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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 2)

车就停靠在离镇政府不远的路边,没过几分钟,有几个人一路小跑着到了车边,其中那位毛委员急步上前,开了车门,老头子这才重回到车下,跟党镇干部们热情地握起了手。为首的一看就是镇书记,不光体魄宽硕,从握手次序上他是第一位,因为毛委员开车门后就闪在了他后面。胖书记身材不高,只到老头子肩下,仰头献媚道:老领导来了也不通知一声,瞧我们慌乱的,失敬了啊。老头子对他没大兴趣,转头朝向毛委员,笑着问:上次见面是两年前的事了,你咋还在这里呢?进步得不快嘛!可别小瞧这句话,看似是嘲弄你这家伙原地不动,其实是有潜台词的,假如老头子没退居二线,假如此时是官方考察,跟班的县级领导一定铭记在心的,第二天任命书就有可能下达。进步不快,那是你地方官员不胜任伯乐角色,严重失职,多好的干部啊,因为你们有眼无珠,给闲置在这里浪费了,应该提拔到他该去的地方发光发热。可惜啊,这回老头子的话没用的,不是说没那权力,而是一个市人大主任不可能为一个小小的镇级干部,把手伸向政府机关发号施令,毕竟你在位的是监督机关嘛,权力是大,可大都是象征性的任命程序。也该着毛委员的官运到头了,碰巧眼下萧大秘大权旁落了,否则这个马屁拍起来一点不费力,堂堂的市府大秘书长提拔个小镇长进县委班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吗?也只能当作是老头子过去习惯式的口头禅了,提拔下层干部的口头禅,专门讲给下层干部的上级领导听的,起到四两拨千金的奇特功效。

在镇招待所喝了一会茶,将车肚子塞满后就上路了。临走时,也不知道老头子是不是开玩笑,让毛委员随他一道上a县打猎去。毛委员面露难色,胖书记忙汇报说:省农业厅明天要过来检查试点工作,我们今天都没休息,都忙着准备工作,请老领导不要怪罪。老头子大手一挥说:工作是正事儿,忙你们的数字去吧,我就这么一说,不别当真。

出了镇子,老头子骂起来:农业厅算球啊,老子这主任当得他娘的窝囊,真以为老子有闲心玩扳机啊?小萧,千万别想着下届谋个啥人大副主任的位子坐,靠边调研员也比进人大强,廉颇老焉,尚能饭否?老子老啦,服输哪。

中午到的a县,直接开进了县府大楼,这里的五大班子牌照挂在一个门上。老萧此时才拨开电话,告诉储书记说老领导到了。老萧对储书记的称呼还是过去的老储,死党到了一块就少了官场公共场合下的套路,至少老萧没事先电话通知说快到了,好让下面人门前恭候,给领导长脸。死党属私交,有着等级划分,却无等级程序,碰头能称兄道弟,相互骂娘。

我将车停靠在招待所门前,令我意外的是,旁边停靠着好几辆来自市里的小车,其中那辆警号凌志rx350格外显眼,虽然不是全新,但在本市机关领导中那是首缺一指的,超越了壹号车。有关政府领导车辆使用限定的文件,作为老司机,我见得实在太多,上到中央部委,下到市县,都有规范文件,有的竟然规定副厅以下干部不配专车,实在叫人哑然。大的不说,就拿乡镇来看,我所到过的基层,就算是穷乡僻壤,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几乎都配用专车,更别说实权机关的副职们人手一车了。“车轮腐败”之所以越开越猛,是因为大都在级别、档次上加以刚性规定,但弹性有余,实难掌握。我碰到过一个区级法院院长开进口宝马的,违反刚性吧,可院长振振有辞:车是扣押车,放在车库时间久了,容易废掉,开出来活活动腿脚。铿锵有力吧,我是为车主着想,保质保量,万一报废了,那可是我法院的责任。这种柔性开脱在重权部门更是猖獗,没准这辆凌志也是扣押品,挂上警号来维护功能。再说说我们司机最根本的刚性规定:禁止公车私用。这玩意儿简直就是洞房之夜试探小媳妇是否见红,太难拿捏了,由不得你来操刀出血。一来领导时常在干时顺带私活儿,公私不明,自然无法识别用途何在了公私;二则我们司机跟领导废一般关系,彼此心照不宣,睁一眼闭一眼,而也有“与他人之便,行己方便”的考虑,我们也少不了拉私活不是?

