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踱步下来,目光如箭,“诓骗世人耳目的所谓人证物证,当真替你周旋得天衣无缝了吗?”
“这便足够了,殿下。”
话语掷地,堂中一静。
“呵。”凤应歌突兀笑了一声,“说起来,其实这许多人趋之若鹜的连州侯位置上,坐的是罗仁典,是闵阿,还是些其他什么人,本宫都不在意。棋子嘛,听话懂事即可。不听话了,趁早连根拔去。”
动摇一州根本的秘辛,他浑不在意,站定在最下面一级石阶,居高临下道:“换作你燕故一有本事,你也可以坐上去。”
攀金盘蟒的大袖阴翳落在头顶,燕故一弓着头颅,看那片阴翳飘来荡去,什么话也不能接,“殿下抬举了。”
这话应得无趣,凤应歌也不会当真,“本宫从不怀疑人心贪婪。若有例外,即是权柄不足也。燕卿,你胆子若能再大些,闵氏数代所累,你一朝便能得了。”
燕故一脊背僵硬,听上头砸下一句:“如此,当年燕氏满门凋敝之哀,也尽可消解了。”
大门未阖,穿堂风过,刮得燕故一宽袖鼓起,寒气窜背。
当年燕氏之祸不是秘闻,举凡王都当地官宦家中,多多少少口耳相传过一些,何况生来即可拿人生死的天潢贵胄。知道得再多些,源头奏章来自于哪里,他也可以轻而易举探查。
北境五年之交,令凤应歌对他复仇的心思知道得透彻,加之其人城府深不可测,串联一下前因后果,知道他目的所在,也无可厚非。
而如今他凤应歌刺破了这层糊弄的窗户纸,摊开明面,就绝不可能允许燕故一再装糊涂下去。
果然,迎着燕故一抬头看来的目光,凤应歌面上笑意加深,眼底毫无笑意:“若闵氏一族也不能消解,接下去便是已陷漩涡里的罗仁典。若还是不能,王都牵扯的那些世家也无法幸免。燕卿,你说本宫说的对吗?”
那片阴翳落在头顶一线,压迫眉目。
燕故一挺直了身背,垂目望地上漆黑洒金的凉砖,“殿下此行所为?”
这句话他说了第二次,这次风应歌却高兴得很,抚掌而叹:“本宫一直赞你多智近妖,尽管行事做作了些,但窥知人心一着,不可不谓之算无遗策。那燕卿便再算一算,本宫此行所为?”
燕故一面色不变,“殿下是为王爷而来。”
凤应歌不说是,只敛了面上笑意,静下的眉目戾气横生。他大袖一斩,指去堂前:“本宫亲手审查了闵阿,落定他的罪过再无赦免可能。不是为你,是因为将军要如此做。本宫静看这几日风波迭起,让外头关于定栾王的生死议论甚嚣尘上,祸及罗氏,是因为将军要如此做。”
“但本宫实在耐心有限,这几日也尽够你们的筹谋了。那么,轮到你来回答本宫。”
“将军何时归?”
——
这一日很是寻常。
雪飘风过,冬寒仍盛。在燃着柴火的茅草屋内,今安帮虞兰时束了发,换了伤药。昨日狩来的猎物足够今天吃食,她将弓箭挂起,还有闲情回身问他挂得正不正。
昨夜虞兰时烧了一宿,面色愈发白得无人气。今安再不肯让他出去吹风,连捡柴都不许。
“捡了柴火回来后,今天就没有事情了,还可以教教你怎样拿弓。”今安抬帘回身对他这样说,屋外阳光逆着她的身形洒进。
虞兰时听了,乖乖裹着毛皮窝在角落里等。等了又等,看着火堆烧矮、底下木块焦黑,她仍没回来。又等了等,火堆烧得更矮了,寒意在屋内肆虐起来。再不动弹手脚要被冻僵,虞兰时终于找到了理由走出这道门。
他扶帘而出,眼睛适应了一会屋外灿烂的阳光,下一刻就看到了要找的人。正要唤人,视线一低,心头重重一撞。
今安就站在昨日和前日洗剥猎物的那处雪地上。虞兰时记得,他昨日怕来年春至,血水化了脏地,还将染红的雪挖深埋了。
此时,日光正好,日光太好,好得让他能将跪在她面前的数个黑衣人面孔看得清晰。再清晰不过。
今安回头看见了他。
冰河划出的这片无人寂静之地,偷来的几日时光,到此时此刻,就是尽头。
第104章 越人歌(一)
几束日光半斜在无名河岸,一叶乌篷飘然穿过,往远山去。
水面上漂浮的冰时不时撞上船身,或被船桨搅碎。这艘乌篷有两处船篷,船头那处挂帘,船尾这处漏风,当头掼来的冷风杀得人一个激灵。
冷透了。
阿沅看着自家王爷身上不算厚实的衣裳,暗骂自己蠢。
船上大氅暖炉都准备了,样样只有一份,全被今安塞给了虞兰时。阿沅没那么细心,更没想到跟今安一同消失了几天的人,竟是这位柔弱贵公子。段家的人找这位主儿可是找得全城沸沸扬扬,地皮都要掀起翻遍。说是回洛临的官道上下了马车就再没回来,怕不是遇见山野匪徒,凶多吉少。
看他那身虚弱模样,确实也算死里逃生。定是多亏了她家王爷搭救,才幸免于难。也是,谁让她家王爷一向心软。
阿沅一面心里杂七杂八地想着,一面向今安快速禀报近日情况,瞄了瞄那头垂下竹帘的船篷,“王爷,里头那人如何处理?”
今安没说话。她目之所及,一大块浮冰被船头推开,落去山头的夕阳与水波搅成一团。
天快黑了。
身后突然响起点声音,有人在唤。唤的什么被风刮得稀碎,阿沅听不清晰,正要再听,身边人已经站起弓身几步跨过去。
今安掀帘入了船篷里,帘子上下晃荡,漏了几回缝隙,挡住了。
额……嗯?
阿沅犯了难。她是跟着一道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
从那间茅草屋出来到坐船的这一路上,她隐隐约约地觉得,王爷与那位公子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同以往。这些东西在他们站在一处时,在他们对视时,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具体是些什么东西,她也不知晓。怕是只有燕故一那种心思绕得能勒死人的家伙过来看,才能看清。
想不透,便不想了。阿沅迎风坐着,抬头瞧了瞧天色,远方苍蓝的云雾笼在雾明山头,以目前的风速水流,约莫要半夜才能到。后头进去人的帘子里没有半点声响出来,四周寂寂,一时间只剩下划桨搅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