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草分手后,何天亮乘上公共汽车朝市府广场赶去。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停停开开,何天亮回想起刚才在道士家里看到的情景,不由摇头叹息。道士家的房子也是他父母留下来的,让他们哥儿俩给折腾得真跟狗窝差不多。转回头想起自己的家,要不是有小草给张罗着恐怕比道士也强不到哪儿去。想到这里,又想起了跟小草那次在公共汽车上的亲密,心里不由一阵阵地朝上翻热浪。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灿烂的阳光照在路旁的白杨、槐树上,树木也显得格外精神,生机勃勃。何天亮惊喜地发现,树的枝杈上已经吐出了淡淡的嫩绿,树枝上像是罩上了一层浅绿色的光晕。顿时,他似乎嗅到了树木发芽时散发出来的微苦的清香。春天来了,这个念头像是一阵旋风吹散了他心里的阴霾,阳光似乎直接照进了他的心里,何天亮感受到了少有的振奋和轻松。活着多好,尽管不时有烦恼甚至苦难来打扰,可是他终究活着,活着,就能享受到这么多美好的东西。
“市府广场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下车。”售票员的吆喝声把何天亮从迷醉中惊醒。何天亮急急忙忙跳下车,不小心蹭到了一位胖女人高高翘起的肥臀,胖女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干什么你,急着投胎去呀!”
何天亮心情极好,调侃道:“对不起了,老奶奶,我投胎也不会找你呀。”
胖女人愣住了,定定地在原地站着,喃喃自语:“我有那么老吗?我有那么老吗?”
何天亮不再理她,在市府广场四处转悠着寻找肖大爷。天气好,广场上的人很多,有闲坐聊天、伸胳膊动腿锻炼身体的老人,也有卖各种小吃和零碎的小摊贩,还有一些东游西荡说不清来路的闲人。何天亮先到过去摆棋摊的地方转了一圈,下棋的有几摊子,可是没有肖大爷。难得的好天气,他估计肖大爷即便是不下棋,肯定也要出来遛弯,就东转转西转转,期待他能出来。转了一阵,看到有几个人端着腕子头抵头聊得非常热闹,偶然听到了“带功表”三个字不由怦然心动,凑过去一看,原来那几个人正在交流自己腕上手表的奇妙功用。其中一个年长者神秘地说:“大师的功力发到这表上,我练起功来气感比过去来得顺多了。过去有时候做几个小时的功气感也不来,昨天晚上我刚刚站好就觉得小肚子里面热乎乎的,紧接着气就升起来了,冲得胸口发胀。我怕走邪,赶紧念大师的名字,把意念集中到了囟门顶,热辣辣的气就升到了顶门,又慢慢散到全身,全身都觉得暖融融的,舒服极了。周围的事情好像全都知道,又好像啥也不知道,那个滋味就跟喝了酒又没有太醉似的,飘飘忽忽晕晕悠悠的,真是太舒服了。过后我浑身都是精神,一直到半夜两三点钟都不想睡觉。”
另一个中年人说:“我不管别的,反正我戴着这带功表,就觉得心里特踏实,好像大师随时随地都跟在我身边给我传功一样,走路办事脑子清爽,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如今我”
还有一个妇女似乎怕把自己漏了,不等中年人说完,抢着说:“我刚刚戴上带功表就觉着一股凉飕飕的气从胳膊上透了进来,接着凉飕飕的感觉逐渐变得越来越热,就觉着一股热辣辣的气从胳膊一直传到了心里,就觉着整个人好像都泡进了热乎乎的洗澡水里,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不舒坦的地方。你们看看,我这脸色,自从戴上这带功表以后,红是红白是白,连我家那口子都说我的气色一下子就好了起来。这不,今天一大早我就早早地过来给我家那口子也请了一块”
何天亮看了看他们腕上的手表,果然就是他供给道士的货,心里不由感到好笑,也顾不上管这些人说的是真是假,插嘴打听:“这表在哪儿买的?多少钱一块?”
