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张寒梅觉得有点不妥,咳嗽了一声,暗中拧了沈建国一把。在沈建国痛得龇牙咧嘴的时候,张寒梅看着沈知意,“家里再给你一些钱和票,加上知行和知秋给的,你省着点,头一年就算什么都不会干,也够你买一年的口粮了。路上的干粮、衣裳,我再给你收拾收拾。”
沈建国连连点头,“对对对,下乡要准备的东西多了去了,乡下毕竟不比城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尽量多给你准备点东西!”
沈知意乖巧点头,“我都听爸妈的。”
“这才对嘛!”沈奶奶满意点头,“看,现在一家人亲亲热热,多好!”
听了这话,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沈知秋终于能露出笑容,顺势提醒沈建国,“登记名字的时候,还要打听一下这回的知青要分去哪些地方,南方北方气候不一样,要注意的地方也不一样,咱们也好有个准备。”
沈建国不住点头,“是该这样,明天我就去打听打听。”
沈知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靠在椅子上一脸闲适。
沈知意心下冷笑,面上还是那副无辜的模样,把东西收好后,见他们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和谐气氛,沈知意也没再破坏气氛,默默地坐在沈奶奶旁边,听沈奶奶不断夸沈知行和沈知秋。
沈知意听了片刻,在沈奶奶再次夸沈知秋的时候,沈知意突然插嘴,“姐姐确实温柔又大方,上次奶奶带她去百货商场买的的确良衬衫,她都给了我。”
沈奶奶一愣,惊讶地看着沈知秋,“你不是挺喜欢那件衣裳吗?在商场里来来回回不知道瞅了多少眼,要不是我眼尖,还真就让你糊弄过去了,以为你真的不要呢!”
沈知秋本来就因为私房钱没了而肉痛,听沈知意提到的确良衬衫的事,沈知秋的心情就更憋屈了,咬牙笑道:“那本来就是奶奶您心疼我要下乡才给我买的,现在我摔了腿,要下乡的人换成了知意,那件衬衫也该给知意。”
沈奶奶更是觉得沈知秋贴心,不住地点头,“是这个道理。”
绝口不提补偿的事儿。
沈知秋笑容一滞,沈知意则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姐姐这腿断了,就怕留下病根,落下残疾可不好。等我下乡后,晚上就少了个照顾姐姐的,又得让妈多辛苦了。”
沈知秋本来听到沈知意提起她的腿,生怕她再说些什么能找到好大夫可以在下乡前把腿治好的话,还有些戒备。在听到后面,沈知意说自己下乡后如何如何,沈知秋才慢慢卸下心防,笑着摇头,“妈已经够辛苦了,我一个人能行。”
沈奶奶也叹气,“好好的闺女,怎么就摔成这样了?造孽。”
沈知秋温言安慰沈奶奶,“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也怪我没站稳,不关您的事。”
沈奶奶的记忆也有些模糊,对自己的力气产生了怀疑,见沈知秋话里话外都在为她开脱,沈奶奶又叹了口气,“是奶奶对不住你,不该不小心推了你一把。”
“这都是意外,谁也不想的。”
不料沈知意突然开口问沈奶奶,“您和姐姐站的是同一层台阶吗?”
“是啊,知秋孝顺,一直都站在我身边。”
沈知秋突然警惕地看着沈知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知意的眼神从沈知秋的腿上扫过,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有同学告诉我,那天她好像在百货商场碰到你们了。”
沈知秋脸色一僵,沈奶奶却来了兴致,乐呵呵地问沈知意,“你同学还认得我吗?”
“您很少来,她不认得,不过她认得姐姐,想去和你们打招呼的时候,就看到姐姐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哎哟,那确实不巧,她没吓着吧?”