就本市来说,像老头子这类角色至少也得坐上奥迪a6,基本符合俗成标准。见车如见人,这是我们司机的独特眼光,既然公安局汪局长都来了,那老头子没理由让小姜给自己开道了,小姜就是只泼猴,再蹦达也逃脱不出老头子的视线,他很清楚自己的车夫在外头勾搭上了警字号,关键时候,就得剔除。至于说,这位脱队的旧党为何在a县与老领队的碰头,也就一目了然了:为了一个不知名的赌徒,为了知名的萧秘书长。看来问题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否则,老头子不会亲自出马,更不会跟过去的“变节者”相聚一堂的。

招待所规模不大,布局很典雅,门前迎出旧党羽们,除了汪局长,还有杨区长和钟总,另外一个是市委组织部的翟副部长,他也是a县出去的,只是进了市里后,跟老头子保持了距离,不算脱队者。储书记作为东道主,自然是领头迎驾。老头子握着手,自嘲一句:还是老友到一起乐和,汪局长能来,也真给我糟老头子天大的面子了。汪局有些不自然,脸上的笑容僵硬着,可握手之间还是夸张地抖动起来:老领导这是在骂我哪,担当不起啊。楼层不高,没有电梯,大家边上楼梯边说笑着,老头子跟汪局并肩走着,接过汪局递过来的香烟。只有老萧一声不吭地落在后头,这场老友会很难得,他老萧是引发人,却躲藏在背后,蜕离秘书长本色了。

等上到六楼时,储书记把大家引进自己的房间,跟吴同学一样,家不在本地的官员,一般都住在政府招待所里,这里既是办公场所,也是歇息地,跟其他客房相比,这里是特定的“总统”套间。里面的摆设基本吴同学的“咖啡屋”差不多,外间是大客厅,花瓶紫竹什么的立在墙角,沙发茶几都是上等材料。紧挨客厅的就是办公室,墙边也树着书架,上面都是书,墙面上少不了几张地图,从世界到中国,由大及小,最后是a县蓝图,桌面上自然少不了一大堆圈阅的文件夹,还有两面小旗帜,右首是条小走廊,通向卧室。办公室跟外间客厅差不多大,很宽敞,桌前方摆放着沙发,围成圈形,这一般是局部通气会的场所,议定好方案后才拿到外面的正式会场公布的。等大家进了办公室坐定,我才觉察出这里面就我一人是“小”字辈的,没见到其他司机在场。不带司机的聚会都是机密的,也难怪选择偏远的a县,汪局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跟旧主私自谋面,包括自己的随身司机,老头子也有所避讳,以防别人说他退到二线还搞利益集团,换成旧车夫来得保险。我是个明白人哪,得主动退出啦。刚回到客厅,早有人在那里静侯,此人曾见过几次,戴着眼镜,很书生气,是储书记的秘书。他说一路辛苦了,带我上客房休息。至于里面那些头儿们碰到一块,围绕啥主题曲哼唱,我是无权旁听的。

到了客房,跟秘书闲扯了几句后,秘书也很想知道老头子来此目的,便侧面试探着我,问很少见到汪局私下找储书记的,市里班子有变动了?玄外之音:是不是储书记要进市委班子?我笑着说:可能老领导想提前退休,想在a县找个养鸡场地吧?我们都笑了,秘书问要不要找人来玩会麻将。我一看时间已不早,也该吃午饭了,就没那雅兴了。说自己躺一会儿,吃饭时叫我一声。秘书这才退出去,嘴里还嘟囔一句:前任书记可是市委常委啊。

