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币改暗涌
万和酒楼的朱漆大门今日又挂上了“官宴止步”的鎏金牌。二楼的雕窗棂里,账房听着楼下的寒暄静静地拨动算盘。檀木珠子砰砰脆响,仿佛透着两分无言的萧索——官府的买卖,多是赔着笑脸赚体面的营生。
接了官府的单子,就意味着一整天整座酒楼都要谢绝别的客人,专心为这些大人物服务,而且推拒不得。巡抚衙门的亲兵早会来封街清场,黑压压的甲士往门前一站,寻常百姓自要绕道而行。
熊廷弼凯旋那场夜宴倒还热闹。那日,袁应泰不但请了有头有脸的文武高官,还把各镇麾下的千总把总,以及辽阳城里豪绅大户也给请来了,这才将整座酒楼塞得满满当当。觥筹交错之间酒瓮空了三轮,就是熊廷弼本人像是被掏空的骷髅一样,一脸绝望地应付着前来敬酒的人。
凯旋大宴到底不常见。今天这回,万和酒楼就冷清得紧。一层的大堂只摆了寥寥几桌,二楼的散座和三层的包厢更是寂如寒潭。即使上的都是硬菜大菜、好酒好茶,酒楼也赚不到几个子儿,如果算上白耗的场租人工,怕是倒要折些银钱进去。可是官府的生意又是不得不做的——官老爷的面子,便是悬在万和酒楼大梁上的尚方剑。
熊廷弼虽未给袁可立备下郊迎仪仗,却将辽阳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官吏都拘来作陪。主桌上列席八人:经略熊廷弼、巡抚袁应泰、镇江兵备参政袁可立、日月银行山东分行长马宪典、辽阳总兵李怀信、援辽总兵陈策、戚金,以及锦衣卫东司房千户陆文昭。
陆文昭的座次是临时添置的。万和酒楼不愧是辽阳百年老号,见这五品千户与经略大人不过三步之距,早有小厮轻手轻脚抬来酸枝木圆凳。他们惯会揣度贵人座次,主宴报来七位贵客,备下的必是十人规格的紫檀八仙桌。
主桌以外,便是各营的参将和游击将军了。他们来这儿就是捧一个人场,既给面子,也得点儿面子。他们散坐周遭,说是接风宴饮,倒似来给这座酒楼添些人气。
青瓷酒盏刚沾过唇,满堂喧声已漫过朱漆门槛。奴酋退兵带来的喜气尚未散去,便混着酒香蒸腾满堂。时光渐渐,推杯换盏,众人原先端着的官仪也缓缓地被初夏的暖阳焙软了。
“袁兵宪,不才再敬您老一杯。”行山东分行长马宪典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坐在一众虬髯武夫之间恍若一弱冠书生。若非颌下几缕银丝,谁看得出这是万历八年净身入宫的老貂珰?他是隆庆二年生人,论齿序比熊经略还痴长一岁。
“不敢,不敢,我不过痴长几岁。哪里当得马公公这般抬举?”袁可立当即举杯回敬。
经过刚才的观察,他已经确定了,这位自称从司设监转职到司礼监,接着又被王安被分派到银行衙门,最后被外派到辽东来的马公公并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
“达者为先嘛,您老当得!”马宪典几乎在闲差上趴了一辈子,很会说好话。
袁可立只得微微一笑,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顺嘴递过去一句话:“前日往海州时,我和陆千户正巧碰到了魏公公。他说您驻在海州,于是就想着过去拜会。没想在辽阳见了您。”
“这就是俗话说的,有缘千里相会啊!”马宪典立刻接茬,接着拿起酒壶,要给袁可立斟酒。
“马公公,您要是再这样我可真是惶恐无措了。”袁可立先马宪典一步给自己满上了。“倒酒,我自己来就是!”
“呵呵。举壶落酒,事半功倍。看来我只能给自己来一杯咯。”马宪典收回酒壶,缓缓给自己满上。
“马公公,”袁可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开玩笑似的说道:“我这儿有几张银票,不知道您这儿可否兑现啊?”
“银票?您从哪里”马宪典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哦!袁兵宪三月里来,也该领过了一回俸禄了。您没在京里兑现?”
据马宪典所知,前月那笔半银半票的月俸发下去之后,在京的大部分官员很快就把银票兑现了。尤其那些指着官俸买米过日子的低级官员,他们几乎是一散衙就去了四大支行排队。明摆着就是不信任朝廷发行的纸质货币。
“我稍有积蓄,平日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开销,不急着用,就留着了。而且我这儿可不止月俸,”袁可立到底没有伸手去掏银票,“户部发给我的路费和安家费里,有一多半是银票。当时我就寻思,辽东怕不是也要开银行了。”
“呵呵,您老的心思还真是活泛。我们在海州、盖州还有广宁都开了支行,”马宪典恭维敬酒,又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而且我建议您老还是早点儿兑现得好。兑晚了就不划算了。”
“哦?”袁可立也配合着问道:“这是为什么?”
“嘿嘿,”马宪典继续卖关子。“我想您手里的银票一定是京师分行开出的本票吧?”
“是京师分行本票,”袁可立也继续捧场。“这又怎么了?”
“这个事情我只告诉您一个人,您悄没声儿地别同他人讲。”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马宪典却丝毫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京师分行的本票在京师分行下属的所有支行兑现,都不收兑现规费。现在,我行山东分行暂时挂在京师分行下,所以也适用这套规矩。但等山东分行正式成立,行山东分行从京师分行下划出,您老要在辽东兑现,就得扣缴一笔规费了。”
袁可立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这笔规费很多吗?”
“目前还不晓得上面怎么定,但我想应该也不会多,至少不会比其他票号多。可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啊。别浪费不是?”马宪典笑着环视了一圈。
“多谢马公公提醒。”袁可立说道,“但我之后要去镇江上任,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去海州拜会您呢。”
“嗐,派个人把银票送到海州来就是。您要是嫌远,待会儿把银票给我,我回去之后立刻叫人按数把现银兑出来给您送去镇江就是。”马公公的声音一点儿不小,他就是要把“见票即兑”的事情告诉在场的所有人。
“这合规矩吧?”袁可立忙摆手道。
“怎么,您还怕我吃您的银子啊?”马宪典佯做嗔怪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