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百双眼睛的凝视下，李安像任何时候坐到钢琴前一样，先调整琴凳高度，动作不紧不慢。

尽管两个小时前他已经确认过琴凳高度问题，然后抬起右手松了松左手的袖口。

通常观众们不太在意演奏家是否在音乐开始之前有那么一两个小动作。

再刻薄的人也无法真地指责一个死囚临行前想喝口水的愿望。

意思差不多。

但李按松袖口并不是他感到手腕被内衬所束缚，事实上这身崭新行头是他穿过最舒服的礼服，与他的身形完全匹配。

他也并非要向观众展示他的崭新礼服。

他纯粹希望通过多一个肢体动作来调整一下神经，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钢琴上。

毕竟就在刚刚，他才被现场观众的巨大热情从头到脚洗礼一番。

彩排时乐手起立环节，包括最后在休息间的对话，方永波也没有和他透露半点。

乐手们集中注意力，挺直腰板，用肯定的目光给指挥以回应。

对于一个年轻的钢琴演奏家，这是一次多么难得机会，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扬名的大好时机。

柔美的曲调真挚流动，带着稀薄的悲愁，时而悠扬，时而低沉，每每聚散之间，便有粼粼波光闪现。

音乐来到第十小节，方永波指挥棒轻轻一点，如远远传来的火车呜鸣缓缓出现。

他表情温和，目光集中，整个人在演奏过程中极为专注。

李安在与方永波就第一乐章交流时，曾表达基于第一乐章数不尽的甜美旋律，他希望这个乐章在一种明媚中开始，在明媚中结束。

琴声像是由远及近，宛如一枚晶莹透亮的雪从天空中缓缓降落，坠入凡间。

乐队在钢琴的牵引下，如溪流终于从林间山中流淌到开阔平坦的平地，在阳光的沐浴下绽放出春的色泽。

协奏曲，有两种以上的音乐组织26岁进行协作、演奏。

菲利普常常告诫自己的学生，在乐队面前要收起你的自大，因为协奏曲不但需要与乐团合作，更是一名演奏家的终生必修课。

方永波在李安身上看到了一个纯粹的灵魂，一心只为音乐，不顾其他。

方永波再次挥起的双手，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

她一直在看着老师，在乐队演奏期间，老师就平静地坐在钢琴前，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老师一定是在想要一会要怎么弹吧？

一颗颗弹性十足的音符连成一串又一串曼妙音律，无时无刻不挑逗着他们的听觉神经。

莫扎特第十二a大调钢琴协奏曲k.414。

台下也是，观众们仿佛还能听到音乐在他们耳边响着，就像是音乐根本没有结束。

在这里，她像是可以忘却所有的烦恼，只用跟着感觉走，步步生，犹如行走在鸟语香之间。

第一呈示部，弦乐陈述主部主题。

主部主题上行四音坚如磐石，同时又给人灵巧之感，充满流动感的乐句当中蕴含着一种连绵不绝的内驱力。

忽然，方永波抬起双手，全体乐手快速反应做预备演奏动作。

同一时间，宋康、秦勇、老魏、霍晓东、蓉城钢琴协会副会长李铁军吗，以及与巴黎著名小提琴演奏家菲利普同排的一众国内外艺术家，所有人同一时刻将目光落到钢琴前的身影上。

轻松流畅的钢琴八小节之后，k.414第一乐章在所有人面前出现了它本就存在的底色。

没有人料到，会是这样的第二乐章。

大概过了三秒，或者四秒，李安听见耳畔响起了弦乐。

落指。

“噹。”

自老师登场，她就在期待，她的目光就始终没有离开过老师的身影半刻。

方永波棒下的蓉城爱乐风格细腻，善于刻画音乐细节，强弱间的跃动层次逻辑分明。

如果此刻一位观众坐在乐手席，一定会发现方永波的表情再没有半点向观众展示时的温暖慈祥。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三种弦乐器交织，亮丽的音色勾织出甜美旋律，如微风中，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如山间的溪流。

菲利普曾在两个大团做过首席，他清楚，协奏曲是考验一名演奏家是否合格的标准。

这就是矛盾点。

音乐行至弦乐奏出丰盈的副题，同样的手法，方永波调动整个乐队再度释放舞台空间，让音乐距离每一个听众更近一分。

第一乐章。

小朋友们没有想到，他们听过老师的演奏，第二乐章明明是大调音乐啊，这明明是小调的感觉。

美妙至极。

然而舞台上没有人哪怕做出任何一个动作。

放下双手，李安自然地看向指挥台的位置。

若美貌源于天生，那么美妙则是源于营造。

来了！

悠长，缓慢。

关于钢琴协奏曲，只用稍稍动动手指浪费一点流量，就能获得以下信息。

此处无声胜有声，现场在安静中越发安静。

如此处理，作为独奏存在的钢琴独奏，会被淡化。

当他听到钢琴的声音从其他乐队手中将音乐情绪延续那一刻，他就不奇怪了，这位年轻的钢琴演奏家，值得整个团乐起立尊敬。

多么美好的音乐，多么美好的春天。

莫扎特第十二a大调钢琴协奏曲k.414第二乐章。

或许此时此刻每一双眼睛和每一只耳朵都在期待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老汤看向钢琴前。

为了达到音量的平衡，整体音乐的平衡，钢琴独奏家必须让自己的存在一降再降。

整个音乐厅像是弥漫着在清爽的牧歌之中。

一瞬，仿佛那支召唤出朱庇特的队伍再次出现，整个乐团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

就在这时，钢琴前的李安动了。

“呼。”

快板。

又像是由近及远，直击人心，然后酥麻传遍全身。

乐团齐鸣，在歌颂大自然的明快色彩中宣泄，这时钢琴奏出一连串的密集音符，让扑朔迷离的风光幻化为万筒一般，丰富迷人，沁人心脾。

每一位钢琴演奏家都有自己的表演风格，典型的有动作大开大合型，赋予面部表情与音乐融为一体型，但更多的演奏家在演奏钢琴的过程中没有那么多小动作。

莫扎特k414第一乐章，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