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冯时在巳时将尽时回到了宅院。
这是个刚过了花甲之龄的老阉人,但因为常年追随吴王萧子安身边,保养良好,身体仍然康健有力。只是近些年,萧子安受人游说,忽然起了逐鹿中原的狼子野心,冯公公也不得不为之殚精竭虑。
这份熬化的心思,显在了冯公公日渐松弛肥赘的皮肉上。一头花白的头发也被搔得稀疏,用一根短玉簪勉强攒住。
宅中花香四溢,偶尔几声鸟叫,静谧宜人,俨然修罗世界中的一方桃源胜境。冯时本被吴王宫中张扬跋扈的后妃惹得烦躁不堪,进得宅院后,情绪略略平定了些。
这是他将张翠娥搁在宅中的原因。这个女人虽然出身卑贱,嫁过人,相貌也不出众,却是这么多年来,绝无仅有的一个能把他服侍得舒舒坦坦的人,交待张翠娥办的事,也无一不办得妥帖。
但冯时今日,负载过重的无明业火仍需宣泄,他决意要在家中耍耍威风。
进了垂花门,他的女人便快步迎上来,替他解去穿了一天两夜的内官服。因为吴王侧妃难产的事情,他这一次在王宫中待的时间格外久,女人生产的血腥味还有下~体的骚臭味,让他觉得极其恶心。
“水烧好了吗?”
“浴池和热水都备好了,就等着公公回来。”女人双手揽着他的衣衫,回答极为恭顺。
无处可以挑剔。冯时走进浴房,在女人的伺候下脱尽了衣衫,坐进了宽大的浴池。这间房子,是数月之前吴王入主建康之后,张翠娥帮他挑选的。除了旧了点,方方面面都合他心意,宅院中甚至还有一个浴池。
水温、室温、熏香,样样都是恰恰合宜,女人着素月色肚兜,披散了黑丝一般的长发,用香胰子和丝瓜络为他擦洗。
女人有着一双摸骨算命的双手,手指长,手掌和骨节坚硬有劲力。这样一双手,力透骨髓,擦洗、按摩、推拿,都极为舒适。只是这女人跟了他之后,他便再不许她为他人摸骨,只许看相。
一直到洗浴完,女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冯时喜欢这样安静的女人,过去伺候他的女人,总是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祸从口出,这是身为吴王亲随的他极为忌惮的。
张翠娥在冯时面前换了干净的衣裙,拿了掺有冰片和薄荷的香粉给冯时全身上下均匀敷上,身下和皮肉褶皱里敷涂更多。这种香粉吸湿除味,清爽宜人,甚得冯时心意。
“午膳已经为公公备好了,炖煮了两个时辰的山参公鸡。公公辛劳了一日两夜,当补补气血。”
冯时眯起眼睛,抚上她以兰膏抿过的头发,又以指尖捻了捻,道:“怎么就是这么个贴心人儿呢,咱家自从收了你,当真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好好儿疼你。”
张翠娥慌忙跪倒,额头触到按在地面的双手,道:“公公切莫说这样的话,吴王和公公,都是办大事的人。”
冯时莫测地笑了笑,道:“起来。”
张翠娥搀着一身干爽的冯时去往厅中用膳。冯时吃到七分饱时,细致地呡着鸡汤,忽而问道:“我临走之前,吩咐你去找的苦力,是不是已经找回来了?”
张翠娥微怔,未料冯时宫中事务冗杂,还把这种事情都惦记在心里,当下不敢隐瞒,如实答道:“禀公公,是。”
冯时道:“我今日洗得久,水却不见温凉,显见有人在不停添加热水。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打算报与我听?”
张翠娥离座跪地,道:“奴家本想将此人调~教好了再带给公公看,没想到公公明察秋毫,这么早就发现了。”她未敢起身,语调平平地喊:“李柔风,进来见过冯公公。”
冯时坐在桌边,嘴角微勾地冷笑。
李柔风本在耳房待着,竖着一双耳朵听着隔壁厅中的响动。闻见张翠娥叫他,心中生出忐忑,扶着墙壁小心翼翼进了厅门。
张翠娥道:“禀公公,他叫李柔风,是个官奴。奴家见他年轻,手脚利索,便挑了他。”
李柔风知晓,张翠娥是在以声音指示位置。
冯时从墙上拿了根马鞭,往左手手心里掂了掂,缓步走近李柔风,用马鞭托起了他低垂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