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剜肉补疮
孙承宗一开口,这大堂上便再也没有别人的声音了。
金忠收了心神,不再恣意大笑,但他的脸上仍旧挂着戏谑的笑意。鹿善继看了孙承宗一眼,皱着眉头将脸转了回去,他视线迁移到与之对坐的米万钟身上,看见米万钟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的有些窝火。
在他的身边,神正平脸上兴奋的红光已经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交织着七分疑惑与三分明悟的复杂神色。而左右两卫的四名卫所武官,则满眼期待地望着主座上的孙承宗。至于宦官那明显带有侮辱意味的耻笑,他们毫不在意,只要能把那个能保命的牌坊立起来,哪怕是被人指着脊梁骨戳,那也是无妨的。
“本抚就明白说了,”孙承宗的视线在四名卫官的神色来回游走,最后停在正前方,谁也没看。“银粮匮乏,侵占屯田,虚报员额,军械不修,军容不整,军纪不严,这些天津中卫有的毛病,你们两卫肯定也是有的。都不用查就知道。”
说到此,四名卫官的脸色都变了。不过下一刻,孙承宗就又给他们的脸上重新刷上了红漆。
“但《左传》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神镇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孙承宗身不动,头不转,只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神正平。“既然诸位如此深明大义,嫉恶如仇,那本抚也愿意相信诸位,是虽有过,而无心,不过是同流合污而已。其心可谅。现在浊流已清,无污可合,本抚希望诸位能放下以前的包袱,自省自明,好好做些利国利民,不负皇恩的事情。也算是浪子回头了。”
“是,是。”四人纷纷应是,声音充斥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孙承宗能将他们定义为“同流合污”又说“浊流已清”,这很明显,就是愿意用那两个已经被抓了的掌印来把左右两卫的事情给扛下来,再把他们给洗出去。
孙承宗抬起手,四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左右两卫具体有什么毛病,本抚希望诸位能自己检查出来迅速改正,若是发现军械不修,那就让军匠好好地修一修,别再让他们整日整夜地给某些人干私活儿;若是发现银粮匮乏,卫库空虚,那就让该吐的人把银粮吐出来,补充库房;若是发现员额不足,军容不整,那就尽快清军补册,把缺少的员额填补上,再好好儿地操练操练,让兵至少像个兵。”
在天津三卫之中,油水最肥的一直都是扼守漕运关口天津中卫,自辽事兴起之后,中卫码头更是成了支援辽东的物资转运枢纽。和商贾行人络绎不绝,码头附近居民比卫城还多的中卫比起来,左右两卫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实行军事管理的行政单位,无论是经济体量还是人口规模,左右两卫都远远比不上中卫。就算搞同样的贪污把戏,其案值也不会太大。
所以从一开始,孙承宗就没打算像锦衣卫那样,把左右两卫的中高层一口气全部拔起来。如果在短时间内搞全面的大清洗,最直接的结果不是什么政治清明,而是行政崩溃。就比如木已成舟的天津中卫,因为没有中间层级,所以各种的事务的细枝末节都是直接汇总到他这个巡抚身上来的。
如果只有中卫,那他或许还能勉力维持,但要是把左右两卫的行政机构也都给废了,让他一个人挑三个卫的大梁,那才真是要老头儿的命了。
孙承宗微眯起眼睛,转头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马永安。“马同知,你听清楚了吗?”
马永安被孙承宗的眼神骇得骤然一凛,连连点头道:“是,是。下官听清楚了。听得很清楚。”
“张同知,你听清楚了吗?”孙承宗接着点名。
“下官也听清楚了。”张伯军亦是骇然点头。
“朱佥事、武佥事,你们呢?”孙承宗把两个负责练兵事宜的佥事一起拉出来问。
“是!听见了,听得很清楚!”朱大颉立刻应道,看他那活跃的样子,就差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举手了。
“谨遵中丞大人的令,”跟朱大颉比起来,武世焕就要显得沉着不少。“下官回去之后立刻就组织人手重造清勾册,递到巡抚衙门来。”
孙承宗多看了武世焕一眼。“很好。”孙承宗收回视线,缓缓问道:“本抚方才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诸位知道这是谁的典故吗?”
“.”没人答话。
这些卫所武官虽然都参加了武举,但武举在笔试方面的考纲要求仅限于《孙子》《吴子》《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等“武经”。因为考试不要求,所以能完整地看过《诗》《书》《礼》《易》《春秋》等“文经”的武官都算是稀罕货,就更别说读《左传》了。
“这是晋灵公的典故,”孙承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说的是晋灵公自言‘知所过矣,将改之’而不改的故事。至于晋灵公的下场,本抚就不说了,你们自己翻书看吧。”
“是。”四名卫所武官纷纷垂下头,不敢与孙承宗对视。他们虽然都没有读过《左传》,但看孙承宗那阴恻恻的眼神也能猜到,晋灵公的下场应该不会太好。孙巡抚是在威胁他们。
“本抚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之后,本抚会带人来清册查库。到时候,左右两卫若还是旧习不改,弊患重重,那就别怪本抚请出王命旗牌停你们的职了。”孙承宗说道。
“是。”这声应答之后,大堂里又只剩了雨打风吹的声音。
————————
午后,雨停了。虽然看天色这场春雨应该还没有彻底结束,但四名卫官也还是急吼吼地向孙承宗告辞离开了。半个月时间,说短不短,可说长也不长。孙承宗点名要他们做的事情,归结起来其实也就是剜肉补疮。不过剜肉补疮本身也是一门儿艺术,疮在那里摆着,剜谁的肉,剜多少肉都是问题。这中间哪些人将要被放弃,哪些人该出多少,都需要仔细考量,充分勾兑,细细平衡。
离开衙门之后不久,同知马伯军和佥事武世焕以及一众护卫,骑着马来到码头。右卫在海河的下游,差不多卡在天津中卫和出海口之间,沿着河道骑马或是坐船都能很快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