刚在床上迷糊着,手机就响了,是小强的电话,那边很吵闹。小强说余哥在哪呀,晚上出来坐坐。我说没空,你又身在何处,咋这么闹腾?小强叹声说:在商场陪老板女儿购物,一早上出来,到现在自己还空着肚子,这女人买东西咋不知疲倦呢?我手里的袋子都快拎不下了。我嘿嘿一笑,说指不定哪天她就嫁给你了,到那时候你才觉得女人每进一回商场,你都得大出血,你越痛,她越疯狂,跟上床颠倒了男女位置。小强也被逗乐了,说除非王老板送他一辆凯迪拉克做嫁妆,否则,这样的女人是吞不下的,能噎死人。接着他让我等等,好象是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压低声音问:吴市长是不是又去氮肥厂了?草,没有不透风的墙,吴同学自以为神秘造访,还是没逃过“王圣水”的法眼。我故作惊吓,问:不会吧,去那地方少不了你们王老板啊?小强嗓门更低了:余哥,老板这几日心情很糟,酒一喝多就骂什么姓吴的娘们,我听着像是指吴市长。听到这,我口气认真了,说你小强管好自己方向盘就行了,别没事找事,这话是我老余听到了,换了旁人你饭碗就砸了。小强惶恐地说:那是,那是,我懂得挂了,又叫老子过去拿袋子了,余哥,回头再聊啊。

这天中午的旧党相聚时间很短,一个钟头不到就散会了,在招待所吃饭时,汪局接了个重要电话,就匆匆提前离去。剩下的几位才推心置腹谈开了,先是叙旧,也都想起老头子的好处来,老头子指点几位说:老子也不指望你们将来能混进省里,只要平平安安就好,老翟你这人还是改不了处事太小心的臭毛病,在你的位置上不敢于说话,趁早换个地方,上统战部比较合适,别想着组织部长的位子了,那位置是好好先生玩不转的;再说说你萧秘书长吧,也是个老同志了,脑子咋就没笔杆子灵活呢?你当初跟一个小修车厂老板凑哪门子热乎哪?就因为他婆娘风骚吗?好吗?财色双丰收了?不见得吧,我看是色字当头,结果可好,让人家揭疤了,混到今天你应该知道,细风小雨的儿更容易让人翻船的,因为你船板早腐烂了,窟窿不大,可给人重力踩上一脚就塌了,话又说回来,就算你把全市机关小车使唤到那里,能给你多大好处,给人家揪住小辫子了吧?

老头子今天在酒桌上的话特多,有种过嘴瘾的架势,也难怪,成日耗在人大闷得太久,这回碰到党政部门的同志,自然要操练一番久违的官话儿,深刻剖析起来,恨铁不成钢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这个局外人也领会了老头子的讲话精神。老萧差点在“修车厂”被报废支解,那个不知名的赌徒就是老姘头的前夫。能叫公安充当“醉翁之意”的幕后人一定来头不小,他老萧也就是跟自己的主管副市长有些个人纠葛,这次怎么会惊动汪局,要把一个小小的赌博案办成铁案,甚至于准备移送检察院呢?这幕后的操盘手到底是谁?也只有在座的头儿们知道了,但对方顺藤摸瓜的思路还是清晰的:赌徒——秘书长——?这“?”号很笨重,如同脚镣,叫人不寒而栗。老头子亲自出马,就是要挣脱那脚镣,将“?”号扼杀在摇篮里,停止晕眼的摆幅。

瞧老萧此时的表情,有所放松了,不停地给老头子敬酒,依然是事先吞下了定心丸,不再忐忑不安了。

饭后,老萧随翟部长先回市里了,老头子在储书记、钟总陪同下,扛着那杆德国制猎枪上山打鸟玩。手气还不错,枪响鸟落,老头子吹着冒烟的枪口,大笑几声:跟老子玩农村包围城市的鬼把戏,鬼儿子也太嫩了点,抠过扳机吗?哈哈——

