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馆跟景华不欢而散回来后,张泰一直在想。他打开床底下的铁箱,把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全拿了出来,翻来覆去数了十几遍。
一共也就七、八十两。
他一个单身汉,穿的就那么两身粗布衣裳,不破不换;吃也简单,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遇见景华前,不喝不嫖的,赚的钱没处花,全攒下来了。他原先攒这点钱,是想着换间更大的门面,带个后院,几间房,更宽敞。可想想,就他自己孤家寡人一辈子,换大房子又有何意思。
可这点钱,能够吗?
并且景华,愿意跟他走吗?他只是个穷铁匠,有间破房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戏本里唱的都是有钱的员外、公子赎了美貌娇娘,不是娶回家当妾,就是买所宅子供养起来,绫罗绸缎,富贵不尽。他有什么本事,养个小倌?
当夜,这张泰翻来覆去,失了眠。
第二日,张泰心神恍惚打了一日铁,还让火花溅了手,烫了个大泡。到下午时分,早早关了店,便往南馆去。
昨日景华不与他说话,今日见他仍早早来了,有些惊讶。那张泰一进来,便问景华:“给你赎身,你可愿意?”
景华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
张泰来得早,景华尚未妆扮。张泰见他毫无脂粉之气,一张脸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像个好看的秀才,不知为何,先自红了脸。
张泰坐下,扭头不敢看景华眼睛,说道:“我先问问,你愿意我给你赎身吗?不过,你赎身要多少银钱?我也不知够不够……”
这么多年,偶尔也有客人醉酒,问起景华赎身银钱。景华听了也不放在心上,说道:“前些年,鸨母说得一百两银子,不过我如今年岁大了,比不得十几岁的少年们,总该少个二三十两吧。”
张泰一算,不禁喜道:“那敢情够的!”
景华见他神色十分欣喜,真诚得很,似乎真心要给他赎身,惊道:“你当真?”
张泰忙说:“当然是真的!只是,你愿意不愿意?我是个穷铁匠,给你赎身了,并不能让你过上富贵日子,也就是管个温饱。”
景华有些呆住了,过了一会才缓缓说:“张大哥,你如何老实得糊涂了?拿几十两银子给我赎身?你又不是公子少爷,我也不是美貌娇娘,赎了我有何用?”景华说着扶着桌子缓缓坐下,他身上仍痛着,手上伤痕也未消。
张泰见他手腕淤痕,闷声道:“我便是愿意赎你出来,因为、因为——”张泰涨红了脸,也说不出来,扭头道:“你在这里,过得也不舒心,何不跟我出去?”
景华见张泰红了脸,双眼不敢直视他,毕竟在这南馆里待久了,猜出了几分,道:“我自是想出去,我早说过,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鬼地方。我这开头几年,总想着逃走,后来见馆里打手环绕,逃走实是无望,便又想恳求客人赎我出去。”景华冷笑了笑,接着说道:“我这为了求人,什么下作手段都用上了,偶尔也有一两个心软的,不过一问银钱,统统变了脸。也有那不缺银钱的,反倒问我,赎你出去有何用。我不是乐童,弹不好琴唱不好曲;我又不是女人,生不了孩子做不了妾。赎我出去,只怕令尊第一个不同意。”
这还是张泰第一次听见景华说了这么多话,却越听越心酸。
张泰道:“我父母早逝,并无兄长姐妹,家中只我一人,并不怕什么。再则我对婆娘,无甚兴趣,娶妻生子,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