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隔得很远见过几次柳星闻。
一次是在秋岚画院,一次是在东极海,可惜两次都没能跟人家说上话,于是再见他时已是到摘星楼,这位天才命中的陨落之地。还记得来时星月高悬,煌煌月光独占夜色,清冷孤傲得像极了某人的脸色——那位柳星闻似乎没怎么正眼看过你,哪怕是要走剧本的,他只顾着同其他人说话。
这也怪不得他,谁让人家是当红影帝,而你只是个被倒霉地推上主角的位置,和人家同台拍戏的三线小萌新。
不过自下山以来,你更多时候也确实是只能眼巴巴瞧着事态发展,毕竟师兄们都在场的时候,摄像机根本不往你这儿拍。作为新人的你几乎派不上用场,或者只能偶尔念两句台词,可以“帮衬”的作用。
这甚至还是几位师兄拿来安慰你的话,毕竟你没什么重要台词,虽说是主角,但出门在外其实全靠大哥们撑腰,剧情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但凡碰到你打不了的武斗戏,导演就要你开始表演蛊毒发作,三两下就把刚刚还追着你狂扁的官兵放倒在地。你总感觉全剧最让人安心的还得是你身上的蛊。
听说这下一部永夜星都换了个叫柳大业的新导演,剧组道具都得到史诗级升级,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也跟着被强化一下……虽然据阮二哥说,那边剧组布景做得都有点让人看不出来是武侠,感觉下一秒就要掏出激光剑对决了。
但大抵是你在洗手间里耽搁得有些久,等你赶到刑天的戏台时,皮影戏似乎已经演完了。听楼顶倒是闹哄哄的,估计已经杀上去了,但你还得老老实实地等下一趟电梯回来,顺带着感慨一番周围的风景。据说这镜天阁本就是建在柳氏集团的私有岛屿上,只是因为他们家的小少爷参与,所以才被借来拍摄。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样。
不过群演倒还招得真多啊,毕竟是围剿镜天阁这种大事件……
你好不容易总算登上楼顶,今天难得一路也没遇着谁在摸鱼,就见到摘星楼前闹哄哄地围了群人。你被挤在人群外面,左顾右盼一圈,好像没看着聚光灯和摄像机,想来是摄影师还没准备好转场。
“镜天阁残党,速速出来受死,何必藏头露尾!”
你还没摸清楚状况呢,旁边有个身材魁梧的糙汉子就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他喊得可大声,感觉地面都在震。
这年头群演都这么内卷吗?导演都还没过来就开始练词了。
你腹诽好半天,大半夜加班拍戏,还不包夜宵,感觉这演艺圈也实在不好混,还是去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看月亮吧。
谁知你刚脱离人群,想先找个地方坐着歇息,突然就从头顶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随即黑影掠下,起初你还以为是只鸟,直到他落地时才意识到那是个人。
“事已至此——”
只见剑光轻盈挑过,随即便有两位先冲上去的群演倒飞出去。
“终极之战,便在今日!”
周围兵戈相碰,数不清的暗器满天乱飞,你还没靠近骚乱的中心,只见周围的月光宛如幻术般凝聚,脚下立足的部分便化作阴影。月光随着剑意倾泻而下,柳星闻的长剑震地,几乎是顷刻间,那些躲闪不及的人皆被月华所击溃。
你还处在一脸懵逼的状态里,这一幕的确是柳星闻被各大江湖门派联合围剿没错。只是这红通通的液体流了满地,哪怕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这浓郁的铁锈味显然不属于剧组给你们发的劣质血包。
不过数剑功夫,原本喧闹的人群便一一倒下,襟前渗出的鲜血将地面染红,顷刻间便没了生息。此时此刻,还立在原地的人只剩下你跟柳星闻。
还得多亏你躲在阴影里没敢出声,但不成想浑身浴血的柳星闻微微一偏头,那双杀意不减的眼睛马上就把你逮了个正着。
“…卧槽!”
