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宝玉出门会友,宝钗闲来无事便回了梨香院找薛姨妈说话。反正留在这边王夫人也不怎么理她,原本说等她过了门便叫她管家的,如今却依然让凤姐儿管着,没有丝毫交权的意思,只有宝钗陪嫁过来的店铺里的事情,王夫人等人概不插手。
薛姨妈见女儿回来,自然是笑脸相迎,好吃的好喝的准备了一桌子,陪着女儿说笑。薛蟠见妹妹回来,也没出门。
娘儿几个说话,因薛蟠说起:今年的药材生意好做了,昨儿出门碰见冯紫英,说治水区出现了疫情,朝廷要大量的药材,运过去救灾。再说,往年若是发生水患,这治病救伤的药材原也用的不少,这回在水患之前便有了瘟疫,恐怕比往年要的药材更多。
宝钗听了,心思一动,忙问:“咱们药铺里囤积的一些药材,今年可不正好用上?”
薛蟠便笑道:“我的好妹妹,那些药材原就是替朝廷采购的剩货,都是些水患瘟疫用不上的药,所以才囤积在那里。再说经过去年下大雨,药库里倒灌了水,那些药材浸泡了水,早就失了药效,不然还能等到现在都卖不出去?”
“这是多大的事儿?也亏了哥哥说得出来。原来是水患用的药材,如今是瘟疫用的药材,哥哥就不能找一下太医院的人帮咱们一把?反正都是药,说不准就能用上。就是用不上,朝廷也不差这点银子。卖给他们总比滥在咱们家的库房里好。”宝钗不屑的说道:“再说了,即便那些药泡过水,到底也没泡了多久,药效总归也失不了多少。朝廷既然急着买,如今这药自然要涨钱,哥哥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还等什么时候才出手?”
薛蟠略一沉思,拍手笑道:“到底是妹妹有见识,妹妹宽做,哥哥我这就出去走走,寻一下太医院的鲍太医。”
“许他们些银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薛姨妈在薛蟠的背后叮嘱道。
“妈妈,我也想出去走走。”宝钗看着哥哥出门的背影,那颗寂寞的心再也关不住了。
“你一个人怎么行?你要去哪儿?妈妈去安排。”
“我也不知去哪儿,总之就是想出去走走。妈妈叫人备车,哪怕我坐在车上沿着大街溜达溜达也是好的。在这院子里住着,闷都闷死了。”宝钗叹息着。
“我的儿,都是你的命不好。”薛姨妈听了这话,心中一揪一揪的疼。宝钗这个样子,还不如宝琴,宝琴虽然被夫家退婚,但到底年龄小些,又有个机会,如今进宫去住在元妃那里,若是有机会见了皇上,便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可宝钗这个样子,无疑是一指金钗被埋在了泥土里,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妈妈,如今你也这样说我,看来我真要去庙里拜拜菩萨了。”宝钗说着,轻声叹息。向来以谋略胜人一筹的宝钗,何时感叹过命运的不公?
“好了好了,妈妈不说了。这就叫人给你备车去,你只管出去逛逛,你婆婆那边有人寻,我干脆说你去庙里上香去了。”薛姨妈连声叹气,说着出门去吩咐家人备车。
黛玉在泰和斋理事,听管家林彤说完了自家药材铺淬华斋的事情之后,并没有像林彤预想的那般高兴。她沉默了一会儿,吃了半盏茶方开口问道:“如此说来,朝廷需要大量的药材,咱们正好可以稳赚一笔?”
“是的主子,朝廷这次需要的:柴胡,黄连,银翘,板蓝根等几样主要的药材,咱们正好有大量的货,且是今年开春刚上的新货。主子拿出了十五万放到咱们的铺子上,这么久了,咱们还没拿回一两银子给主子,奴才们如今都没脸进来见主子了。如今有这个大好的机会,何不稳赚一笔?”
“其他药商也都在等这个机会吗?”
“这个自然,大家都屯着货物不出手,不就是等着价格抬上去,能多赚点吗?平日这朝廷用的东西都是有专供的商家,极少跟咱们百姓们打交道。如今那些皇商指望不上了,才想起咱们,所以至少,咱们也要等着价格涨到往年皇商给太医院进货的价格一样才行。”
“怎么,朝廷给我们的价格,要比皇商的价格低吗?”
