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故一笑了,数一数这案上从左边堆到右边的折子,十分怀念,“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风水轮流转,今儿个也轮到王爷头上了。”
“你笑小声些,本王听得烦。”
从前地方上来的书文无一例外先在燕故一那里滤一遍,分出轻重缓急,才呈到今安面前。自从连州一别,堆成山的琐务无人能理,今安只能自个硬着头皮上。
结果凑合一理,就理到了现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今安也不是没想过夺了燕故一的权,再把他押回来看折子。
燕故一终于讨得一杯热茶,对阿沅道声谢,垂眸饮一口,“王爷军务繁忙,闲暇无多,麾下人才济济,何不再寻一个可心人?”
今安顺口接:“燕都督可有人选推介?”
“这个嘛,”燕故一展开扇子扇了扇,口吻随意,“科举不是新进了批才子做官嘛,个个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我瞧着,入了翰林院做编修的那位新科探花,就很是不错。”
今安笔一顿。
燕故一迎着今安抬头看来的目光,扇风扇得愈发快活,“想必那位一听是来王爷身边做事,即使不给他俸禄,哦不,倒贴银两,他也是极愿意过来的,马不停蹄地过来。”
今安似笑非笑地,“瞧着还是燕都督身边的付师爷伶俐些,不若割爱与本王?”
燕故一手中扇子一停。
“本王是真不想揪你的狐狸尾巴,谁让你笑得这么猖狂。”今安也不批折子了,仰头抻一抻脖颈麻涨的筋骨,“你到王都城的第二日,付襄便往上递折子,一说付书玉虽被逐出家门,到底姓付,家中不忍其流落在外。二说人在连州被欺瞒扣押,至今未归,再说男女授受之事。反正说来说去话里话外,都在骂你燕故一,骂得多难听,也是他付襄占理。”
燕故一扇子也不摇了,将凉滑的乌木扇柄把玩在指间,闷不吭声。
今安做好燕故一反唇相讥的准备,一下落空,少见他这模样,觉着稀奇,“怎么,你不想放人。”
燕故一侧头,看了片刻半敞窗口探进的艳艳花枝,“也不是。”
“那是如何?”
“后宅困守消磨,不是她的去处。”燕故一捋着扇骨,一条条沿着扇面摸,花纹硌着指腹,“去岁陈州一案,她学理判、开堂、结案,又乔装往通花楼的巷后搜证,多亏她,让我拿了定案的便宜。今年科举大兴,民籍平步青云,她提起回连州之后要开女学——”
燕故一举扇放在眼前,扇面镂刻的竹叶楼阁挡着他的眼,他说:“可惜了。”
今安面上毫无波动:“你是在为她着想,心地真好,是本王以前眼拙了。”
阿沅在旁边冷哼:“他哪是为别人着想,他是舍不得书玉姑娘夜里的点心,冬天的手炉。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不嫌臊得慌。”
燕故一点点头:“阿沅的嘴皮子如今可厉害,磨刀的功夫全使嘴巴上了罢,怪不得刀这般钝了。”
“你——”阿沅当下真想拔刀捅死这个刻薄的男人。
今安抬手止住这乱糟糟的一出,看向燕故一,“摄政王已向吏部递宫中女官空缺一职,话未定,本王也是猜测。但看如今付襄乱泼脏水,与其两边翻腾,留给别人把柄,不如快刀斩乱麻。若是吏部话定,她也有去处,你既为她着想,尽可放心。”
噔一声,昂贵的乌木扇掉在地上。燕故一滞住片刻,想起低手捡起来,一个俯仰的功夫,面色如常地点头道,“当然。”
阿沅对他这模样啧啧出声,“煮熟的鸭子,嘴巴最硬咯。”
刻薄的那厮对她笑吟吟:“你真想见识我骂人吗?”
第133章 開局棋(四)
也不是没见识过。
礼顺谦让,和颜悦色,在燕故一这里是分时候场合的,哪个惹了他,只有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份。
阿沅识相地下去张罗吃食。
燕故一缓平心气,说到正事:“比起心眼泰半用在情爱上头的探花郎,他同期的状元郎风头正盛。听说他揽去已被罢黜的二皇子与中拓侯当年谋反一案,若我记得没错的话,王爷南下,正是被此事牵连。”
陈年旧事。
皇嗣与诸侯勾结谋反,趁夏猎之时带兵逼宫。钉入中拓侯喉咙的那支箭,还是今安拔弓射出。
后续党羽之祸剥了大朔朝野半张皮,连皮带肉地揪出底下盘桓根系,大理寺的人在定栾王府中搜出了与中拓侯的来往书信。
当时是,定栾王一派无疑被架上薪火上烹,皇帝念其护驾之功,功过相抵,罢了今安手中的北境兵权,说是南下剿寇,分封州地,实则贬谪。
今安在上头吃过大亏,至今难忘。
浮皮潦草的几句提起来,今安稍稍冷了脸色,“摄政王拿权不放,刑部受命于两公,总得掰扯些陈芝麻烂谷子出来搅和一下,搅乱形势,朝政民心安不下,那么,就还能有些等变数翻转局面的时候。”
“陛下病重,权柄为祸心人所掌。身为臣子,我等痛心疾首。”痛心疾首的燕故一含笑饮了杯茶。
今安问起这件事里的关键人物:“蔺知方是什么人?”
“不好形容。”燕故一沉吟片刻,“蔺知方祖父官拜正四品礼部侍郎时,跟在我父亲门下,后告老还乡,其子蔺盛礼下陈州任父母官。”
燕故一回忆起旧年,“我燕氏满门遭祸,多的是人避之唯恐不及,情理之中。远在陈州的蔺盛礼受他父亲临终嘱托,上递为燕氏力证清名的折子。当然,这折子被皇帝斥为勾结之证,也为后面蔺氏抄家埋下祸根。蔺知方,是蔺盛礼第二子,当年菜市场砍掉的一地头颅里本该也有他的,是他母亲在狱中为他殚精竭虑,令他病得快死了,裹在破席里被狱头当死人扔去乱葬岗,侥幸被路过的樵夫救起。此后,蔺知方替了早夭的表兄户籍,辗转在蔺氏的远亲屋檐下长大。”
今安道:“竟然与你渊源颇深。”
“我到陈州时,蔺知方找到我。”说到这里,燕故一迟疑一下,细细讲来,“南边陈州是多水常淹的地头,江边的堤坝年久失修,拨银子的折子年年往上递,年年落空。直到前年摄政王下令修葺,官银随监工一道去到陈州。”
这事闹得大,今安有所耳闻,“被他们贪了?”
燕故一点头,道:“陈州府尹私贪官银,只修缮堤坝表面,地基腐洞一概瞒混过去。去年陈州雨水格外多,江面上涨,残败在里的堤坝拦不住,洪水淹了陈州东部数个郡县。财物稻物是其次……我到陈州的时候,洪水退回,江面仍时不时有浮尸被捞起。”
洪水退去露出的地面,是皲裂淌血的伤口,处处塌着屋瓦,处处摊着尸体。尸体太多,来不及收殓,鸟雀野狗在腐烂的一地尸体上啄噬。
燕故一在北境战场呆了许多年,见血见到麻木,头回见到天灾一面倒的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