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紫萤每次以女儿身的身份和柳逢春相处时,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会儿也是,说完了生意上的话,一时就没了话题,柳逢春不主动道别,她自己刚拿了人家好处,也不好干巴巴地说告辞的话,于是两人不紧不慢地一前一后走着,四周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那个——”
“在下——”
紫萤回头,正要说话,正好柳逢春也开了口。
“你先说。”
“你先说。”
二人一番推让,顿时都笑起来,打破了空气中那份微妙的尴尬。
“我听说你住在郊外的紫竹林里,每日进出城多有不便,为何不在近处觅一宅子呢。”紫萤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
她心里合算,这些日子,万卷堂付给柳先生的书资少说也上千了,在京师购置一屋,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加之柳逢春在京师人里的受欢迎程度,如果他看上了那家的宅子,只怕对方还会高兴地双手奉上。
“紫竹林地处偏僻,环境清幽,最适合在下这等闲散之人,我无心来这闹市。”
“柳先生果真如坊间传言,有五柳遗风。”
“靖节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田园,固然是高风亮节、不染尘俗。”柳逢春道,“不过依在下拙见,古往今来,大多文人,仕途畅达时,也没有几个人愿意辞官退隐,总是到穷途末路,非得如此不可了,才假意归隐,给自己找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托词,当世之人,更是如此。”
“柳先生此话,别有一番意味。”
“哈哈,都是说书人秉性,兴之所至,随口瞎说罢了,顾老板不必放在心上。”
“当世之中,我就见过一个真正归隐山林的。”紫萤忽然道,“我说出这个人来,看你能不能挑出他的错处?”
“谁人?”
“西湖孤山,林逋林和靖!”
“你说和靖先生。”柳逢春了然一笑,“我在杭州时,也曾拜谒过和靖先生,西湖之中,孤山之上,一梅一鹤,其不缺吃穿、逍遥自在,羡煞吾等,若当年陶渊明有此条件,也不至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和靖先生说是归隐,却非真隐,而是志趣如此罢了。”
“那柳先生的志趣呢?也在山林?”
“也在山林。”柳逢春很真诚,“只不过在下还没有隐于山林的条件,故而还在闹市徘徊。”
“隐于山林的条件?”
柳逢春笑着指了指紫萤手里的书稿,眉毛一挑:“金银是也~~”
“哈哈哈。”紫萤被他难得露出的这一调皮的模样逗笑,顿时理解了他的志趣,“先生的想法果真奇特,不爱闹市爱山林,欲隐山林无金银。”
“不爱闹市爱山林,欲隐山林无金银,此言绝妙。”
柳逢春扶手称赞。
将紫萤送到了万卷楼,柳逢春这才和对方道别,独自一人回了郊外的住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执意要和她多走一会儿,总归都是要分别的,多走那一段路,多说那一番话又能如何呢?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这些日子每一个请他说书的邀约他都接受了,为的不过是有理由进城,有机会能见到她而已。
一见到她,他就不由自主地开心,甚至都不再想隐于山林的事,而是在她喜欢什么,自己又能给她什么呢?嗯,不用想,她喜欢挣钱,那就帮她挣钱好了!
