌面上点了良久,沉声道:“竹哥儿,你可想好了,不是说气话。”
谢语竹挺直腰板,黑亮的杏眸睁得圆圆的,神色认真,语气坚定:“嗯,我想好了,绝不是一时赌气之举。”
“行吧,那先这么定了。”谢文青挥挥手,叹道:“等裴风醒了,问问他什么意见。”
这话说的,李玉素都觉得丈夫在为难人:“那孩子自从脑袋坏了后,一棍子下去憋不出两个字来,能有什么意见?”
谢文青摇头道:“走过场也得问。君子行事,无愧于天、无愧于心。”
李玉素好笑道:“那敢问这位君子,要是你的好学生不愿意入赘咱家,你打算怎么办?”
“这……”谢文青脸色一凝,捻着胡须慢慢思索,显然没想到这个可能。
“他还能有什么不愿意!”谢语竹见父亲不说话,急了,腾地站起,随即意识到喊声太大,会吵醒帘子后的人,又慢吞吞地坐了下来。
他双手抱臂,下巴抬起,眼尾微微上翘,明丽娇艳的脸蛋上满是骄傲的倔强:“我貌美聪慧、勤劳能干,哪里配不上他?他在裴家吃不上饭的时候都是我在接济,这次也是,要不是我,他连命都没了,说一句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过分吧?他裴风也是读过书的人,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他凭什么不愿意?”
谢语竹越想越觉得裴风甚合他心意,比当初跟裴虔定亲时满意多了。
谢家夫妻:“……”
要不是小哥儿生得年轻漂亮,这副架势简直活脱脱强抢民男的恶霸。
“好啦,时间不早了,阿父阿娘你们快回屋休息吧,这儿有我守着。”谢恶霸后知后觉说出了多么嚣张的话,不自在地开始赶人。
夫妻俩相视一笑,心里门清儿小哥儿是害羞了,手挽着手回隔壁去,不在这给人添堵。
等父母走了,谢语竹才松了口气,反思刚才他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可仔细一想,他说的没错呀,裴风可不就是欠他一条命吗?顿时又有了底气。
里间,裴风听到谢家夫妻离开的动静,没想好自己该不该出声喊人。正犹豫着,帘子一掀,谢语竹走了进来。
见到醒来坐在床上的裴风,谢语竹快步走向床前,惊喜道:“裴大哥,你醒啦?”
这样乖巧的可人儿,谁能想到这和片刻前在外头不害臊地大放厥词的小哥儿是同一个人呢?
但裴风没空思考那么多,两颗漆黑的眼珠子像是黏在了小哥儿身上,一瞬不瞬地盯着。
这是谢语竹今天换的第三身衣裳,前头水蓝色的那身在把裴风从雨里拖回来后也湿透了。临近深夜睡觉时候,他图简便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寝衣,外面随意套了件青白色的薄衫,柔顺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宛如绿叶丛中待放的花苞,沾上了夏夜的湿露,娇嫩水灵。
按理来说,这样私密的装扮不该面见外男,未婚夫也不妥,但谢语竹想着裴风是个傻子,对情事理应一窍不通,便不在意这些虚礼。
因此,他想不到裴风此刻的失神是因为早已看呆了心上人的美貌,只当他又是如往常一样,呆呆傻傻不爱言语。
为了安抚伤者,谢语竹坐到床边后,倾身向前,特意离他近了些,温柔说道:“裴大哥,你受了伤,晕倒在我家门前,是我救了你,现在是在我家里,你不要害怕。”
一句话,既解释了裴风出现在谢家的原因,又暗悄悄透露他是裴风的救命恩人,多少含了点挟恩图报的意思,让裴风心里有点数,别等会不知好歹地拒婚。
裴风倏地垂下了眸,依旧没有回答。
一是他突然想明白,依目前的情形,最好还是不要立马说出自己已经恢复清醒的事实,要不然明摆着告诉谢家人他刚才听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所有谈话,虽然他作为被议论的当事人并不介意,但偷听始终非君子所为。
二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单纯天真的小哥儿把他当傻子,所以处处不设防,如果他是个正常人,谢语竹肯定会对他生出戒心,至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两人离得那么近。
而他很清楚,如果再继续直视谢语竹,他灼热露骨的眼神、急促不稳的呼吸、还有“咚咚”巨响的心跳,都会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裴风在心里快速盘算着,紧张得手指快把被子揪出一个窟窿。一股淡淡的甜香钻进他的鼻腔,是谢语竹最近常用来酿甜酒的青梅的味道。
他没忍住,抬眸看了一眼,视线在与那双圆润明亮的杏眼对上的刹那,又快速收了回去。
谢语竹没看懂他这副罕见忸怩的样子是为什么,猜测道:“裴大哥,你是不是饿了?”