笑声回荡在山谷间,惊飞出一群乌黑的野鸟,场面有些阴森,跟在后面的书记和老总表情显得复杂,既想附和而笑,又望着枪管发憷,心里一定在盘算着:老家伙的枪把子到底能举多久

晚上回到市里,钟总做东,请老头子上一家很不起眼的野味店吃饭。这类野味店从表面上看,跟一般小饭馆差不多,挤兑在小街巷子里头,但面门很雅致,虽赶不上大酒楼的灯红酒绿,却有别样的风味在里面。貌似生意很冷落,没什么吃客光顾,但只要进了里面,才发现收银台前墙壁上的招贴宣传菜谱及价格叫人咋舌。地上爬的四脚,天上飞的两翅,包括有本事学人类模样,直立行走一会儿的猴爷猴孙们,基本都属于法律保护范畴。这也是为什么这类门店不起眼的原因,不需要张扬做广告拉吃客,因为顾客都是固定的,非流动群体。官场两家才是这里的常客。此类野味店,在本市有那么几家,过去跟老头子开车,也时常光顾,感觉进了这里头,就好象回到了原始部落,逮啥吃啥,就差吃人了。最让我惊心动魄的还是吃猴。那是老头子当“财神爷”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广东佬带着一帮南方客商来考察项目,请老头子吃饭,进的就是一家野味店,是个四川人开的。当时刚坐定没一会儿,那川人牵了只猴子过来,让广东佬先验货。事先大家并不知道当晚的食物跟那只脏猴有关,老头子还挥手嚷着快把猴子赶走。猴子在动物园见过不少种类,那晚上的猴子长相比较奇特,眼睛是红色的,体毛为棕色,一瘸一拐地蹦达在地上,发出惨叫。细瞧之下才发现,那条右腿鲜血淋淋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夹过,前爪被截断了,红眼睛里流露出恐慌之色,使劲挣着脖子上的锁链。广东佬在猴子身上摸了摸,然后用手一的猴子的脑门,向上提了提,这才拍手道:不错,脑子够沉,就这只了。见我们很是不解的样子,对方才解释说猴子用来煲汤的。老头子一听,眼睛瞪得溜圆,沉声问道:这泼猴的脑子能当汤喝?你别是让我们生吞猴脑吧?我可听说过那玩意儿,场面太惨烈了。我老婆是干记者出身的,见多识广,同学分布全国各地,有一会家里收到一盘带子,晚上夜深人静,等孩子上床睡觉后,她把我从床上弄醒。说你平常不是爱看恐怖片吗?今晚上让你见识啥才叫恐怖。说着将白天收到的带子放进dvd里,一瞧就是记者暗访的镜头,左拐右拐,进了一个黑暗的角落,再往里边去,灯光明朗了,看上去是餐厅,里面很是吵闹。我一看实在没劲,说你们这行的就爱侵犯人家隐私,合上眼睛继续睡觉。老婆没动,好象看得很投入。紧接着吵闹声忽然禁止了,传来一声惨不忍闻的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老婆一把抓住我的手,汗津津的。我再次举目观瞧:但见暗淡的镜头下,桌边人站得远远的,屏息相望,镜头聚焦在餐桌上,有只猴头被铁制夹子固定在小洞里,那洞穴位置餐中央,有人手拿着着圆规一样的两边刀具,正在猴头顶门上固定准心,猛然一转圈,猴颅骨当即被活活切下顶盖来,用刀一挑开,脑髓尽现,血管鲜红,众人发出一声惊呼。再看那被捆住四肢的猴子,拼命地蹬开着,发出痛苦的嘶叫,当中有女人掩面而退。随后推过一个小餐车,上面有个油锅,油气沸腾着,有人戴着很厚的手套,用勺子盛上沸油,直向猴脑灌入,猴子发出一声嘶裂般惨叫,便气绝而亡。最后叫人浑身起疙瘩的镜头是:在猴子全身抽搐中,那群吃客拿起勺子吃开了

