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青年的语气太过自然,自然到段景曜都分不清,对方到底是真的那么坦荡,还是演技比他更好,段位比他还高。
段景曜的脸色沉下来,掩在半长刘海下的眼眸微眯,转瞬间神色几番变换,最终也扬起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伸手和艾德里安的交握。
“你好。”他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艾德里安湛蓝的眼睛陡然睁大,不明白面前这个人握手的力气为什么这么大。
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礼貌地也用力回握,分开的时候两个人手上都有几道淡淡的印子。
段景曜收回手,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掌心,目光仍审视着艾德里安,歉意似的开口道:“之前我和乔泽有一些误会,现在我们已经和好了,那天打扰你,很抱歉。”
“还有,谢谢你在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照顾他。”
艾德里安也搓了搓手,笑意如常地摇头道:“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而且也不是我照顾乔,是乔照顾我更多。他实在是太好了……”
一说起乔泽的好,艾德里安的话匣子便关不住了。
他笑意灿烂,神采飞扬地讲起他们是怎样相遇,讲乔泽做的美味中餐,讲两个人一起去公路旅行。
这是在向自己炫耀和宣誓主权吗?
果然也是装出来的大方,段景曜以己度人,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又不能当着乔泽的面再和人打一架,垂在身侧的拳头只能紧紧攥着,手背鼓起青筋。
艾德里安似乎仍无知无觉,乔泽视线在两人间游移,已经能感觉到段景曜开始有些低气压。
赶紧打断道:“adi,你一路开车过来一定也累了,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说完又看向段景曜,换成中文道:“你也是,吃点夜宵,休息休息吧。你才刚退烧,要是再反复就不好了。”
虽然明显是打圆场的话,但语气里的关心也是真切的,段景曜好受了一些,松开攥紧的拳头,点点头说:“好,我都听你的。”
艾德里安意识到自己仿佛说了不太合时宜的话,懊恼地挠了挠头,眼巴巴地望着乔泽:“抱歉,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乔,我就是太想你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意外发生后,乔泽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陆承允和段景曜的陪伴给了他及时的支持,此刻略显聒噪的艾德里安又为他带来了新的活力,不自禁勾起嘴角:“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们俩说着话,段景曜侧过脸,在乔泽看不到的角度皱起眉。
他讨厌这个咋咋呼呼的金毛小子,但看到乔泽苍白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的笑容,终究什么也没说,强行把心里那点阴暗的情绪按了回去。
夜宵是保镖叫的酒店外送,几个人轮流休息了一会儿,守在医院等秦煊醒来。
可是一直等到第二天,icu那边还是没有好消息传来。
乔泽又开始抑制不住紧张,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觉,整个人显出肉眼可见的憔悴。
看着乔泽这样担心,艾德里安也不禁跟着忧心忡忡起来。
躺在重症监护室的那位rq救了他心爱的乔,他很感激,总想为对方做点什么,和医生沟通之后,便去一边给康妮打电话,央着人脉极广的妈妈联系全美最好的外科医生和医疗团队。
警方的调查组来例行问讯时,他也帮着忙前忙后,一片热心肠,就连对待显而易见的“情敌”段景曜,态度也丝毫不见敌意,像个小太阳似的,努力想让大家都开心一些。
段景曜愈发捉摸不透,艾德里安究竟是假傻白甜还是真的,如果是假的,那他未免演技太好,如果是真的,乔泽喜欢他这样的吗?
那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更大度一点?免得又被人比下去,连乔泽多一点点的喜欢也争取不到。
期间乔泽有问过一次陆承允的去向,保镖只说小陆先生暂时有事脱不开身,有什么需要吩咐他们就可以了。
乔泽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满心还牵挂着秦煊的状况,到底没有往深处想。
陆承彦乘私人飞机连夜飞抵纽约,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三个人正奇异地和谐共处。
他走进病房,那年轻俊美的金发男孩便站起身,主动向他打招呼。
“嗨,你也是乔的朋友吗?”
艾德里安身高将近一米九,身上有种年轻男孩特有的朝气蓬勃,哪怕陪乔泽熬了一宿,站在成熟英俊的男人面前也并不落下风。
陆承彦听见他说:“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好像听乔提起过……我是艾德里安,艾德里安·科赫,很高兴见到你。”
朋友?