看到她见到自己的书稿时那发自内心惊喜的样子,他也万分开心。柳逢春感受得到,顾姑娘对自己毫无男女之情,但最起码,自己对她而言,是有价值的,这样就足够了。
柳逢春坐在桌前,轻抚画卷上姿容姣好的女子,自言自语着。
“这样就足够了。”
他仔细地收起画卷,拿出纸笔,开始写下一个话本传奇。
——
自从得了《梅扇》一书,万卷楼上下热火朝天地忙着印书,紫萤忙得脚不沾地,倒是宋归尘闲了下来。
每日里逗弄逗弄小启元,看他张牙舞爪地舞动着小手小脚,再欣赏欣赏阿崔练武,在武叔的指导下,阿崔的武艺突飞猛进,宋归尘兴之所至,也会练练刀枪棍,不求练得神功,只求强身健体。
至于阿杞,整日埋头读书,读的不仅诸子百家,最近还沉迷于阴阳数术,张口便是什么“太极八卦”“阴阳两极”,时不时便替众人掐指一算。你还别说,好几次愣是让他算着了,惹得阿崔现在看他简直像看神仙。
本来阿崔一直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阿杞哥哥就崇拜不已,这下更加不得,直接嚷嚷全天下没有比阿杞哥更好的人了!整日除了练武,就是缠在阿杞身边。
“好无聊啊,阿杞哥,你看今日秋高气爽,正是出门登高的日子,我们去登山吧。”
阿崔早上练完武,在书房陪杜杞看了一上午的书,实在无聊极了,边和杜杞说话,边将手里的书远远一扔,那书准确而稳当地落在书架上,不偏不倚,正正好。
“怪不得你额头上今日一股黑气,原来是应在这里。”杜杞老神在在,“如果要去登山,你必定会有血光之灾!”
阿崔一下子来了精神:“本来只有三分想去的,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十分想去了。”
杜杞拗不过,加之也好奇阿崔今日究竟会怎样倒霉,便同意了:“我去问问嫂子去不去,她这几日在家里,恐怕也闷坏了。”
宋归尘自然是去的!
于是换了便利的男装,三人一起爬山去。
城郊外有座萝萝山,山上有座仙女庙,仙女庙附近种着十里菊,每至重阳佳节,便有不少读书人前来赏菊。
三人都是练过武的,速度飞快,一路超过众多前来爬山的人,很快便到了菊圃。
菊争相吐蕊,游人三五成群,好一片田园气象。
“如此好景,你哥哥大忙人,可见不到了。”
宋归尘想到最近连休沐之日都没有的杜青衫,有几分心疼。
杜杞感叹:“太后病重,新帝年幼,朝中表面上风平浪静,然而底下却暗潮汹涌。兄长年轻,却身为帝师,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确实艰难。”
宋归尘欣慰地看着杜杞,眼底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
朝中局势,她从杜青衫口中,也略知一二。
经历了寇相、丁谓等一系列朝中大臣的被贬,她对在朝为官的凶险早有感受。
历史浩浩荡荡,日子不断向前,永远有人处在那些位置上,却从来不会有一个人一直处于那个位置。
宋归尘问:“既然为官凶险,那阿杞如何看待为官一事?”
“为官者,为民也。圣人云‘为官者必先为德,从政者必定从民’,范公亦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然而真正为民之官,恐怕不多,尤其在京师这样的政治漩涡中心,一心为民之人到了这里怕是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阿杞又如何看待官场生存之道呢?”
杜杞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说道:
“为官之道,贵在能忍。能忍大丈夫,肯让真英雄。”
宋归尘不解其意,继续追问。
杜杞回道:“阿杞认为,做官当如昔日李沆、王公,‘温而厉’、‘恭而安’,宏旷雅量、慧眼识才,如若不能,也要向如今的宰相看齐。”
“王曾王大人?”
“正是。王大人在和丁谓的斗争之中,采取的正是忍字。正因为能忍,才能在改陵一案中将丁谓扳倒,如若他像寇相那样刚直,恐怕如今的宰相依然是丁谓等人。所以我认为,为官者,若想为民谋福,须得先保全自身,采取中庸之道。”
宋归尘再问:“然而在困境中选择并恪守中庸之道,谈何容易?”
“所以如李沆、王旦以及王曾等人,在阿杞心中,都是圣贤人物。”杜杞摇头笑道,“更多的读书人往往由于看不惯官场做派,不能在困境中恪守本心而选择辞官归隐,自己倒是清闲了,却苦了天下百姓。”
闻言,宋归尘想到远在孤山的师父他老人家,感慨良多,一时无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