那个老年人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小伙子怎么说话呢?买?多少钱能买来?我这是请的。”
中年人脾气好一些,对何天亮解释:“这是大师的带功表,不能说买,要说请。”
何天亮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是大师的带功表,难怪我看着跟普通的手表不一样呢。我也想请一块,就是不知道到哪里请,得多少钱才能请来?”
那个给她丈夫也“请”了一块大师带功表的妇女告诉何天亮:“就在科学宫里请,不贵,一百八十六块钱就能请一块,要,你就赶快去,去晚了就没了。”
何天亮一听她说出的价码,不由暗暗咋舌。原价三十块钱一块的电子表,他们加价也不过八十块钱一块,到了道士手里就变成一百八十六块钱一块,这家伙真够黑的。再看看这些傻乎乎花大价钱买安慰的练功者,何天亮真有些哭笑不得。那个妇女还好心地催他:“要请你就快去,再晚了就没有了,我虽然请了两块,可是你给再多的钱我也不会让给你。”
何天亮告辞了这几个人,慢慢朝科学宫遛,心里一阵阵地好笑。他真的想不通,如今的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精,一个比一个滑,可是一碰上像道士这样的人就好像脑浆都变成糨糊了,也许道士说得有道理,物极必反,人精过头就变傻了。他们以为通过追随气功大师练练功,用很少的投入就可以获得医治百病、延年益寿甚至得道成仙的巨额回报,其实却正中大师的套儿,让“大师”发了大财。
何天亮来到科学宫,才到门外就看到这里热闹非凡,练功者们熙熙攘攘地争着抢着“请”大师的带功表。已经“请”到了的开始就地闭眼瞑目或端立站直或手舞足蹈地开始练功,还没有“请”到的拥挤着往科学宫里面挤,几个似曾相识的人在旁边维持着秩序。何天亮估计这些人可能都跟着道士去给他们的饭馆开业捧过场,对他们客客气气地点头致意。他们则吆喝着请大家排队:“各位学员朋友不要急,大师的带功表有的是,每人都有,遵守秩序,按顺序来”这几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可是却也兴奋得满脸通红,可以看出来,他们都预感到即将到来的丰厚利润。
见到何天亮,这几个人都非常热情,想必那天开业的时候跟他照过面,想过来跟他打招呼,可是又要顾着维持秩序,只好冲何天亮招手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何天亮见他们忙得不亦乐乎,也不愿意打搅他们,挤过人丛,见人们都从一个办公室模样的房间往外拿“带功表”也挤了过去,从人丛中探头一看,果然见二秃子和另外几个人兴致勃勃地给中华正气道的“学员们”卖“带功表”旁边的几个人何天亮也都知道底细,有二秃子的同学,曾经在道士撂地摊的时候给他当过托儿,还有一个中年人正是科学宫的主任,估摸着科学宫也能在这笔生意里赚一笔,不然科学宫也不会成为道士骗人的基地。二秃子专门收钱,其他的人负责分表,还有一个人专门记账,科学宫的主任则在一旁主持大局,维持秩序,监督买卖,这几个人显然已经弄熟了,配合默契,虽然前来“请”表的人很多,可是秩序井然,忙而不乱。
何天亮在门口看了一阵,二秃子一转眼看到了他,满脸兴奋地招呼着他:“何哥来了,我这儿正忙着,你稍微等一等。”
有的人还以为何天亮是认识人走后门要“请”表,就在后面喊:“排队,排队,别加塞儿。”“大家都是正气道的弟子,不能偏向,排队。”
何天亮怕引起众怒,赶紧解释:“我不是来买表的。”
二秃子也急忙解释:“大家别误会,这位大哥不是来请表的,是我的朋友,来看看。”
一个老年妇女一边接过手表试着往腕上戴,一边嘀嘀咕咕地责备何天亮:“年轻人说话一点没有规矩,什么买表,这是大师的带功表,应该说请,大师又不是卖表的。”
何天亮听到了她的话,朝她笑笑假装客气地说:“大婶您说得太对了,我是没有规矩,这表不是卖的,是请,您说得对。”
老太太见他挤了满脸笑容赔礼道歉,满意地“哼”了一声,艰难地从人丛里面挤了出去。何天亮见手表卖得红火,大大放心,暗暗算计了一番,按五千块手表计算,每块表给道士的价格是八十块,总价款是四十万,刨去还给黄金发的十五万,他们能赚二十五万。他以为自己计算有误,又在心里算计了一阵。当他确信自己没有算错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二十五万块钱在他心里是天文数字。他又替道士算了一番,结果更让他吃惊,他给道士的价格是每块表八十块钱,道士卖到每块表一百八十六块钱,每块表道士能赚一百零六块钱,五千块表他就能赚五十多万!就算刨除其他开销,四十来万块钱落到道士手里是没问题的。何天亮被即将到来的现实震惊了,他的心脏怦怦狂跳,大脑如同被洪水漫过的孤岛一片混乱一片狼藉。不管道士能从这笔交易里搂多少钱,他想到的是他们自己居然能一下子挣来二十五万元!
