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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狼脖颈下系着小布兜(1 / 1)

军营后方的谷地是难得的一片湿暖处,积不起厚雪,是以大营依此而建。从这处落霞谷往南正是通往人烟之处,逐渐依山势生高大杉木,有应季冰面融化的河流,每年入冬时兽群迁徙南下,豺狼狐鼠能相安无事,又有禽鸟聚成乌云般南飞,也算奇景。

此时鸟兽过尽,谷中一片寂静。

李延卿正扶着石壁一步步艰难地走着,数年未行路的双腿如同陈旧落灰的偶人关节,咯吱作响,每踩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像是有蠕动的虫蚁钻进筋络骨血中啃噬吮吸。他手背上紧崩出青筋,这样严寒的天气下,鼻梁上竟疼出了细细的汗。

狼妖每日以妖力为他纾解旧伤,滋养躯体,这样长久下来,竟真使他得以落地走路,眼见着可以恢复如常。

没人甘愿残废着度过一生,况且他还这样年轻,怎么可能不艳羡这群战场上跃马扬鞭英姿飒爽的男儿郎。

他走着走着,终于咬牙松开扶着的石壁,伸开双手勉强维持着平衡,缓慢踩在薄雪下的粗糙的苔面上。他越走越稳当,越走越迅疾,披着的白色大氅被风猎猎扬起来,飒沓而舞,瘦削而坚毅的身姿像是雪中立鹤。

风雪刮过人脸,擦得生疼。

李延卿慢慢喘着气,终于停下来,往后遥遥望着这样长一段距离,他已经看不清在原地等待的应恂。

他刚要转回去,却看错脚下踩空了,走了这样远本就精疲力竭,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声倒了下去。

空中银弧划过,李延卿倒在狼的厚厚温暖皮毛里。

白狼趴伏在地,侧着头伸出舌头舔着主人手心岩壁磨伤的斑驳血痕,李延卿既不许他扶着,又不许他跟着,它在后面等得心焦。

它正哼唧着埋怨主人,几大滴热泪滚到他后颈皮毛里,只洇出几滴湿痕。

李延卿环抱住这狼的脖颈,眼中湿润,嘴角却噙着微笑,他低头去亲吻这狼的耳尖:“真好。”

何其有幸,让我能遇到你。

狼似乎是害羞了,闭眼去蹭李延卿颈窝。两人这样安静歇了一会儿,白狼摇着尾巴示意李延卿坐到自己背上来,它起身奔向最高的落霞峰。

落霞峰是整个北疆寒山界外最高的山峰,山脚下每年夏季雪融冰消,从半山腰往上却是终年积雪,地势又陡峭万分,就连最轻捷英勇的斥候也从未能成功登上山顶,不是途中失散就是原路折返。

白狼辗转腾挪了约莫一个时辰便站在了峰顶,日落之处,千年的寒岩盘踞,积雪冻土不化,冬日的太阳只扫来这里一眼,北境漫长的寒夜自此处而起。站在峰顶遥遥望过去,绵延千里的雪原尽收眼底,连数十万人马驻扎的军营都不过是蚁巢,天地一白,素银绸缎倾斜铺陈,这样的景致使人有仿若飘摇成仙的孤寂和寥落。

李延卿偎在这白狼皮毛间,欣赏着这世间罕见的景致,心下一片安然的宁静。

可看着看着,却觉这茫茫白空有异。

他隐约看到模糊灰雾从远处鸢尾崖蔓延而起,笼罩着整个山崖,雾气似在轻缓流动,如活物般游移翻涌。

他问应恂是否能看到,这狼只是疑惑地摇头。

李延卿没来由地慌乱忧心。

他自小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偶尔能瞧见些灵异之景。说是灵异,也并非民间唬人的传闻中那些阴阳眼一般确切地见鬼见神,他只是看到些不可名状的色泽和幻影,就如同眼下看到的这般。

幼时曾见到南边天际紫气磅礴,那时年幼不知事,惊讶地向父皇母后讲述,可比划半天,长辈也只以为是稚儿犯痴症。久旱的曲州城却在当日降下大雨,曲州正是皇城以南延卿所指的方向,先帝隐隐察觉这其中有联系,但他为人务实,不语鬼神,也便没细究。

