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萧子安,此刻正在宫中,绕着一个青铜鼎踱步,身边坐着老太尉等几名朝中威望甚重的公卿,还站着好些个长袍黑髯的文士在交头接耳地商议。
“你们都算孤朝中最有学识的人了,竟然连这青铜鼎上的甲骨卜辞都认不全?”
几名文士顿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面红耳赤。其中一名年长的分辩道:“殿下,从这青铜鼎上记载的时间看,当是‘盘庚迁殷’之后,卜官推算出来的两千年国运。但盘庚迁殷乃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事,那时候的甲骨卜辞流传下来的本就不多,我们哪能全部识得?”
吴王却丝毫不理睬他的辩解,道:“既是两千年国运,岂不是正好算到咱们现在?也不用你们全部都识得,最后几个字,难道也不识得?”
几名文士一时语塞。不识得,最后算到大魏国运的一段,他们确实不识得。
“没用的东西!”吴王怫然甩袖。
两汉以来,谶纬之学十分流行。尤其是大魏衰败、群雄并起之后,屡被大魏皇帝禁止的谶纬之书忽又死而复生。通明先生所得到的图谶,便预言了大魏的改朝换代,只是那图谶提到“亡魏必萧”之后便戛然而止。
萧子安心痒痒。他毫不怀疑这“亡魏必萧”的“萧”指的就是兰陵萧氏,然而究竟是哪个“萧”呢?是他萧子安,还是那个从小就和他作对的萧练儿?他迫切地想知道。
他留着萧焉不死。他就是要过足了这个让所恨之人成为他的阶下囚的瘾。
萧焉不是厉害吗?不是从小就被族中人认为是他萧子安所难以比肩的吗?明明他才是兄长,可那萧练儿眼中对他却从来没有半分尊重。还有杀子之仇——他的那个孩儿,好端端地怎么就在他与萧练儿争权间就死了?若非萧练儿下的毒手,又还能有谁?!
所以他要留着萧焉,让萧焉尝尝眼睁睁看着身边亲友爱人一个一个死去的滋味,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苦苦挣扎之后死在自己眼前的滋味,要让他尝一尝他这种地位的人难以尝到的绝望的滋味。他自认是个好兄长,他为族弟萧焉亲手献上丰盛的筵席,全天下的种种饕餮,人世间的样样滋味,他都慷慨大方地送给族弟亲口尝一尝。
数日之前,听闻有淘金者在江中挖到了一个青铜鼎,鼎上刻的不是金文(即钟鼎文),却是更早时期的甲骨卜辞。这青铜鼎很快流传到了建康城里的士族手中,几番鉴别,确认是殷商时期的古物不错。千年前的古物固然珍贵,其上的文字,看上去竟都是谶语,说的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预言。士族不敢怠慢,立即献入宫中。
这个青铜鼎大大地吊起了吴王的胃口。从方才那些文士细细辨别出的可读的部分来看,秦朝一统天下、短命而亡,楚汉相争、霸王绝路乌江,三国争霸、南北裂国等朝代更迭的大势,无一不已应谶。
可偏偏到了最后一段,里面有几个紧要之字,这几个文士都不识得。
他萧子安和萧焉,到底谁才是天命之人?倘若是他,他现下就去把萧焉给杀了。一个伪称天命之人,岂不是和蜉蝣一样不值一提?倘若是萧焉,那么他就要在萧焉的眼前登上帝位,他要逆天给萧焉看!
“殿下,老臣倒是识得一人,精通六书与甲骨文字,三代以降,古文字莫不能读。”
吴王扬眉,见是老太尉,问:“何人?”
老太尉道:“此人听说和殿下也有过一面之缘,便是抱鸡娘娘在冯总管过世之后,新嫁的那位李三郎。”
李柔风得到传唤时,向马车中的阿春施了一礼,阿春忙站起来,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也向他施礼。他拜托阿春照顾抱鸡娘娘和老宅中的小丁宝,而马车的不远处,便装紧盯着这辆马车的,是杨燈的亲兵。
李柔风知晓,虽然杨燈没有兵符,整座建康城中的军队,却都已经秣马厉兵,天戈直指吴王宫门。
城外捉拿萧焉,剿灭接应澂军,本就是杨燈的私下行动,倘若让多疑的吴王知晓,杨燈只有死路一条。
此刻,杨燈别无选择。
而他,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李柔风知晓,他此去吴王宫中,是一条绝路,却也不是一条绝路。
他俯下身来吻了吻抱鸡娘娘颜色仍然浅淡的嘴唇:“你活着,我就活着。”
她已经昏迷十来天了。虽然脸颊和身子是一日一日地滋润了起来,火焰也健旺了许多,但仍没有醒来的迹象。杨燈派来的大夫瞧过,说是头被撞伤,得待淤血渐化,才能醒过来。
李柔风不知道,她是不是并不想醒过来。
李柔风下车,车外有内侍为他引路。吴王王宫就是过去萧焉曾居住过的宫殿,他来过一次,但并不感兴趣。在宫门口他被细细地搜了身,除了身上衣物,什么都不许有。只不过他本来除了一袭布衣,一根发带,随身上下也并无他物。
去往宫殿的路他已经不大记得,所幸沿途都是在屋檐下,并无阳光直射。指尖虽然有微细的痛,一时半刻却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耳力敏锐,道路两侧一些隐蔽的声音都随风灌入他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