我老余看过太多的恐怖片,觉得大锯活人的场面也不过如此,但那个晚上,我是搂着老婆睡觉的。

广东佬说,不会的,我们是文明吃饭,只煲汤。然后跟老头子说起猴脑汤的做法,还讲起猴脑汤的来历。说当年吴三桂变节归清,在引领清兵入粤后,为显示其威武之师,将一些活猴关在笼中,以棒击脑,吸食浆液。也真是涂炭生灵啊,古人尚且如此,现代人发扬光大了。吃在广东,看来是有着历史渊源的。按照广东佬的说法,煲猴汤也有步骤的:先把活猴用棒击昏,然后用刀割喉放血,再放进沸水中浸泡褪毛,之后才割下猴头,撬开颅骨取脑,最后才炖,直到骨肉分离,猴头汤即成。

反正那回喝完猴脑汤后,老头子一直眷恋不忘,至于说此后他有无猴瘾大发,痛喝几回,我就不知道了。我嘛,猴肉倒是吃过不少,汤入谁口,也就不得而知。

今晚,储书记随同从a县过来作陪,反正家在市里,都挺方便的。跟老头子一样,他也把握不住方向盘,所以,秘书跟着一道来的。老头子当年在a县老搭档鲍副县长闻讯也来了,鲍县长现在是a县政协主席,家早搬进了市里,礼拜天就从a县回来。老头子一见面就笑道:鲍主席,你可又发福不少喽。鲍主席连连摇头:不动脑子了,只长肚子,血压高啦。几个老枪杆子碰到一起也照样擦出火花来,嬉笑不停。我在偏座上埋头吃菜,将他们花费在酒令的时间发配到筷子上,填满嘴巴。在官方私宴上,但凡见到埋头苦干的家伙那一定是司机,能说会道,将口水掺进酒杯的,就一定非秘书莫属了。今晚是纯粹私宴,所以,有储书记秘书在场,不带做笔记的,领导们完全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嘴巴。说着说着,焦点回到了壹号人物身上,官场上酒令规则,先闲扯,再议政,最后回归到女人身上。扯完闲话,老头子点将起壹号来,先拿鲍主席说事。跟鲍主席碰了一杯,一抹嘴巴说:自从退到人大,就跟“酒鬼”久违了,一日没喝,如隔三秋啊!老鲍,你也有体味吧。老鲍望了一眼储书记,欲言又止,像是有所避讳。老头子一拍他肩膀说:别看他老储脸色啦,今天在这里畅所欲言,言无不尽。我先给你说了,你的意思是,本想跟我一样,弄个主任位置,可现在都让人家书记兼任了,哈哈,我这主任位子,市里那位还不稀罕呐,我哪,算是捡了个便宜啦。储书记讪笑道:老领导说笑啦,其实人大主要工作还是常委副主任在抓,我只是个空名而已,就个人来讲,多戴一顶帽子,压力就大一份,就拿上次人大代表被警察打伤一事来说吧,一边是公安,一边是人大,我这个当家的偏向哪边啊,最终还不是两边不讨好。老鲍这才说:我可没想过主任位子,都是快滚蛋的人了,萝卜白菜挑个啥啊?都是一碗清汤水。老头子将头偏向一直保持沉默的钟总:老钟,你可是全国人大代表,多听听基层同志的意见,都成萝卜白菜了,来年一定要提个议案,建议给我们这些老人院加点油水,伙食太差,没这样减肥的吧。钟总是商业脑子,算盘敲起来,也哗哗作响,说老领导上人大没多长日子,就一针见血指出了弊端,不满老领导说,过去人大机关没少上我那里搞赞助啊,每年两会都是我出血的时候,政府会议预算跟不上大会开支啊,再说说年终吧,政府财路通广,老领导在政府时,机关干部奖金发放问题是用不着您费心的,可退到人大,问题就来了,又要找企业的,您放心,在我这里,无须您开口,到时候一定加倍奉上。老头子一听,对着储书记笑道:听到没,这就是人大主任,老叫花子啊,市里的那位本是为公子少爷的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叫他体验叫花子街头乞讨的光景,早他娘的做缩头乌龟了。就拿氮肥厂来说吧,不是整天叫啥群众利益为重,以人为本吗?才消停几日啊,这又钦差大臣下访了,这下可好,都他娘的当龟xx了,我看啊,古塔上不跳下去几位,他当书记是不会出头的,倒霉的数吴市长,领导小组啥时候不是书记挂头名?你嫌名堂太多,消受不起,那也该市长出面吧,看见没,都把头勒在裤裆里了!常委班子就要进行第三次讨论,这回我看公子哥是要明确态度了,态度一明确那就是表决通过啦,她吴市长意见再大也要执行是不?末了还是老百姓遭殃啊!老头子有点失控,脸涨得通红,热血沸腾,吐沫星乱飞。说到常委班子,储书记加问一句:宣传部长人选有着落没?看来,盯上这职位的人不在少数,包括一直想重整旗鼓的储书记,为当上常委,也不惜来个曲线救国,用书记头衔嫖取部长之位。老头子的话让储书记的脑袋上砸下冰雹,当局者并不混沌,老头子至少很清醒:喉舌人选自然是那位说了算,你们啊,都别费劲啦,要说耍笔杆子,我倒觉得小萧更合适,可惜哟,生不逢时,这次差点被人脑后砸砖头了。