情急之下,你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现状,只能单纯急了一下,对着眼前还满眼杀意的青年道了句国粹。柳星闻的神情似是有些困惑,但握剑的手并未因此动摇半分,竟就这样直直地向你脖颈斩来。
你有一瞬间甚至已经联想到自己身首异处的场面,脑袋肯定会骨碌骨碌地在地上滚,就像刚从水田里被摘下来的糖墩墩。求生的本能让你向前扑倒,所幸那把摇摇晃晃的星剑只是削掉了你小半截刘海。
刺激得过头了。
你现在也不太关心明日汴京市头条会不会是柳氏集团二公子杀人被判监禁20年,只知道自己差点做了剑下亡魂一条。不过这差点很快也要被抹去了,毕竟,被你顺势一扑压在身下的柳星闻现在看你的眼神就跟看死人没什么两样。
“抱歉,我不是有意!”
你尴尬地想抽起身来,却意识到手还握着人家的袖口。黏稠而湿热的红透过衣物,像摆脱不掉似地粘上你的掌心,铁锈的腥味惹得你喉咙微缩,几乎是下一秒就感到了隐隐的反胃。柳星闻被你的动作牵到手腕,冷冷地闷声一声,脸上的憎恶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但他似乎没有什么解决你的余力了。
被他握在手里的那把剑染着血,也不知是刚刚被斩杀的那些人,还是柳星闻自己的。
——他受伤了,还伤得很重。
说实话,刚刚那场战斗你没怎么看清,完全是被吓呆在原地了。这部剧你半数时候几乎是打着瞌睡拍完的,剧本都没怎么好好看,跟那打游戏完全不看过场动画的一样。但这说什么也该怪导演,偏偏给晚上排了那么多戏。
现在该怎么做?楼底下似乎又传来了喧闹的声音,似乎又有一众人姗姗来迟,但这对你和柳星闻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们一旦登上这摘星楼,立马就能看见一堆尸体边上,你把浑身是血的柳星闻压在身下,姿势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
“你是……神侯府的小子?”
柳星闻盯着你沉默了半天,好费劲才从喉咙里咳出点点血沫,语气既傲却又带点虚弱。
因为这一场你和柳星闻都是主角,在化妆间的位置挨得很近。但那时你只敢紧盯着面前的等身镜看,任由担任化妆师的荣阿姨帮你打理头发——柳星闻哪怕只是坐在你的身旁,身上都带着点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意,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
而此时此刻,这位浑身散发肃杀之气的柳星闻却跟你搭话了,虽说是在这种氛围诡异的场合。但你依然是多少有点受宠若惊的,一时间话都说得结结巴巴,恨不得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摸打的台词小抄:
“啊?…嗯,对……嗯,柳总我说我只是路过你信吗?”
你语气僵硬地磕巴半天,最后只能蹦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试图用清澈而愚蠢的眼神感化对方。柳星闻的眉毛则是肉眼可见地抽了抽,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你是不是其实是只从神侯府里逃出来的猴。
“……既然不杀我,这是你还是神侯府的立场?”
他话里有话,而你则是眼观现状有苦说不出,只能原地眨巴眼。杀人?你可是21世纪正直的三好青年,在幼儿园大班也是拿过小红花的人物——怎么可能干得出这种事,你连只鸡都没杀过!
事到如今,现场的状况已经无比清楚,但这也不完全是你的错,毕竟从来也没人告诉你在镜天阁上个洗手间就能穿越进武侠剧里好吧。而你刚摸了摸口袋,昨晚吃盒饭时打的小抄甚至都还在兜里,哈哈,甚至不幸到还是身穿。
未等你回答,身后的援兵已经赶了上来。柳星闻此时已经缓了口气,便动作利落地一记手刀劈中你的后颈,你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翻着白眼被打晕了!
钝痛感来袭的瞬间,你的意识也跟服务器断开连接……感觉脑袋里似乎飘过“正在和江湖重建联结”几个莫名其妙的字,你甚至没来得及给他比个中指。
……我真是谢谢你啊,柳星闻!