“这倒没有。”沈知意摇头,“就是没能跟你问声好,匆忙之下也没能帮上忙,不大好意思。”
“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沈奶奶很是爽朗,沈知秋心下也是一松,脸上同样露出了微笑,柔声道:“天灾人祸没办法避免,她也用不着不好意思。”
就是现在。沈知意眼中暗光一闪,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她当时就站在你右边,差一点点就被你撞倒一起滚下去,提起来还挺后怕。”
“不可能!”沈知秋脱口而出,“我滚下去之前早就看了,旁边根本没有人。”
话音刚落,沈知秋就心知不好,果不其然对上了沈知意似笑非笑的眼神,“姐姐的记性可真好,摔跤前还提前看看会不会撞到人。”
不是怕会撞到人,而是怕有人给她垫背,不能顺利摔断腿吧。
沈奶奶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到沈知意这句话一出来,沈奶奶立即炸了,被蒙骗污蔑的愤怒瞬间涌了上来,指着沈知秋破口大骂,“好哇,亏我还夸你懂事大方,还心疼你要下乡,特地带你买东西。原来你一早就计划好了准备冤枉老娘了!”
沈奶奶这杆枪,用的时候好用,反噬的时候也够沈知秋喝上一壶。那大嗓门,不多时就把邻居们全都吸引了过来。
楼下的陈婶本就担心沈知意,听到沈家这么大的动静,赶紧带着亲家一起上来查看情况。
沈知意最先看到陈婶,礼貌叫人,“陈婶好。”
沈建国一惊,下意识往陈婶身后一看,眼前立即一黑,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周厂长,您也来了?”
这混乱又尴尬的场面,在周厂长来了后,达到了顶峰。
沈知意的嘴角露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很快又低头掩饰了过去,单薄的身子在沈建国的对比下更加无助又可怜。
沈奶奶还在骂沈知秋,“你个大姑娘,哪儿来的这么多阴毒心思?不想下乡你跟知意一样闹一闹也行,你倒好,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还要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故意摔断腿说是我推的!我就说我明明就没使劲儿,你怎么就摔下去了?原来都是你算计好的!”
“奶奶您误会了!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故意摔断自己的腿啊,万一瘸了怎么办?是知意她——”
沈知秋还想把锅甩在沈知意头上,想让大家看清楚沈知意不安好心,结果刚提到沈知意的名字,沈知意就淡淡看着她,无声吐出了两个字,“医生。”
沈知秋当即一噎,一肚子辩解的话就这么堵在嗓子眼,眨眼间就明白了沈知意的意思:要么承认是故意摔的,要么就请医生来治好她的腿,正好还能赶上下乡。
下乡的名字还没报上去,沈知秋根本不敢赌这一把。任她平日里有多机敏善辩,在沈知意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胡乱章法下,也没法再为自己开脱。
“知意?知意怎么了?我看知意好得很!”沈奶奶这样的人,被欺骗后,怒火可是成指数倍增长的,叉着腰就把沈知秋喷了个狗血淋头,“你现在还敢狡辩?老娘为了你的腿,回去后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你倒好,早就算计好了,就等着我上钩是吧?你就不想想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要是被吓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要怎么办?也是,你都能拿自个儿的身体不当回事,我这个奶奶,死了也就死了是不是?”
这话就说得诛心了。沈知秋哪里敢应,又有沈知意的威胁在,左右为难之下只能捂脸大哭。
围上来的邻居们听了一会儿,也弄明白了沈家这是在闹什么。当即就有人小声说了句,“没看出来,知秋那孩子还挺狠心。”
要是他们碰上这事儿,也防不胜防,只能认了。
陈婶叹了口气,看着沈知意的目光中满是惋惜,“就是苦了知意这孩子了,知秋再怎么不是,那腿也确确实实断了,就算现在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也不能把她送下乡啊!”
众人一愣,而后齐齐点头,全都对着沈知意投去怜悯的目光。这孩子才是最倒霉的一个,爹不疼娘不爱,本来是老幺,怎么着也该是哥哥姐姐出头,结果沈知秋这么一摔,她不想去也得去了。
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大家说话也没什么避讳,就有人劝沈建国,“知秋这孩子你可得好好管管了,腿断了还能治,心坏了,可就要出大问题!”