话题越来越敏感了,储书记好象嗓子烧得干燥,连声“恩呀”着,声响也不大,可那秘书反应特别强烈,给大家斟上茶水,然后用手轻拉了我一把,意思很明确:咱先撤吧。因为过去经常旁听他们私党论坛,私党们也基本没把我当成树起耳朵的与会者,两者漠视对方的存在。对于他们的高谈阔论,我是充耳不闻,我在他们眼里,也就熟视无睹了。秘书的政治敏锐性往往就是从领导的“恩呀”声中捕捉成的,所以,他都主动撤离了,我这个司机没有理由留下的。出了野味店,秘书看了看表,说才八点多,老板们不喝到十一点是不会散席的,现在正在高xdx潮期,咱俩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吧。眼前这文绉绉的“眼镜蜜”提前伸出了针头,刺向灯红酒绿的夜市,采集夜来香魂。没等我回话,他就拨开了手机,斯文扫地,开口就骂:草,不知道我陪老板正吃饭啊,懂不懂规矩呀?随后他说了我们所在的位置,让对方快点过来接:我只有两个钟头的空闲,别耽搁了老板的正事。

奶奶个胸啊,老板的正事就是吃野味,喝补酒。

我笑着问:有女朋友了吧?他也乐了,反问道:有孩子了吧?

一个司机,一个秘书,在夜色里发出一阵淫笑。

第二天,我接到了老张的电话,说人先放了,但没有撤案,老萧暂时可睡安稳觉了。还说碰到这样的事,他也很为难,别看是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有时候是抓是放,也做不了主的,这事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了,一定会怪罪的。我试探着问:老萧到底得罪谁了,拿这破事挖墙根,真不地道。老张狡黠地笑了笑:天知道啊,反正我只听上面的意思办,从不问为什么,干咱这行的,多问几个为什么,早晚自己也出事,泥菩萨过河哟。一脸农民相的老张,自从扣上大盖帽后,头发是少多了,最终进化成了泥鳅,专往混水里扎猛子,泥潭越深,他反而越安全。在老头子那根烂草绳上,他还够不上蚱蜢角色,可终究用爪子勾攀上了老汪,所以,现在活得很滋润,秋千一般荡漾。

老萧的事就算暂告段落,波澜不大,却也颠得他呛水,好在老头子充当了一回木匠,及时在他腐烂的船板上钉上几锤,才没在阴沟上翻船。至于后事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日子,一个记忆新的日子,一个真正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日子。那是个雨天,秋雨带着寒意。我很少跟老头子请假的,包括奥迪,而且是上高墙内接人,实在有点晦气。所以,张开口来,觉得有冲撞领导的意思,心里很是不安着。老头子一听,大手一挥说:去吧,也是个替罪羊啊。