从科学宫闹哄哄的“请”表现场出来,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云端里行走,深一脚浅一脚,脚底下软绵绵地踩不实在。恍恍惚惚中何天亮来到了广场西面的花坛旁边,艳阳高照,人群熙来攘往,他蹲在花坛的边上,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努力压制内心里被发财的好运气搅腾起来的汹涌波涛。想到原来三四十块钱都卖不出去的手表,经道士这么一点化,套上了“带功表”的包装居然立时身价百倍,而且供不应求,何天亮禁不住在心里连呼荒唐,想象着道士发财后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何天亮忍不住笑骂了一声:这个大骗子。
抽烟的工夫何天亮自己劝自己,别光顾了在这里做发财梦,把正事耽误了,眼下还是要赶紧找到肖大爷把白国光那档子事理一理,否则就算发了财也安稳不了。他起身溜溜达达地在市府广场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肖大爷的踪影。肖大爷会不会生了病,或者到外地去了?按说这么好的天气他应该出来的。不远处有个公用电话亭,何天亮朝电话亭奔去,给肖大爷挂电话。
电话通了,才响了两声就有人接了起来:“谁呀?”
一听到肖大爷的声音,何天亮立时有了一种亲切感,赶紧回答:“我呀,何天亮。您好吗肖大爷?”
“啊哈,小何呀,我可是好久没有跟你下棋了。怎么样?生意还好吧?”
从话音里可听出肖大爷很高兴,何天亮说:“我挺好的,生意也还可以,还没发大财呢,每天就是挣个肉钱和酒钱。”
肖大爷哈哈大笑:“每天有肉吃有酒喝你小子还不满足啊?”
何天亮说:“您不是告诉过我,人不能安于现状吗?我要是满足现状您老人家不又得教训我。”
肖大爷问:“你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何天亮暗忖这老头还真有洞察力,怎么一下子就想到我有事情要找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说道:“肖大爷,看您老说的,我不敢说时时刻刻想着您,起码每天想您一两回还是有的。”
肖大爷说:“行了吧,你小何跟我老头子打什么哈哈?有啥事你就说。”
何天亮自从认识肖大爷以来,就从感情上把肖大爷当成了自己的长辈,有些事闷在心里难受,就想找肖大爷聊聊。前段时间各种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纷至沓来,搅扰得他身心都不得闲,市府广场从来就没有来过,更没有时间找肖大爷,今天是为了白国光那档子事才想起来找他,不由对肖大爷就有些不好意思,就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肖大爷的事情。
“肖大爷,”何天亮说“我确实有点事情要跟您商量,我今天到市府广场来找您,没找着,就给您挂了电话。”
肖大爷问:“事情急不急?”