这般异象李延卿后来也遇见过数十次,只是他遭逢变故,早熟早慧,从不同外人道。且这些异象往往同风雨晦朔相关,于他无益也无害,几年也见不到一次,久而久之,他几乎忘了此事。他能敏锐察觉到应恂就是当日那狼妖,或许也正因了这感知力带来的直觉。

彻底入冬后北境将度过长达半月的漫漫长夜,漓渚部族隐于极北的雪原,惯于与长夜和风雪为伴,擅于趁黑夜作战,因此秦恒在方彦淮建议下,早定下了在长夜前率大部队北进的行军计划,最好的结果是趁入夜前直捣漓渚老巢,最坏的打算也是无功而返。

鸢尾崖再往北,积雪过膝战马不能行,此处恰好是一有屏障之谷地,大军可于谷外暂时扎砦歇下,进退皆宜。

秦恒打算照着方彦淮的谋略直直北上,大军藏在鸢尾崖周边一带,自己带部分精锐去寻找漓渚部落。方彦淮不仅熟读兵法,似乎还略懂奇门遁甲之术,这次北进他也要跟着去。军情机要秦恒并不详尽说予李延卿,他只隐隐知道他们大约是要依雪象风向而动,以阵法机关触万钧之势,是要彻底驱赶漓渚人。

可眼下,李延卿望着曾一一记下的各处山峰和要势,方彦淮和秦恒曾提及的设阵法之地一片素白宁静,反倒鸢尾崖盘旋着隐隐黑气。

这让他一阵隐忧。

“不对。”

李延卿忽而一怔,看着远处皑皑无尽的原野,想起了不久前随时翻过的几页志怪杂谈。边境巨兽妖物出没,又有异族和漫长的并昼长夜,那些奇诡的故事向来不少。

北境志异里记载了一则漓渚部族的传说,说是每年烛龙闭目时那日的长夜,天际若有流离五色光贯紫微,当夜诞下的婴儿便是族中圣子,须以发丝细的银钉贯穿右手尾指,每岁更换,至十六岁取下,从此作为部族的祭司献身于神。祭司应神征兆带领族人寻得丰沛的净水猎物及暴雪中的生机,应终身为神守贞,待死后将尸骨埋于神庙外。

前不久方彦淮为他端来那一壶酒时,他随意一瞥,见到他小指上那颗深褐色痣状痕迹,并未在意。

现在想来,倒真像是……银针贯穿留下的伤痕。

应恂见他面色沉下去,问他有什么不对。

李延卿摇摇头并未解释什么,只说:“阿恂,你南下去沛边邾郡替我探查方彦淮此人,父母亲族、面貌、生平、性情……越详细越好。”

应恂听到这儿,也大抵明白了李延卿的想法,点头应是。

妖兽行进之迅疾远胜于常人,只消三日的功夫,应恂便从邾郡赶了回来,一同带回的,还有一张简略粗糙的人像,画像中人同方彦淮的面貌相差不大,倒是瞧不出什么异样。

应恂把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同李延卿一一详细复述了,讲到方家是邾郡当地世家大族,但方父方母早逝,兄弟二人靠祖父抚养长大,感情十分亲厚。方彦淮这人是早年进士出身,曾于西域治沙有过功绩受过封赏,在当地也是颇有名望。

听完后李延卿沉默不语,许久才望了望远处列阵的士兵:“这个方彦淮,有大问题。”

应恂这一趟南下空手过去,回来时包袱倒鼓鼓囊囊的。邾郡在皇城根下,市井繁荣,多得是军营里摸不着的小吃食小玩意儿。李子蜜饯雪花酥,糖渍梅子馅千层酥,诸多精细糕点小心翼翼用油纸裹好,再下面堆着的是难得的珍贵药材,就连南夷每年进贡的竹荪蝉花之类的菌芝也被悉数搜罗了来,要给久经边境风寒的李延卿补身子。

包袱最下面压着个鞣制得光泽幽深的皮革项圈,连着精铁的锁链,看上去比寻常人家拴凶恶烈犬的锁链还严实牢固,暗暗地盘作一团,泛着寒芒。

许久不离开军营去往城里,这狼不仅想着主人,还不忘了给自己带东西。

李延卿见了不禁失笑:“叫你去办事还是去逛集市?”