再醒来时。
天空已被永夜笼罩,巨鳐在头顶长鸣,而你就这样安详地被丢在路边的亭子里,除了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浑身似乎毫发无伤。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来得及眷顾你,脚踝上冰冷而坚硬、硬邦邦的触感就让你再度心生沉默。
低头看去,果然有一双银色的镣铐正铐着你的脚踝,然而形状虚幻,锁链的另一头却是虚无,不知道究竟连接着何方。
“你可算是醒了。”
旁边蓦地传出少年清冷的声音,把你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有人正在你身旁提笔蘸墨,伏案写作。眼前这人的模样神似柳星闻,不过看着就年轻许多,估摸着也不过十六七来岁,正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而且背后还生着一对大鸟似的翅膀,黑得像是笼罩着头顶的夜空。
尽管那眉间标志般的星印已经充分了表明这小孩的身份……但你还是忍不住想问句,这谁?这长得也差太多了!
“……我能问问这是哪吗?”
你弱弱地发问,但没能换来反馈。少年的目光只是专注于他手中的笔,墨浸润了上好的熟宣。你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只是前半句,不自觉地就轻声念了出来。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哦,是李白的诗。
可怜你语文不好,想不起上句,下句念到一半也忘了词。
少年却因你的话语而停住了笔,随即扬起脸来,眸里似乎蓄着些闪亮,似乎是在期待你继续往下背。
“你也懂太白的诗?”他话里似乎带着些欣喜之意,但你注定是要辜负他的期望了。念几年大学后又稀里糊涂地钻进演艺圈,你总觉得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就是个奇迹,更别说是背诗了。
你背后发寒,总觉得有一种突然被查学信网的无措感。
“我不懂。”迎着小柳闪闪发亮的眼睛,你决定让自己看起来诚实一点。听到你的答案,小柳只是平平淡淡地哦了声,随后便继续埋头写下半句,反应伤人得像只发现自己把路边的小石子误当成钻石的小乌鸦。
不过那对翅膀是真的吗?好想摸摸看……
你的手刚伸出去,就被啪地一声拍开了。眼神不善的小柳脸快鼓成一个包子,下一秒好像都快哈气了,你只能乖乖缩回手,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只小乌鸦好凶,会啄人。
“你要是想找柳星闻,他被父亲叫去了,估计等会儿就回来。”
你乖乖点头,盘腿席地而坐在小柳旁边,听话得像只小狗,眼睛却闲得没事做,转头去偷瞄小柳腰间的那把佩剑,看起来似乎和柳星闻的星剑是同一把。随后你抬头看看天,浩瀚的夜空仿佛凝成雾紫色,一座宏伟的高塔就这样伫立在你的眼前,大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
这里……莫不会就是阮二哥说的“永夜星都”吧?
想到这里,你盘腿坐下开始尝试爆发点什么,什么流派绝学啊、内功啊、绝技啊、特质啊,甚至还考虑了足足半分钟的原力,然后想起来你并不是绝地武士。
经过好几分钟的尝试,你也总算是确信了一个事实:除了身上有把甚至没开刃的道具佩剑,毫无疑问呢,你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废柴普通人。
……
但往好处想,至少你身上没有毒蛊对不对?你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正这样想着,命泉畔毫无征兆地张开一道状如黑洞的裂缝,暗紫色的微光向外溢着,仿佛要将一切吞噬。你看得发愣,而身旁的少年只是微微扬了眉,笔却不曾停下,仍在专心致志地默着那本《草堂集》。
“别大惊小怪,只是他回来了。”少年柳星闻一语将你点醒,但真不怪你盯得出神,柳星闻换了身衣服,宽松的白色睡袍领口开得可深,露出结实的大片胸膛和染血的绷带。看上去就像是只受伤的鹰——他身后同样有一对漆黑的翼。
也不知是不是被父亲训了,柳星闻出来的时候神情本就冷若冰霜,这下瞥见你投来好奇的目光,于是更没给你什么好脸色。
“哈哈……”你下意识地就想往小柳背后躲,脚上的锁链却在此时绷得笔直,另一端显然是被柳星闻握在手里。有那么一瞬间,你真想掏出手机来报警、……应该是报官才对。但这里显然不是大宋的疆域,来到这里后除了那些天上的鳐鱼,见过为数不多的活物就只有眼前的小柳和柳星闻。
“你应当庆幸,父亲说可以留你一命……”