这倒是个新奇的词汇,听起来比包养或者雇佣关系要好上许多。
陆承彦眉梢微挑,淡淡笑了笑,竟是颔首认下,颇为绅士地和艾德里安打了个招呼。
段景曜和他遥遥对视,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然后陆承彦便转向乔泽,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心里有千般万般的话想说,说他这一路有多担惊受怕,说他都为他做了什么:倾尽半副身家、出柜与父亲彻底决裂,还有无数疯长的浓烈爱意与思念,几乎要将他的一颗心撑到满涨得生疼。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也并不打算以此博取什么。
他只是步履平稳地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乔泽的肩膀,垂眼注视着对方漆黑的双眼,安慰似的低声道:“没事了,一切有我。”
除了还在icu昏迷不醒的秦煊,陆承彦无疑是众人中最年长稳重的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出现,听到他这样近乎笃定的承诺,乔泽竟然真切地感觉有被安抚到。
陆承彦总是无所不能的,即使没有答应和他在一起,乔泽也仍然愿意相信他。
还有另一种隐秘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在乔泽心底翻涌,让他在陆承彦的凝视下不自禁地朝对方迈了一步,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形成一个拥抱。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陆承彦随即抬手,揽住他单薄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克制而温柔的拥抱。
乔泽愣了愣,脸颊微微发热,在另外两道视线的注目下,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垂下眼睫,把脸埋进了陆承彦怀里,深深吸了口气。
只是短暂地抱了抱,乔泽感觉好多了。
他退开一些,抬头看到陆承彦的脸,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刚想问他知不知道陆承允究竟去哪儿了,便听见医生来敲门,通知他们道:“病人已经醒了,目前神智清楚,家属可以去探视了。”
乔泽被这个惊喜的消息一岔,连自己刚才想说什么都忘了,忙不迭追问医生秦煊的伤情,跟着他往隔离区走去。
重症监护室有严格的探视时间和制度要求,出于对患者健康和安全的考虑,每次只允许一名家属进入,还要换上无菌的隔离衣。
进去探视的自然是乔泽,段景曜、艾德里安和陆承彦都在外间等候。
乔泽一进去,他们三个之间的气氛便沉寂下来。
就算是活泼如艾德里安,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说,只各自找了位置坐下,安静地等待那人出来。
icu里也是一片沉静,只有监护仪器有节奏地发出细微的嘀声。
乔泽谨记着医生的叮嘱,把脚步和呼吸都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靠近秦煊的病床。
病床上的男人脸上罩着呼吸机,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裸露出的肤色苍白到几近灰败,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流露出一点生命的气息。
隔着透明的护目镜,乔泽看清那人的面容,霎时便忍不住眼睛一红,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往下淌。
秦煊也正努力地睁眼看他。
看到他哭得发抖的样子,呼吸面罩里氤氲起朦胧的雾气,嘴角勉强扯出一点笑意,反过来安慰他道:“别哭啊,我又没死……”
“都说祸害遗千年,离我死还早着呢。”
乔泽听见男人低哑的、接近气声的声音,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玩笑语气,净说些死不死的不吉利的话。
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一边哭一边也挤出了个不怎么好看的笑脸,眼泪流得愈发厉害。
乔泽还正伤感着,便听秦煊又叹息似的幽幽冒出一句话:“你再哭,我都要硬了。”
怎么到这种时候还能耍流氓!
果然男人只有挂到墙上才会老实,乔泽没好气地想。
但真要生气,又气不起来,到底是止住了眼泪,红着眼圈嗫嚅片刻,开口问秦煊:“……为什么?”
为什么救他、为什么追到美国来、为什么明知道真相还这么执着,当初又为什么接近他、为什么要骗他,既然是骗他又为什么做得这么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无数的疑问,其实都指向一个答案。
而他们都对此心知肚明。
秦煊感觉到乔泽在凝视自己,他半眯着眼睛,眼尾细微的纹路带着笑意,牵了牵嘴角,却没有说出那个字。
“我不希望这成为你的负担。”
他的声音还是很低哑,但换了一种语调,不再是轻佻不着调的态度,几乎可以称得上郑重。
“我做的所有事,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我犯过很多错,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混蛋,你不需要因为烂人真心就觉得感动,愧疚或者感激,原谅我、选择我……”
男人瘦削修长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乔泽又朝他靠近了一步,却记得医生的话,不敢碰他,只轻轻触了触他的指尖。
秦煊闭上眼睛,好像说得累了,缓了缓才接着说下去:“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你是自由的,永远都是。”
自由?
乔泽有时也分不清这个词语的定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很自由,从小就独立、自我,从心所欲,相信一切都可以靠自己做到。
所以他在某些事情上,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总显出几分迟钝,因为过分的冷静理智而生出一种游离感,带着纯然天真的残忍。
他在努力地学习,去感受、去体会,从他写出的剧本来看,好像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从现实的结果看来,似乎又并不那么“正确”。
乔泽静静地站在秦煊的病床前,再一次感觉到迷茫。
他很少像这样找不到方向,人生是一片旷野,而他就在这广阔天地中迷了路,不知道自己现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该往哪里走。
“……我也是混蛋。”
乔泽讷讷地呢喃。
秦煊仍是笑着,对他说:“那我们是共犯了。”
乔泽却笑不出来,他拧着眉毛,湿润的眼睫半垂下来,十足苦恼的模样:“秦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这样唤过秦煊很多次,或是真心或是假意,但这一次,他真正把自己软弱的部分袒露出来,像是迷途的羔羊,希冀得到年长者的指引。
秦煊眨了眨眼,也很快进入了角色,宛如真正的师长般,用一种温柔的口吻,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小乔,你要跟从你自己的心,从自己的感受出发,做你想做的事。”
道理乔泽都懂,可问题是现在他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