“低两成,这其中缘由大家都明白,其实那两成是给中间的各级老爷们的好处,可如今他们明着这样,分明是欺负咱们百姓商家。”林彤有些愤愤的,这是商会各位东家和掌柜的商议出来的办法,大家都一致认为,原来那些皇商摆足了姿态,联合官府欺行霸市的,如今大家趁此机会,终于也要扳回一局,不求赚多少银子,只求捞回个面子。所以这价格一定要跟宫里给官商定的价格一致。
黛玉真是有些为难。按道理这是户部的积弊,如今正是水溶所管辖范围内的事情。若是林家的药铺也这样做,分明是跟水溶过不去。但既然是人家商会协商而定,只林家的药铺不遵守这协议,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林彤也知道黛玉为难,所以这件事情没敢擅自做主而是来找她商议,等黛玉一个决定,是跟还是不跟,不过是凭主子一句话而已。
“奴才也知道这件事很让主子为难,但主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奴才们绝无二话。”林彤见黛玉不语,便想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该跟主子说这些,而是干脆回了商会的决定?毕竟王爷如今是监政大臣,户部的事情他又亲自管着。
“不,这种事情你不该瞒我。”黛玉摇摇头,昨晚水溶又是一夜未回,今早回来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走了。他什么也不说,黛玉也知道疫情严重,非比寻常,而朝廷有没有足够的药材储备,现买吧,有没有那么多的银子。作为监政王爷的他,定然是千难万难。
“那……主子的意思是……”
“咱们先应着商会的话,但我想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这估计是皇商和咱们的一场硬仗。不要着急,我们的淬华斋并不大,我们那点儿存货也解决不了朝廷之需。所以这事还得朝廷出面才能解决。从今天开始,有什么动静你都叫人立刻来回我。”黛玉沉思之后,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但其实又什么也没做。
林彤便有些明白主子的意思,但主子不说,他只好静等主子发话。于是答应着退下。
宝钗坐着马车,在京都的街上慢慢的逛,先是去了紫芝堂所在的那条药铺一条街,透过车的窗帘,看着外边熙熙攘攘的人群。紫芝堂的门口还算繁华,有不少的人进进出出,看来生意还不错。
马车拐过一条街,那边便是宝钗的紫锦楼,紫锦楼如今就不那么好过了,门口有些冷清,连站在门口的伙计也无精打采。宝钗心中不免有些生气,但想想这紫锦楼这段日子都没有新货上市,连那些高档的丝绒绣线也断了货源,冷枭门门主冷玉堂一直说宫廷供奉丢不了,说他已经在朝廷里找好了人。
可话说的很好,就是不见效果。宝钗想着这事便有些窝火,亏自己还在他的面前吃那么多的亏。他还一再保证帮自己击垮绾苏楼,可人家绾苏楼的生意确是一天比一天红火,他冷玉堂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愣是没招使。
车子没有停下,宝钗转头便看见离紫锦楼原本不远的绾苏楼,但见“锦绣绾苏楼”五个字潇洒气派,据说正是当朝监政王爷水溶的笔墨,虽说宝钗没见过水溶,单单只看着几个字,那股倾慕之情也难以掩饰。能嫁给这样的男人,黛玉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憾事?越是想这个,便越发觉得自己可悲。
宝钗一手掀着帘子看着绾苏楼的招牌发呆,全然忘了自己身处大街之上,凡事需要避讳一二。绾苏楼的伙计们无意间瞥见一个美貌妇人坐在这里死命的盯着自家的招牌,哪敢怠慢,忙回了管事林央。林央即可派人悄悄地尾随宝钗的车,看看车内之人到底是谁。
而宝钗的车尚未走远,皇宫里的司制坊的管事太监从一辆华美的车上下来,迈着四方步进了绾苏楼。
宫里出来的人向来都是很扎眼的,宝钗行事老练,一眼就看出那个人是个太监,于是命下人把马车靠在一边不起眼的地方,留下来看绾苏楼到底会有什么事。
原来这位太监是奉了万寿宫总管张德喜之命,来绾苏楼寻找一种罗,叫做雪猗罗。这是一种制作工艺极为复杂,在民间几近失传的纱罗,此种罗轻透细密,是制作夏衣的首选衣料,但因早年间织造这种纱罗的匠人获罪,被满门抄斩,导致工艺失传,所以最近十来年,宫里的妃嫔们都没见过这种雪猗罗了。
太后寿宴那天,黛玉的朝服内穿的中衣便是这种罗做制,太后身边的嬷嬷细心,发现那天黛玉身上的雪猗罗,于是为了讨太后欢心,便命人出来寻访雪猗罗之事。
其实黛玉之所以穿着那样的衣服进宫,原也是存了这份心思的。毕竟宫里的女人都爱慕虚荣,见着好的衣料自然是趋之若鹜。凭着绾苏楼现在的实力,足以跟目前所有的绸缎庄相比,可太后一己私心,总是不把宫廷的供奉派下来,于是黛玉便以身作则,穿起雪猗罗做的中衣,雪纱罗做的褙子,把宫里那群女人的虚荣心给勾了个全部。
当然,这件事林央托紫鹃没少做了工作。宫廷供奉对于绾苏楼来说是势在必得的,但若是不用点手段,却不知要等到何时何日。
此招一出,果然见效。这才几天啊,宫里的人便寻来了。林央自然把握时机,同来人谈判了许久。最终以寸罗寸金的价格,和宫里的司制坊成交。这位司制坊的太监最后也认了,只要太后和各位主子们高兴,反正花的也不是自家口袋的钱。
宝钗坐在车里,看着宫里的公公笑意满面,由绾苏楼的掌柜的陪着出门,送他上了马车,看着他离去。心知自家紫锦楼下一步更加难做。于是心中祈祷着,哥哥的紫芝堂能把事情办得漂亮一些,变废为宝。拿回一些银两,或许可以暂时周转一下。
宝钗想的太出神,连有人靠近都没有察觉。但觉得马车晃动了一下,她的头便不由自主的跟着晃,一下子碰在了车窗上,方才回神。回头一看,马车前面站着一个人,正是她在心中恨了千遍的冷玉堂。
宝钗冷冷一笑:“冷门主大忙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跟小女子开这种玩笑?”
