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人。
这三个字,寻常百姓知道的不多。似杨燈这种日日在战场上厮杀、位高权重之人,对这三个字却不陌生。
但他没见过真正活着的阴间人。
不止一次听说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战场上,夜间有尸体醒转过来。但每每他去看时,那些阴间人已经被将士剁成了蠕动的尸块。
他印象中的阴间人,是蛆虫与蚯蚓一样的低等生物。
于是他又得知世间还有“阳魃”这种人,毕竟,没有阳魃的阴间人,就好比夜间草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便烟消云散了。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刀锋上血流不止的李柔风,惊叹于竟然有如此品相完好的阴间人。倘不是能见阴阳、手脚腐烂、下水牢救人而不死等种种线索汇聚在一起,他绝对看不出这竟然是一具死而不化的尸身。
毕竟这乱世,死相大多难看。
李柔风那一双黯淡的眼中迸出怨毒之色,萧焉忽然微微仰首,紧闭上了双眼。
杨燈拔刀的时候,习惯性地扭动了一下刀尖。李柔风痛到险些气绝,刀尖离开身体,便玉山倾颓,跌倒在抱鸡娘娘怀里。
抱鸡娘娘单薄身躯,负着维摩的尸身,又得支撑住比她高大许多的李柔风。她双目血红,以瘦削双肩抵着李柔风,骈二指极力点住他的丹田。她仰着头,在伏在她颈边的李柔风耳边极低声命道:“不许尸变,决不许尸变!”尸变了,一切便都乱了,不忍耐,就算此时杀了杨燈,又救得出萧焉吗?
身上人的乌发仍在化霜,她沙哑着嗓子,几乎是恳求:“李柔风,别逼我用定尸咒,那个咒我才学了一半,可不知怎么解除。”
她一只手紧紧地抱着李柔风,手指拼命去堵死他背后的血洞。冰凉的血黏住她的五指,她觉得一生中鲜有如此难过的时刻。伤不在她自己,也知道他不会死,却难过得浑身发抖。
因为她知道冰冷的李柔风此刻的心境。
怀中人牙齿间的咯咯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李柔风缓缓睁开眼睛,浓密而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杨燈紧握刀柄的手指稍稍松懈,才发现方才太过警觉,已经发僵。他刚刚也被吓到了一下,亲眼所见阴间人的异样,才知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好惹的,难怪有经验的老将,都会命令兵士在见到阴间人的第一眼时立即将他们剁成碎块。
更何况还是有阳魃在身边的阴间人。
杨燈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一对儿极其罕见的阳魃和阴间人。眼见李柔风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头发也由白转黑,他的兴致愈发的浓厚。
杨燈提衣坐在石阶上,刀尖一下一下磕着坚硬的石头,在十八层的阴暗水牢里迸出细小火花。
“抱鸡娘娘——”他刻意拉长了这四个字的距离,也拉出浓浓的揶揄,“嫁个阴间人作郎君,夜夜拥尸风流快活,是一种什么感觉?”
生死悬于一线,抱鸡娘娘不再把杨燈放在眼里,横竖便是磕头求饶,也不过落得狱卒那个下场。她扶着李柔风慢慢站直了起来,挡在他面前,托一托背上维摩的尸身,扁着嗓子冷笑:“杨将军,不如你也找个阴间人,夜夜风流快活。”
杨燈向来以逗抱鸡娘娘为乐,见她耍泼,竟也不以为忤,摇头道:“不似你有这般恶癖。”
他向前倾身,忽的抓住抱鸡娘娘的一只手,抱鸡娘娘吓了一跳,挣扎间,却见他拉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左臂一条长长伤疤上。
自然,无甚疗效。杨燈失望地放开抱鸡娘娘,确信阳魃只是对阴间人来说,有着断续愈合的奇效。
“可惜了,可惜了。”杨燈惋惜,目光又移动到了李柔风这个阴间人身上。李柔风伸手摸摸索索,摸到了抱鸡娘娘方才被杨燈抓住的手腕,冰冰凉凉地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