柳星闻看得出你的警惕,但也只是不紧不慢得道出事实,也没松开束缚,一时间那条或虚或实的锁链竟被扯得哗啦作响。“将你挟持在手便可牵制神侯府,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神侯府?但那跟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啊……你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冒名顶替少侠的普通人,不过看少阁主先前的反应,似乎又像是见过你。然而再度调动全身气血,你除了憋得脸红以外没能看到半点周天的影子,哪像是刚下山的江湖侠士。
你敢拍着胸脯保证,你这具身体甚至打不过前三集就被赶下场的高衙内……毕竟你们俩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你只觉得世界跟你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而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不过是在拍摄场地两眼一黑,睁眼就变成了被狼养着的储备粮。你扪心自问,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好运也就是在天赏刮刮乐里刮出几个紫色,还不至于要倒霉到遇到这种事吧。
柳星闻见你盘腿坐着无动于衷,甚至还有闲心感谢,还当你是根本不怕,便蹙着眉朝着这边大步走来,伸手揪住你的衣领提了起来。你没敢吱声,生怕只是交换一个眼神就让对面发现你其实是个赝品,然后恼羞成怒地把你做掉。
不过他能有这么多粉丝,果然还是实力够硬,虽然不知道你们那边的柳小少爷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身材。少阁主大概就是那种传闻中脱衣有肉、穿衣显瘦的类型,常年练剑,但手臂肌肉实则并不明显,但力气却出奇地大。你毫不怀疑他能像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易地将你做掉,但他胳膊上还缠着好几圈绷带,一直延伸进袖口和更深的地方。
看起来他的确伤得很重,估计之前也是去疗伤了。
你想起他在镜天阁时那副凶猛的表情,浑身都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简直像是一头嘶吼咆哮着的孤狼。
“……你们吵到我写诗了。”还是小柳不合时宜地开了口。
“那我们换个地方便是了。”
柳星闻和你同时一怔,低头看向继续埋头默诗的少年小柳。前者倒是轻哼一声,表示不与过去自己的幻影计较,而后者则是直到被打横扛在肩上带走还完全摸不着头脑。你被柳星闻带去独亭的另一侧,他就这样赤着脚走入命泉之中,水深堪堪没过小腿,扛着你的人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你就这么脸直冲冲地砸进了水里。
“咳咳、啊!柳……柳星闻,你干嘛突然松手!”
你猛呛了好几口水,好在往前扑腾好几下总算是抱住点什么,不然指不定会在众柳目睽睽下成为第一个被不足膝高的水深淹死的笨蛋。
而把你丢掉的柳星闻正背对着你,但你没想到他除了件睡袍什么也没穿,底下竟是真空的。你盯得眼睛发直,只知道他双腿的肌肉形状格外漂亮,而紧贴在身后的两只黑翼大得更是垂到脚踝,末羽沾水却不湿,仿佛是幻术构成的。
“难不成你还打算让我一直扛着你?”
他大概是被你盯得有点发毛,转头过来神色里都带着不悦。
而你的眼神还在使劲努力往上瞟。
小腿、膝盖、大腿……
不过最先到达爆发点的还是你怀里的东西,什么东西一口咬住你的手腕,疼得你一个激灵就从水里爬了起来。柳星闻看你被咬得嗷嗷直叫,嘴角又忍不住抽了抽,好像在想你是不是有点什么大病。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被给灵光鳐咬成这样。”
在大柳一番冷嘲热讽过后,还是少年柳星闻重新给出了中肯的评价。刚才啊呜一口咬上你胳膊的东西——事实上是某种荧光的鱼群,也是永夜星都的特产。据说它们和那条在天上不断游动的巨鳐是同一个物种……
啊?你听的一愣。
小柳难得耐心地跟你解释:只有大鳐会去天上,鳐群都蛰伏在水里,等着那些企图接近它们守护的宝箱的生物靠近过来。不过旁边的柳星闻插嘴说,它们甚至连他的剑都碰不到就死去了。
你看看胳膊被咬出的好几个刚刚还在滋滋冒血、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小血洞,又扭头看看柳星闻,感觉自己本就不多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挑衅。
“这附近还有混沌浊息,你就待在不渡川,别跑远了。”柳星闻抱着胳膊,没好气地提醒你。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柳星闻这话的潜台词是不是别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你沉默半响,最后还是乖乖点头表示知道了。看来这永夜星都的食物链格外丰富,但你绝对是最底下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