老头子的命是战场上炮火烘烤过的,他始终是位坚定的无神论者,更不相信坐骑靠近高墙边会带来什么不测。就是这位不信鬼神的领导,却时常让下面的官员当神一样供奉着。就说说他老家山沟子里那间土墙屋吧,在他上任市长的第一天,就被当地乡政府当文物一样保护起来了,包括他家祖坟,也让周围的坟群退避三尺。当市长的那年春节,久在城市的老头子忽然想到垂眠大地的祖坟来,想回去扫墓上坟,祭奠先人。年三十那天一大早,我就驮着他一家子上路了,直接开往a县那座很不起眼的山坡。等到了坟场,已是午后。那天上坟人很多,到处是篝火蔓延,人们在焚烧坟茔上的黄草,只盼来春吐出绿青。

爆竹声声,划破阴沉的苍穹,山口灌出的北风呼啸开来,好似在跟坡上坟场的鞭炮声比起了嗓门,混杂的声响震动在空旷的山谷间,搀杂着断断续续的泣声。

上坟人中除了女子的泣声,大都是静默,包括四周的孩子,收起调皮好动的本性,蹲在大人身旁,很小心地往冥火中丢下草纸。

大人一边烧纸,口里一边默念着什么,许下新一年的愿望,唤醒长眠大地的先人,恩赐给后人福址,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见景生情,老头子像个守墓人,在山下开始给自己的子女讲起老家旧俗来。说这一年到头,死静的坟场也只有在这大年三十的午后,才死灰复燃,活着的人给这片亡地带来点人气。然后指点着坡上又说:没人知道这坡上的坟场是什么时候出现第一座坟头的,在山坡的最高点,斜卧着一块半入土的残碑,在我小时候每年三十都要上去玩耍,青石面已成黑色,上面的字迹早模糊不清。过去在生产队时,坡上的不少墓碑被村里人挖出来,抬到山下的村子里,垫在池塘边上,充当女人槌衣板,最后挖完了,只剩下最高点的墓碑了,有村民挖时,游出两条金黄色的大蛇来,吓跑了挖碑人。当时全村人都被吓住了,有老人指点说,恐怕冲撞老祖宗了,会遭报应的。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女人也不敢到池塘的石板上洗衣服了。生产队长跟我出身一样,年轻时也当过兵,觉得村民太迷信,亲自上阵挥锹挖碑,结果脚板刺痛了一下,当场口吐白沫身亡。从此,再没人敢动那墓碑,那墓碑始终保持着原样,斜立在坡顶,而那一年碰巧赶上大旱,饿死了不少人,坟场上又多出不少新坟来。村民都说是报应!农村人善良啊,没怨天怨地,只怨不该碰那块碑,说那肯定是老祖宗的墓地。有一年夏天,接连下了半个多月大雨,那立了多年的墓碑终于倒下了,那一年是涝灾,村里人不少出去乞讨为生。再后来,坟场又不平静了,开始有人荒地了,原本没人在意的坟地突然间变得珍贵起来,为了一块刚开垦出来的荒地不让别人的坟地占据,村民间时常发生争吵,田地承包到户了,可荒山还是集体共有。村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谁恳出的荒地归谁所有,就好象分田到户前的自留地,人们的思维还停留在大集体阶段,那自留地才是他们的命根子。把荒地当成自留地,自然是寸土不让,生者与死人争抢地盘,往往已不是简单的邻里纠纷。坡下争斗不断,很是热闹,但坡上依旧寂寥一片,包括那卧倒在制高点的墓碑,再垦荒造田,也没人敢朝那块动一粒沙子。所以啊,人跟人斗,能舍出性命去,可一旦面对鬼神了,就没那胆量了,你们想想,一样是条命,为什么不敢冲犯鬼神啊?