“原来你穿女装比穿男装还好看。”冷玉堂轻笑,其实他原本没注意这辆马车,到底是这张脸对自己的诱惑力太强,路过之后又返回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
“此时大街之上,还请冷门主放尊重些。”宝钗恼了,她是求着他不错,可他并没有真正的帮上忙,还夺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一再凌辱自己。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宝钗呼?
“好,如果希望我尊重你,你就自己跟着来。别逼我用强。”冷玉堂微微一笑,鬼魅一般的笑容竟然让宝钗的心跳慢了一下,宝钗忍不住从心中问自己,难道真是饥渴难耐了,对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心动?
但无论如何,宝钗是不敢拒绝冷玉堂的。因为这个男人有很多手段可以让她乖乖听命,他虽然拿林家的人没有办法,但是并不代表没有办法对付薛家。
宝钗放下车窗的湘妃竹帘,吩咐家人跟上冷门主的马。家人便甩动鞭子,赶着马车慢慢的跟上去。大街的另一头,宝玉和冯紫英二人站在一起,默默地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幕,忍不住气白了脸。
“二爷,别生气,许是你看花了眼,尊夫人是何等尊贵之人,怎么可能在这大街上抛头露面?况且看那男子,也不是官场商家之人,瞧上去倒像是个走江湖的。尊夫人怎么可能跟这种人有什么沾染?”
冯紫英很后悔拉着宝玉来这条街,但他听说绾苏楼有一种轻纱罗,给女人做夏日的衣衫很好,才拉着宝玉来瞧瞧,而宝玉则已经听说,这家在自己成婚那日开业的绾苏楼是林妹妹的产业,所以他才高兴地跟着冯紫英过来,就是想看一看林妹妹的家人,问候一声她也好。
“算了,冯兄不必劝我。她与我相处了四五年的时光,是不是她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宝玉虽然不喜宝钗,不喜这桩亲事,但毕竟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在大街上跟一个男人如此熟稔,又跟着人家离开。这种事情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二爷,二爷,别想了。要不,我送你回家?”冯紫英看着宝玉失魂落魄的样子十分的担心,拉着他便往回走。
“紫英,我不想回家,咱们找个地方,喝酒去如何?”宝玉笑了笑,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十倍。
兄弟伤心之时,冯紫英自然要舍命相陪,何况今儿这事还是自己惹出来的,若是不拉着宝玉来看什么轻纱罗,自然也遇不到这种事。所以冯紫英当即答应,拍了拍胸脯说:“好,那兄弟我就请二爷去琼花楼喝两杯,如何?”
“好,就琼花楼。不过今儿不用你做东。你能陪着我,我就很开心了。”这种时候还有一个兄弟肯陪着自己买醉,宝玉便觉得还算有点欣慰。
宝玉和冯紫英二人喝的酩酊大醉,从琼花楼里出来之后,茗烟扶着宝玉,和冯紫英道别。
“扶二爷回家,让他多喝水。好好地睡一觉就没事了。”冯紫英比宝玉喝的少,原本酒量也比宝玉高,所以他虽然也醉了,但还不至于不醒人事。
“得了冯公子,奴才知道了。您慢走啊。”茗烟点头哈腰的跟冯紫英告别,牵着马扶着宝玉往荣国府的方向走。
迎面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人一身紫红色的朝服,头戴王冠,正是最近忙于政务无暇回家的水溶。茗烟忙扶着宝玉往边上靠靠,给水溶让路。水溶却借着灯光看清楚了路边站着的人是宝玉,于是翻身下马,走到宝玉跟前问道:“这不是宝玉吗?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小的参见王爷,我们二爷在琼花楼喝酒,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