这话是责怪般的玩笑,李延卿其实满脑子一只白毛小狼脖颈下系着小布兜,甩着尾巴从东市晃晃悠悠逛到西市的画面,到最后兜兜鼓鼓囊囊,嘴里还叼着只京城楚云楼的炙羊腿,心满意足地回了王府大门。

应恂当然不知道此刻李延卿在想什么,他专心地拨弄着眼前篝火里的糖栗子。

他其实也察觉这方彦淮有异,他常年居于这冰原,与漓渚部族也打过交道,早在方彦淮身上嗅出些不寻常的气息。可他毕竟不是人,也不关心这战事谁胜谁负,这几百年间他看尽了边境各族战乱媾和,迁徙分化。他能看出方彦淮于李延卿并无恶意,也就没深究过什么。

可李延卿毕竟是有为国为族的私心在,他的主人既然想查,那他自然要用心去做。

明火重新燎过的壳爆裂开,他趁热剥出软糯香甜的栗子仁来捧给主人,才又接上刚才的话:“军营里这个方彦淮,或许不是真的。”

几年前方彦淮曾为漓渚所掳,估计从那以后,这人便没再能回来。

邾郡有一风俗,家中长辈高堂若有七十以上者,年轻孙辈外衣袖上皆要佩戴祈福锁,多沾善缘,多听好话,待老人去世时随葬入墓。方彦淮祖父已过古稀,方家兄弟二人又是当地有名的孝子,不可能不遵循这一惯例。可方彦淮于军中几年,也从未有人见过那为祖祈福的饰物。尽管以这一小物件去断定此人的身份太武断,但此前种种猜测似乎都在这里得以证实。

李延卿喜甜食,应恂搜罗来的那一堆小玩意儿他倒是都尝了个遍。但他胃口常年的不好,大多只是咬了一两口,其余的便都喂给了应恂去。

帐外寒风呼啸,身侧篝火噼啪响着,李延卿心不在焉地把手里的最后一块芝麻酥糖喂了过去,任由这狼舔净了手上碎屑糖渣。

而应恂却在后悔。

他还是买少了。

方彦淮在军中颇有威望,不仅得将军信赖器重,因其为人和善,体察军情,也受各营中的士兵们爱戴。他待谁都是和颜悦色,对李延卿更是恭敬亲切,两人私底下交往也不少。

李延卿借着闲聊的由头,不经意提到了邾郡的风土:“我听说方先生是邾郡人氏,我年少时曾陪同皇上私访邾郡,当时看着城中那棵八百年老银杏惊叹不已,这么些年过去,也不知这老树是不是还活着。”

方彦淮摇头苦笑:“我也是几年没回乡看看了。”

至此,李延卿终于确定了方彦淮的嫌疑。

邾郡有棵老银杏这事,根本是他信口胡诌来的。

深夜,方彦淮正同轻骑兵营的一众人围炉听胡琴夜话,李延卿暗中请人去报秦恒,想同他私下一叙。

秦恒摒退了几人下去,只远远留在帐外看守着。

两人似同往日一般,粗略谈着前线交战事宜和入冬的准备。

李延卿不动声色把一笺薄纸按在指下推了过去,秦恒看完后,眼皮猛然一跳,面色变了变,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把那纸条搁在烛苗上烧了,沉默良久,才叫人送李延卿回去。

这张密信里李延卿只向秦恒了透露方彦淮身份不明,此后的行军计划或可葬送大部队的消息。

他不知自己所说的话是否能取信于秦恒,毕竟方彦淮替秦恒筹谋数年,在他眼里应当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而应恂的真实身份及此次南下的行踪不可透露给旁人,那志怪里提到的内容和他那日所见的黑雾更是无稽,因而,他虽怀疑方彦淮的身份却拿不出任何可信的证据来。

可即便秦恒或许不相信,能够对他有所预警,或许也不致酿成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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