“是啊,是该好好管管。就是知意受大委屈了,你们想让知意下乡,也都考虑这孩子的心情,别把姐妹感情都磨没了。”
沈建国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脑子里嗡嗡响,万万没想到一向乖巧的沈知秋竟然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张寒梅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深觉丢了大人,皮笑肉不笑地赶人,“该我们管的我们自己会管,这都快到饭点了,大家今天都不做饭?”
其他人心知张寒梅这是恼了,也不在意她话里带的刺。陈婶却道:“都是老邻居,哪家有难处咱们大家一起想办法。寒梅啊,不是我多嘴,今天这个事不处理好了,你家这三个孩子,情分可就全都要毁了!”
不说最委屈的沈知意,就是上蹿下跳躲在沈爷爷和沈奶奶后面占便宜的沈知行,对沈知秋心里也不可能没有想法。
沈知意下乡,心里要是记恨,说句凉薄的话,沈建国和张寒梅还能当没生过这女儿。沈知行和沈知秋可都是在身边的,两个人再闹起来,以后都收不了场。
张寒梅自己就和娘家闹翻了,心里对这个话题很是忌讳,陈婶这话算是说中了她的心病。其他人不断附和,实在是可怜沈知意,也帮着说了几句公道话,“陈婶说的有道理,当爹妈的,对孩子可要厚道点,可别让几个孩子反目成仇。”
张寒梅面沉如水,沈建国一脸为难。
周厂长轻咳一声,看向沈建国,“建国同志,你要是不嫌弃,我来说两句?”
“诶,周厂长您说。我这心里乱糟糟的,也拿不准主意。您能指点指点,那就太好了!”沈建国下意识地点头应下,又急急忙忙伸手从兜里摸烟。
周厂长见状,乐呵呵地抬手阻止了沈建国的动作,又看了一眼沈知意,目光宽容和善,宛若家里一位可亲的长辈,语气也很是温和,“这就是知意吧,确实是个好姑娘,建国同志你有福气哩,生的娃娃一个比一个俊。”
沈建国脸上也有了笑影儿,心情慢慢轻松下来。
周厂长这才说道:“你们家的情况,我刚刚也听明白了。老人家舍不得孙子,知行也成了正式工,不能下乡。知秋嘛……腿断了没办法,最委屈的就是知意。这么个小娃娃,人小力微,下乡干农活,那得去掉半条命。你们夫妻两个也是疼孩子的,总得想想办法,下乡的孩子定了,那总不能就什么都不管了吧?”
沈建国点头,“您说的是,知意是我亲闺女,我哪能不心疼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能代她去,我宁愿自个儿下乡!您的意思是……”
“既然你愿意听,我就给你出个主意。”周厂长表情不变,说出的每句话落在人耳朵里,都让人安心,“知意受了委屈,那你们就多贴补她一点嘛。你一个月工资有三十一块五,按照规定,还有六十斤粮票。算算知意的口粮,每个月给她寄八块钱,再加十斤粮票,你们也不伤筋动骨,一家四口照样能过得好好的。要是实在要急用钱,知行不也是正式工?”
沈知行本来就是顶的张寒梅的工作,照理来说,他也该给沈知意一点补偿。只不过周厂长是钢铁厂的厂长,也没办法插手纺织厂的事儿。
沈建国和张寒梅算了算,没多大意见,沈知行每个月能拿28块钱工资,又觉得沈知意也确实怪倒霉的,也没吭声。只有沈知秋一肚子不满,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哭得更大声了。
周厂长见沈建国连连点头,眼中的笑意更明显了一点,又开口道:“这样吧,我索性再多管点闲事,回去后我就和李会计说一声,发工资的时候,就把八块钱分出来,给知意寄过去。知意,你看怎么样?”