何天亮说:“急倒不急,不过挺重要。”
肖大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那好,你就在市府广场等我,我马上过去。”
何天亮赶紧说:“我就在您过去下棋的地方等您吧。”
肖大爷说:“那就好,不见不散。”
何天亮没有想到肖大爷来得挺快,一支烟还没抽完,就见肖大爷已经到了两人约好的棋摊子跟前,看样子他家住得离这里不远。肖大爷见了何天亮挺高兴,忙不迭地问他有啥事儿。何天亮说:“啥事也得等吃了饭再说。走,咱们先去吃饭。”
肖大爷抬腕看看他那只苏联老表,果然已经十二点钟了,也就不客气,跟了何天亮朝广场西面的小吃街走。正是吃饭时间,小吃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种地方往往装修得越豪华越没人去,到这里吃饭的大都是平民百姓,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在广场上做各种小生意的摊贩,在这些人的心目中,豪华往往跟高价联系在一起,外表装修档次高了,根本就不敢进去,所以那些简陋的街边小店反而顾客盈门。适应市场的实际需求,这条街上的店面基本上都是非常简陋的街边小店,客人大都在门外临时支起来的小桌上就餐,有的干脆就蹲在路边,一手端了大碗牛肉面,一手操着筷子狼吞虎咽。这里经营的品种也大都是牛肉面、酿皮子、鸡蛋醪糟、烩面片、烤烧饼等大众家常食品。领着肖大爷沿着小吃街转了一圈,何天亮暗暗后悔,请肖大爷吃饭,怎么着也不能蹲在马路边上一人捧一大碗牛肉面,或者买几个烧饼夹上肥肉再加一壶酽茶打发老爷子,走着走着心里就有些焦躁。肖大爷倒是心静神定,跟着何天亮像逛大街一样蛮有兴致地东瞅瞅西看看,还不时跟街边小店的店主们聊两句,打问价钱,了解行市。
“肖大爷,咱们到别的地方吧,这地方太差了。”
“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就成了,难道你还准备大摆宴席吗?”
肖大爷领先朝一家外表像厕所的餐馆走,边走边说:“不就吃顿饭嘛,哪值得耗费那么大的精神?”
来到走廊尽头,服务员推开了一个包间的门,果然阳光把包间里面照得亮晃晃的。
何天亮看看肖大爷,说:“肖大爷您点吧。”
肖大爷也不跟他客气,抓过菜单就点了一个红烧肘子,又点了一个凉拌青笋和青椒炒蛋,说:“就咱们两个人,两个凉菜下酒,一个热菜下饭,够了。”
何天亮估计肖大爷是怕他破费,就拿过菜单又加了一道红焖大虾和盐煎螃蟹。肖大爷赶紧从他手里抢过菜单说:“一看你就是外行,在咱们这里就不能吃海货,都是冷冻的,不新鲜,吃不出名堂来,要吃就到海边上去吃。”又对服务员说“小姐,方才他点的两个菜划了,不要。”
服务员正为何天亮点了高档菜而欣喜,听到肖大爷的吩咐就有些失望,做出为难的样子眼睁睁地看何天亮。何天亮知道肖大爷是为了不让他破费,又不忍心让这个挺乖巧的服务员为难,就说:“已经点了就上,海边上的人吃海味也得等做熟了吃,只要是做熟的就都是死的,区别就在于早死一会儿晚死一会儿,我就不相信海边上的人吃虾吃鱼能生吞活剥。”
服务员显然对何天亮的印象好到极点,忙不迭地给他帮腔:“这位先生说得太对了,我们的海味都是活着从南方空运来的,非常新鲜,二位先生尝尝就知道了。”
肖大爷见状也只好笑笑说:“卖瓜的哪有说瓜苦的,只要别吃坏肚子就行了。”
服务员又问:“请问先生喝什么酒?我们这里有”
不等她介绍,肖大爷就说:“有没有山丹军马场的青稞酒?”
何天亮突然想起了道士在百羊清真大酒楼要青稞酒的事,就问肖大爷:“肖大爷,那酒可是烈得很哪,您怎么也爱喝?”