老头子借题发挥的感慨,我们都没听懂。他媳妇抱着自己的儿子,跟老子说道:上坟就上坟,说啥鬼神啊?别吓着孩子了。

老头子显然是沉醉在过去的回忆中,继续开讲:制高点的平静最终还是打破了,就在这年春天,制高点上长出一棵小青松来,仿佛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嫩绿嫩绿的,松叶发出少有的香气。村民才真正明白过来,那可是块风水宝地啊。于是有人开始迁坟了,老坟头换上新土帽,逐渐靠拢在墓碑四周,就这样,坡上坡下都热闹了起来

老头子一路上痛述坟场历史,等到了坡上,老头子傻眼了,好象自家的祖坟了无踪迹,升天了。

这时候,低头上坟的村民才认出他来,左右跟他招呼着,老头子笑容可掬掏出软中华给男人们递烟。男人们接过烟来一瞅,立刻夹到耳根上,没舍得抽。

不远处一个老者唤起他的小名:花蛋,找不到了吧?你这兔崽子忘本哪,真是造孽!

老头子赶紧小步跑过去,给老者敬烟。老者吹了口烟,这才用手指着不远处几座坟茔说:那边躺着哩,你现在是贵人了,祖上也沾光,咱贫下中农的祖宗也要回避哪!老头子望了望,还是疑惑不解:不对啊,老爷子,以前咱几家祖坟不是都在一起吗?咋这么空旷啊?

老者一听,山羊胡子气得抖动起来,当面骂上了:狗日的花蛋,你也真能装蒜,你让乡政府的人出面给你挪地盘,是不是以后也想在这里土入啊?

老头子这才听明白过来,敢情是别人家的祖坟都迁移出去了,难怪他找不到祖宗的灵位了。我特意朝那边看了几眼,这市长当的,真够忘本的,杂草丛生,连个墓碑都没有,快淹没坟头了,真乃不孝子孙啊!祖宗这是藏起身子,敬畏他大老爷虎威呀?

老头子的脸当即被老北风扫成青色了,也无颜在那里显摆了。做了个手势,带着一家子灰溜溜向坡下逃遁。

这样的上坟也真是头一回见识,来回折腾,没烟没火也没响爆竹就走了。

回到车上,老头子才问起老伴:咱多长时间没扫墓了?

你调进市里就没来过啦,你也真是的,连墓碑也不树一个,寒碜!老伴“呸”了老头子一口唾沫,吐出车窗。

老头子嘴巴又犟上了:想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多久才回去上坟啊?咱不信那个!

这事春节一过,老头子亲自下到乡里,把那群小马屁精骂得狗血喷头。结果是老头子出资,隆重将那几家祖坟重新迁回原地,然后又找来人将乡里圈养的“土屋圣地”给扒掉了。

当然,也终于拿出孝心,在祖坟前树了几块石碑。

这一事件引发了老头子一手策划的“清剿祖坟”行动,在全市清查官员违规兴建祖坟,可谓震动四方,连省电视台都跟踪报道过,一时间,老百姓拍手称快。

官员们时常骂老百姓违愚民,其实他们自身更为愚昧。老百姓再穷,每年节气里都要祭奠自己的先人,哪怕是穷到只能在坟茔上添几把新土,这是约定俗成的传统,不代表任何功利色彩,顶多祈祷先人保佑后人健康平安;而官员们恰好相反,祖坟上冒烟了,咱就腾云驾雾,升官发财啦,于是乎,指点山水之灵,大兴土木一番,造就王陵之势,君不见,那每层厚重的砖瓦里,凝结着多少老百姓的血汗钱啊!造势并不仅仅是为了祭奠,也为了显赫身价,更为了野心的扩张,像坟墓一样伸开手臂,贪婪地吞噬一方水土。

在这件事上,老头子得罪过太多的权贵,他却义无返顾:你们还是不是党员?心里还有握紧拳头时的信仰吗?多好的土地啊,让死人霸占着打不出谷子来,你们的良心真让鬼吃掉了?

老头子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所以,我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小车开到电网高墙边。

没错,那天我是去接“半边嘴”一个快磨掉槽牙的老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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