沈知意都没想到周厂长竟然会这么给力,说话客客气气,办起事儿来毫不含糊,直接就从源头拿住了沈建国的工资,就算以后沈建国想要反悔,那也没辙,厂里会计看着呢,一不小心名声就臭大街,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的。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沈知意当即擦了擦眼角,对着周厂长露出了一个笑脸,“谢谢周厂长。”
“你没意见就好。”周厂长神情温和,“到了乡下,好好发扬自己的长处,和农民同志团结一心,建设好农村。你爸妈也不容易,心里别再记着这事儿,记住了,家和万事兴。”
要不是场合不对,其他人都想为周厂长鼓鼓掌。沈建国和张寒梅的表情全都轻松了下来,张寒梅瞥了沈知意一眼,“厂长的话你可要记好了,不是家里不心疼你,实在是没办法,现在也都替你想办法,能给你的都给你的,别再闹脾气了。”
沈知意看了张寒梅一眼,默默点头。周厂长心里暗暗叹气,又提醒沈建国夫妻,“这孩子在家也没多少天能待了,以后再相见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年轻小姑娘有点脾气,当父母的,多多包容吧。”
张寒梅也叹气,“谢谢周厂长替我们操心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沈知意下乡后每个月都能拿到八块钱和十斤粮票,在这个时代,八块钱已经是一大笔巨款,再加上那十斤粮票,沈知意就算不干活,也能勉强养活自己。
算上沈知行和沈知秋刚刚给她的钱和票,沈知意已经妥妥成了个小富婆,比一般农村人家的存款还要多。
这件事闹的,沈奶奶气得连饭都没吃就拖着沈爷爷回了老家,沈知秋躲在房里,见沈知意进来,再也维持不住一贯温和的表情,咬牙切齿道:“现在你满意了?我真是小瞧你了,咬人的狗不叫,被你这么一闹,我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沈知意眼神一冷,慢慢走到床边,脸上挂着奇异的冷笑,看得沈知秋心里不住发慌,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沈知意伸手,虚空点了点沈知秋那只断腿,冷厉的声音宛若一柄利刃直刺沈知秋的心脏,“你似乎还没弄清楚一件事,凭什么我就该让你踩着来彰显你的温柔懂事?面子和里子,你只能选一个。”
说完,沈知意又是一笑,“我已经对你手下留情了,不然的话,你把我害得这么惨,我把你的腿再打断一次也情有可原吧?你猜,你以后会不会真的就站不起来了,我的好姐姐?”
沈知意的眼神太冷漠,沈知秋立即就被她吓住,却还是不甘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可真够狠的!”
“我狠?”沈知意嗤笑一声,“告诉你,什么叫真正的狠心。我要是狠,现在就废了你的腿。都是一家人,你猜爸妈会不会大义灭亲,把我送去蹲大牢?到时候我照样拿着钱票下乡,你这辈子就躺床上,连带着沈知行都要被你拖累,到时候你们狗咬狗,他再把你赶出家门,你从他身上咬下块肉,这才叫狠!你想体验一下吗?”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沈知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都是一家人,大家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怎么就这么疯,还想对我赶尽杀绝!”
这熟悉的道德绑架……沈知意扯了扯嘴角,右手慢慢伸向沈知秋的断腿,沈知秋顿时尖叫,“住手!你别过来!”
“闭嘴!”沈知意被她吵得耳朵疼,“再嚷嚷,你的腿就真的没了!”
沈知秋瞬间捂住嘴,浑身都在颤抖,看向沈知意的目光满是惊恐。
沈知行推开门,没好气地嚷嚷,“鬼喊鬼叫什么呢?还嫌不够丢人吗?”
沈知秋满脸泪水,沈知意一脸无措,咬咬唇低头不语。
沈知行一看这熟悉的场景,更是眉头紧锁,抱着胳膊不耐烦地警告沈知秋,“我说你差不多得了,都被拆穿了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呢?知意已经被你害得够惨了,就算是为了你的腿,你也积点德吧!”
沈知秋这回是真的冤枉死了,以前确实是她给沈知意挖坑让沈知意有苦难言,但是这次,确实是沈知意发疯啊!
奈何沈知秋刚才翻车翻得太惨烈,别说沈知行了,就连沈建国和张寒梅都不信她。张寒梅更是双眼冒火瞪着沈知秋,要不是沈知秋是真的断了腿,张寒梅都想再给她两个大嘴巴子,“天天琢磨这些歪点子,你还挺能的?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的滋味儿好受吗?我告诉你沈知秋,你要是再不安生,这腿,我还懒得给你治了!丢死人了,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我出门都没脸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