说着,他准备去厨房下碗面,可一起身,惊诧发现裴风脑袋上缠着的白布渗出血了。
奇怪,他明明有好好上药的,难道是伤势太严重了?
谢语竹赶忙叮嘱:“裴大哥,你别乱动,你头上的伤口出血了,我重新给你包扎下。”
裴风确实没乱动,但不是因为单纯听话,而是因为谢语竹半跪在床边突然靠了过来,两人相距咫尺,他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小哥儿身上传过来的热气,嗅到的青梅甜香也更加浓郁了。
“裴大哥,你头稍微抬起一点。”
裴风照做了,眼睛也不由跟着向前瞟去。随着身前人的动作,本就松散的寝衣领口又敞开了些,颈间雪白的肌肤和若隐若现的锁骨猝不及防闯入他的眼帘。
头顶传来谢语竹的惊呼:“啊呀,裴大哥,你头上的血怎么止不住呀?”
谢语竹焦急地快速擦拭,可血迹越擦越多,他不得不探身查看裴风后脑勺的伤口。
裴风呼吸一滞,鼻尖距离那片香甜的柔腻不过分毫。
浑身气血翻涌,他的伤口怎么不会血流不止?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裴风痛苦又喜悦地闭上眼,心里不停默念“非礼勿视”,可脑子里全是晃眼的白,气得他在心底怒骂:裴风啊裴风,枉你读了千百卷圣贤书,怎能有如此龌龊想法?
可下一瞬,他又把自己说服了:想了又怎样?他已经是谢语竹的夫君了?,以后不光能想,还能做呢。
正人君子裴风脑内天人交战,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庆幸有被子遮挡,才没让人发现自己身体的异常。
一顿手忙脚乱,谢语竹总算替裴风重新包扎好了伤口,累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抬手擦了擦,坐回床边想歇会儿,发现身边的傻子低着头,侧脸红得不正常。
“裴大哥,你脸好红呀。”谢语竹凑近观察,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很有可能,受了伤还在雨地躺了那么久,谢语竹又紧张起来,想试下他额头的温度,可他脑袋上缠着白布,这法子没用。
谢语竹站起来,拢了拢外衫,急着向外走:“你等着,我去给你喊郎中。”
天色已晚,且雨后地面泥泞难行,裴风已经劳累谢语竹许久,又怎敢放心让他一个小哥儿半夜出门找郎中。
心急之下,清楚自己脸红是怎么回事儿的裴风不敢再装下去,一手拉住谢语竹的手腕,叫停道:“不用找郎中,我无事的。”
谢语竹下意识回头反驳道:“怎么不用,你的脸红得都要烧起来了……”
蓦然,他停顿住,红唇微张,杏眼圆瞪。
他看到裴风羞赧的神情和躲闪的目光,绝不是一个傻子该有的反应。
一个离奇但又合理的猜想浮上心头,谢语竹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也说不清是否想让猜想成真,嗓音有些发紧。
“裴大哥,你是不是恢复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